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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卷二十九·五代中

伐蜀之役,郭崇韜諫止段凝為帥,議正而事允矣;其複止李嗣源之行,則崇韜之自滅與滅唐也,皆在於此。

崇韜請遣繼岌,固知繼岌之不可獨任,而必需己副之,名為繼岌,實自將也。崇韜之辭鎮汴州也,曰:“臣富貴已極。”至此而又貪平蜀之功利,豈冒昧不止哉?蓋以伐蜀為自全之計。而反以此自滅者,何也?位尊權重,其主已疑,內有豔妻,外多宵小,稍稍裁正,眾方側目,故憂內之不可久居,而欲息肩於閫外,上挾塚嗣,下結眾將,相倚以安,冀可遠讒人之怨以自立於不拔之地,可謂謀之已工矣。乃不知讒佞交加之日,顧離人主左右,握重兵,據腴土,成大功,媢忌益深,在廷者又以睽離不親,心皆解散,固將益附奸邪而聽其嗾噬;況乎奄有王建畜積之藏,多受降將邀歡之賄,躡鍾會之已跡而益以貪,則必罹衛瓘之網羅而弗能辯,誅死在眉睫而不悟,其工也,正其愚矣。

李嗣源有河上先歸之釁,載人汴決策之功,假之以兵,資之以蜀,則且為王建,而為朱邪氏樹,勁敵於西方;故崇韜身任之以抑嗣源,損其威望,而使易製,俾存勗無西鄉之憂,其為存勗謀也,亦可謂工矣。而不知蠶叢一隅,以叛易,以守難,若欲窺秦、隴出劍閣以爭衡於中國,則諸葛且不能得誌,故曹丕曰:“囚亮於山。”嗣源即懷異誌,惡能度越重險以犯順,何似擅河朔之富彊,弣汴、雒之項背,建瓴南下,勢無與遏邪?畏虎豹之在山林,乃驅之以居園垣之右,便其噬攫,而崇韜不知也。

朱邪氏之寇,深於腹心矣。繼岌,欲使立功以定儲者也,而殺崇韜者繼岌;董璋、孟知祥,所倚以鎮撫諸將而定蜀者也,而亂蜀者璋與知祥;抒忠而逢怒,推信而召逆,自後觀之,其愚甚矣。乃一皆崇韜之夜思早作,自謂十全之遠慮也。繇此思之,退而全身,進而已亂,豈智計之能勝任哉?抑彊止逆、弭妬消嫌之術,豈有他焉?勿屍功,勿府利,靖諸己以立於危亂之中,則猜主佞臣與震主之權,皆翕伏於鎮定之下。崇韜固不足以與於斯也,禍不速於反掌,足為永鑒已!

受命專征,伐人之國而滅之,大功之所歸,尤大利之所集也。既已據土而有國,其畜積必饒;既已有國而又亡之,其黷貨而寶珠玉也,必多藏以召奪;且其權貴納款,欲免誅夷而徼新寵,其薦賄也,必輦載以湊大帥之門;其為大利之所集也,必矣。大功不可居,而非不可居也。曹彬與平西蜀,獨下江南,而任兼將相,世享榮名,大功灼然在己,而豈容遜避?所以自免於危者,利耳。

且夫功成而上為主忌、下召人疑者,唯恐其得眾而足以興也。十夫之聚,必以豚酒;蟲民歸己,必以私恩;籠絡智謀勇力之夫,必以贈;兵甲芻糧之費,必以家藏。藉令功成歸第之日,車還甲散,行橐蕭然,遊士無所覬而不躡其門,百姓與相忘而不歆其惠,應門皆樸樕之人,宴會無珠璣之客,則雖猜主忮臣,亦諒其不足有為而坦然信之;左右佞幸,亦知其無可求索而恩怨兩消;雖有震主之功名,亦何不逌然於曠夷之宇哉?

諸葛公曰:“淡泊可以明誌。”故薄田株桑,所以踐其言而允保忠勳之譽,豈虛也哉!夫郭崇韜者,惡足以知此乎?其主既已忌之矣,哲婦壬人又爭變黑白以將置之死,而滅蜀之日,貨寶妓樂充牣其庭,以此而欲求免於死也,必不可得之數也。

嗚呼!豈徒為人臣者受命專征以亡國之貨寶喪其身哉?人主之不以此而貽子孫黎民之害者,蓋亦鮮矣。漢高帝之入關也,秦並六國,舉九州數百年之貨寶,填委於鹹陽,古今之大利,亦古今之至危,不可居者也。樊噲一武夫耳,知其不可據而斥之如糞土,帝廳其言,為封府庫,非但當時消項羽之惡怒、遠害於鴻門也,且自羽焚宮以後,秦之所積,蕩然四散,而關中無鉤金尺帛之留,然而既有天下,古今稱富者,莫漢若也。唐起太原,而東都之藏,已糜於李密、王世充之手;江都之積,又盡於宇文化及之徒;蕩然一虛枵之天下,唐得之而海內之富上埒於漢。宋則坐擁郭氏世積之資,獲孟昶、李煜、劉鋹之積,受錢俶空國之獻,其所得非漢、唐之比也;乃不數傳而子孫汲汲以憂貧,進王安石、呂惠卿以奪民之錙銖,而不救其亡。合而觀之,則貧者富而富者貧,審矣。

所以然者何也?天子以天下為藏者也。知天下之皆其藏,則無待於盈餘而不憂其不足,從容調劑於上下虛盈之中,恒見有餘,而用以舒而自裕。開創之主,既挾勝國之財為其私橐,愚昧之子孫,規規然曰:此吾之所世守也。以天子而僅有此,則天下皆非其天下,而任之貪窳之臣,貪者竊而窳者廢,國乃果貧;則虐取於民,而民乃不免於死。侈者既輕於縱欲,吝者益競於厚藏;侈猶可言也,至於吝而極矣。朽敝於泥土之中,乾沒於戚宦之手,猶且羨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卒有水旱,民填溝壑,或遇寇亂,勢窮輸挽,乃更竊竊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積,而蔽護益堅。若田野多藏之鄙夫,畏人之求貸而蹙額以告匱,惡知有天下之為天子哉!守其先世之寶藏以為保家之懦夫而已。匹夫而懷是心,且足以亡家而喪其軀命,況天子乎?

漢、唐之富,富以其無也;宋之貧,貧以其有也。國亡身戮,更留此以為後起敗亡之媒,哀哉!武王散鹿台、钜橋之積,非徒以仁民也,不使腐穢之藏教子孫以侈吝也。李存勗之為君,郭崇韜之為將,鬥筲耳,以利相怨,而交齧以亡,又何足算哉!

有一言可以致福,有一言可以召禍,聽其言知其所以言,吉凶之幾決矣。言固有飾為之者焉,從容擬議而撰之以言,行固不踐,心固不存;又有甚者,假義以讎利,假仁以讎忍,是非不生於心,吉凶固不應也。至於危困交於身,眾論搖於外,生死存亡取舍趨避閑不容發之際,於此而有言,則其心無他,而言非偽飾,此則吉凶之幾所自決也。李嗣源當郭崇韜、李存又、李繼麟駢首夷族之日,朱守殷戒以震主之勳,勸為遠禍之策,而嗣源曰:“吾心不負天地,禍福之來無可避,委之於命耳。”斯言也,可以全身,可以致福,終以奄有朱邪氏之國,不亦宜乎?

奚以知其言之從心,而非中懷毒螫姑為委命之說以欺世邪?李存勗耽樂昏昧,伶人操生死之柄,功臣之危,旦不保夕。於斯時也,嗣源非闇於術者,而思惟之路已絕,曠然遠念,惟有委命之一道可以自安。郭崇鞱任氣於先而營私於後,禍已見矣,固有以知其無可柰何之下,唯宅心鎮定以不紛也。

奚以知其行之能踐也?委身昏亂之廷,死亡在旦夕,終不求脫身歸鎮擁兵而待亂,受命討鄴,乃從容以去。唯無求去之心,故廷臣得以推轂,存勗釋其猜疑,而晏然以行也。則當其正告守殷之日,嗣源之心,無疑無隱,昭然揭以示人,消無妄之災,獲隕天之福,皆非以意計幸得,而終始所守者,委命之一言也。充斯言也,即許以知道焉可矣。故其得國以後,舉動多中於理。而焚香告天,求中國之生聖人,蓋亦知天之所佑,必不在乘虛據位之異類,廓然曙於天命之常,而目睫之紛紜,不為目眩而心熒也。

君子於僭偽之主有取焉者,唯嗣源乎,苻堅、拓拔宏偽飾以誣天而罔人,其善也,皆其惡也,何足論哉!夫不知命而飾為之說曰“吾知命也”,有之矣;不信有命而飾為之說曰“吾委命也”,未之有也。若嗣源者,信之真,故言之決也。

李嗣源之不欲犯順以攘國,非偽也。朱守殷勸其歸鎮而不從,趙在禮帥諸將迎奉而泣辭之,皆死生之際也。乃置身於宵小之中而不懼,跳出以集兵雪恥而不遑,固可信其立誌之無他矣;然而終不免於逼君篡國之逆者,為諸將所迫,而石敬瑭其魁也。敬瑭曰:“安有上將與叛卒入賊城而他日能免者?”此言出而嗣源窮矣。既不能保其腰領與妻子,而抑受從逆之罪以伏法,名實交喪,取生平而盡棄之,天高地厚,嗣源無餘地以自容。敬瑭所為持其肯綮要以必從者,機深而言厲,嗣源惡得而不從邪?惟其然,而嗣源之昧於事幾以失斷,亦愚矣!

敬瑭之強使舉兵也,豈果盡忠效死戴主帥以定大業哉?自唐亡以來,天下之稱帝稱王者,如春雨之蒸菌,不擇地而發,雖名天子,實亦唐之節度使焉耳。李存勗滅梁而奄有之,地差大於群雄,而視劉嚴、錢鏐、王延翰也,亦無以異。主無恒尊,臣無恒卑,民亦初無恒向,可奪也,則無不可奪也。以存勗之百戰成功如此其炎炎也,不數年而已熸,則嗣源一旦卷甲犯主以橫有其國,又豈有長存之理?其旋起而可旋滅,人皆知之,而敬瑭料之熟矣。嗣源不反,存勗雖亡,烏必止於他人之屋。敬瑭輩部曲偏裨,望淺力微,安能遽為弋獲乎?康義誠、李紹虔、王建立、李紹英鹹有此心,而敬瑭以子壻之親,握牙之重,固將曰嗣源之後,舍我其誰邪?蓋亦如史憲誠、朱希彩、朱滔之相因以奪節鉞耳。嗣源亦微測之,故祝天求生聖主以絕此淩奪之逆,自知其國不可永,而敬瑭決策犯順之邪心,必不能保之身後,顧低回顧眄無以自主,荏苒而從之,識者固憐其柔以愚也。

夫嗣源之處此,一言而決耳,斬石敬瑭以息浮議,悉力以攻趙在禮而平之,待繼岌之歸而定其儲位,則亂亦自此而息。若存勗忌深而猶不免,則嗣源固曰“無負於天地,委之於命”,又何憂懼之有

唐之亂甚而必亡也,朱溫竭其奸謀十餘年而後篡;朱溫之虐也,存勗血戰幾死幾生而後滅之。乍然蹶興,不折一矢,不需旬月,而即帝於中士,自嗣源始。敬瑭、知遠、郭威皆旦北麵而夕黼扆,如優俳之冠冕,以成昏霾之日月,嗣源首受其惡,以成敬瑭之奸。嗚呼!惟其愚也,辭大惡而不得矣。

李嗣源即位之初,詔諸使貢奉毋得斂於百姓,禁刺史以下不得貢奉。然則自此以前,諸使立貢奉之名以虐取於民,下至守令,亦可以財賄交於人主,久矣。

進奉始自唐德宗,至宣宗以後而愈濫。其始官有餘財,小人不知散於州府之固為天子有,而以之獻諛。庸主懲於播遷之貧,而恃為非常之備,因而不拒,日加甚焉。及乎官不給而索之民,貢有涯而取無藝。龐勳之亂,起於軍府之虛;黃巢之亂,起於掊斂之急;垂至唐亡,天下裂,民力盡,而不能反。則其俛首剜肉以充獻納,蓋不知其流禍之何若矣。乃其率天下以無忌憚,蔑上下之等,視天子若亭長三老之待食於雞豚,則置之廢之、奉之奪之、易於反掌者,亦緣此為致禍之源。何也?天子者,以絕乎臣民而尊者也,故曰“天險不可升也”。刺史以下微賤之吏,得以錙銖上交於殿陛,則所謂天子者,亦下吏交遊之儕伍耳。置之廢之奉之奪之,又何忌乎?

或曰:三代之王天下也,方五十裏之小國,亦得以幣玉上享於王,四海交媚於一人,一人未嚐輕也,進奉何病哉。曰:即此而推之,三代之法,不可挾以為名,治後世之天下,非一端而止矣。古之諸侯,雖至小弱,然皆上古以來世有其土,不以天子之革命為廢興,非大無道,弗能滅也。新王受命,雖有特建之國,亦必視此而不容獨異。故天子者,亦諸侯之長耳。列國取民之製,各從其舊,而不盡奉新王之法。其與諸侯以兄弟甥舅相往來,頡頏上下,法不能伸,故唯恃禮以綏之,使其賓服,大要視今安南、緬甸之稱臣奉貢而已。使享使聘,以財相接,亦王者因時服遠之權宜,非可必行於萬世者也。天下而既一王矣,上以祿養下而下弗能養上,揆之於理,亦法天之顯道也。天養萬物,而物莫能致其養,以道相臨而交以絕,交絕而後法伸,法伸而後道建,清虛在上,萬彙鹹受其裁成。使三代王者處後世之天下,憲天出治,亦如此而已。何事齪齪然受下邑小臣之壺觴簞笥哉?

且天下之賦稅,皆天子之有矣,不欲私之,而以祿賜均之於百官。既已予之,則不可奪之以歸己。於是而廉隅飭焉,風教行焉。推此而定上下之章,以內臨外,以尊臨卑,以長臨屬。司憲者,秉法以糾百職,百職弗敢褻也;奉使巡宣者,銜命以行郡邑,郡邑弗敢黷也;君子之廉以獎,而小民之生以遂。故為之禁製以厚其坊,督撫監察郡守,不敢奉其壺飧;方麵監司邑令,不敢呈其竿牘;以法相裁,以義相製,以廉相帥,自天子始而天下鹹受裁焉。君子正而小人安,有王者起,莫能易此矣。而何得藉口三代之貢享上交以訓貪而啟漁民之禍哉?

且三代之衰也,天子求金車,而中肩之難作;大國索裘馬,而鞭屍之怨深;禹、湯、文、武承上古之流,不能遽革,其流弊亦可見矣。繼此而興者,塞源唯恐不嚴耳。通古之窮,乃可以禦今;酌道之宜,乃可以製禮;故曰“所損益可知也”。使古有之,今遂行之,因流濫而莫之止,則唐、宋之進奉,何以遽召敗亡?而嗣源之禁,其上下不交之否道乎?

李嗣源召術者周玄豹,趙鳳諫止之,曰:“術者妄言,殺人滅族多矣。”偉哉!不易之論也。殺人滅族者,就謀逆不成者而言,鳳有所諱而偏舉之耳。謀而成,則李存勗斃於一矢、焚於樂器、以亡國矣。謀而成,至於亡人之國;不成,則以自滅其族,固多有之。然天下之欲圖神器者無幾,而時之可乘、力之可亂者,尤不數有。則術者之害,疑於未烈,若不必嚴斥而厚禁之也。

雖然,奚必如玄豹之許嗣源以貴不可言,導以反逆,而後為天下禍哉?舉古今,盡天下,通士庶,苟信術者,無不受其陷溺;而蔑天理,裂人倫,趨利而得害,圖安而得危,無有不然者也。故王製曰:“假於時日卜筮以疑眾,殺。”夫術者誌盡於衣食,非有大慝焉,而使服上刑,不已過與?乃觀其惑民之流害所極,而後知先王之法,以正人心、維風教,齊民以禮而全其恩義,誠至矣哉!

星相也,葬法也,壬遁時日也,火珠林觀梅河雒之數兆也,鬻之以受愚人之濡沫,乃使婚者失其配偶,居者去其樂土,死者暴其骴骼,兄弟相疑以相害,鄰裏相軋以相吞,獄訟繁興,殺傷相踵,生人之禍,至此而極,非殺之何足以當其辜哉?然則殺人滅族之禍,非徒圖謀不軌者為然,身以之殺、族以之滅而不知者多矣!身幸不殺,族幸不滅,而冒昧以趨於禽行,則盡古今天下之愚者胥然也。善推趙鳳之言,以極其情事之必然,術者之可畏,有如是哉!

解縉庖西封事,請廢大統曆建除宜忌之文,以絕術者之源,誠卓論也。鳳與縉非能知道者,而秉正以拒邪,守先王之典訓,賢於蔡西山遠矣。

王環為馬殷攻高季興,大敗之,薄江陵城,斂兵而退。謂荊南為四戰之地,宜存季興以為楚扞蔽,策之善者也。季興雖存,不能複為殷患,而委靡以苟存於吳、蜀、汴、雒之交,以閑隔長沙而不受兵,故殷得以保其疆土。雖然,藉此而圖固本自彊之術,息民訓兵以待天下之變,則雖大有為焉可矣。無以善其後,而徒幸兵之不我及,以安旦夕,則所謂“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也,殷之陃也,非環之失計也。

天下當戰爭不定之世,所甚患者,受天下之衝以犯天下之難,力未完,業不及遠,驟得勝而扼吭挾脊以召敵之攻,其敗也可立而待,而愚者幸之以居功。越之與楚,不相及也,句踐滅吳,而後越受楚兵以亡。契丹滅而女直之禍中於汴,女直滅而蒙古之禍中於杭,皆弱不自量,撤藩籬而欣幸以召攻者。夫豈但弱者為然哉?齊桓公而知要衝之地不可爭也,姑置江、黃為不侵不叛之國以隔楚,則陳、蔡、鄭、許可以安於北向;急收江、黃,授楚以兵端,而二國滅,於是楚一伸臂而旋及於泗上,無所礙矣。

彊弱之積,非一旦之複;偶然之勝,非持久之術;故曰“地有所不爭”,非散地之謂也。散地者,敵視之如贅疣,而我收其實利,得之也可以厚吾力,而不犯敵之全力以相逼。唯夫南北之襟喉,東西之腰領,忽為我有而天下震驚,得則可興,失則必危,興者百一,而危者十九,竭吾財、殫吾力以保之,一仆而瓦解。策士無識,乃曰:此要地也,所必爭者也。不揣而聽之,致死以爭之,可為寒心矣。

善用王環之謀,以養吾全力,使彊敵相忘而可大得誌於天下,惜乎馬殷之不足以及此也,為怯而已矣。雖然,猶可以不亡,待之再世也。

唐亡以後,不知始於何日,禁民造麴,官造賣之以收息。既自號為帝王,而所行若此,陋無以加矣。又其甚者,禁民鑄鐵,官鑄農器,強市於民,則尤不仁之甚者也。雖然,猶未甚也。李嗣源天成三年,聽民造麴,而於秋稅畝收五錢,又三年,聽民鑄農器,於夏秋稅二畝收農具三錢,自謂寬政,而不知其賊民之益甚也。造麴者非必有田,有田者方待麴於人而不知造,無端而代鬻麴者以輸稅,其稅之也何名?至於鑄農器者,不耕而獲農人之粟,哀此貧農,輟餐褫衣以博一器,而又為冶人代稅。二者橫征,而後農民之苦日積而月深矣。

作此俑者,其情易知也。居於上而號為帝王,則民皆惟吾所取而無不可得也。而工賈善為規避,則取之也,勞心力而不能必得。唯農民者,越陌度阡而不知所往,舍稼穡而無以為生,人雖逃而田不移,田即蕪而額固存,宗族裏井苟在籍者,皆可責以代輸而無可避,奚暇問名之所宜、實之所允哉?簡易便捷,懸桁楊以擬其項背,取盈焉而已矣。

造麴鑄器者,居贏以宴處;而經年不見麴、稱貸以買器者,俯首而唯其箕斂。嗚呼!是尚有所控告乎?乃為之說曰:畝五錢耳,二畝三錢耳,無大損於民,而合以成多。哀哉!日益之,歲增之,不見多而已積矣。至不仁者,自矜其得利之易,合並以責之田畝。此法一立,相仍者累積而不已,明主弗能察也,惠主弗能蠲也,延及數百年,而戶口鹽鈔桑絲錢息車船木竹之稅,一灑散之於田畝。瘖不能言,蹇不能去,坐受工賈山澤之征,習焉而莫測其所以,皆自嗣源始之。孰謂嗣源為有仁心而幾於小康乎?

不能謀身而與之謀國,其愚不可瘳;不能謀國而許之以安民,則論史者之耳食而塗說者也。李嗣源胡人之錚錚者耳,其篡奪也,年已老矣,驕奢淫泆之事,以血氣衰而且息,於是或一言焉,有恤民之辭,閒一念焉,有蘇民之誌,乃其所托國者、則安重誨也。夫重誨之奸與忠勿論,而舉生殺予奪一任其喜怒,脅持其主以鉗製群僚,激董璋、孟知祥而唯恐不為禍先,其主厭之而不戢,上下胥切齒怨之而不憂,碎首橫屍而不知禍之所自發,其謀身之愚也如此,而嗣源所與托國者,則重誨也。流血濺於宮庭,攘奪懸於眉睫,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其可得乎?

當其時,天地閉,龍蛇爭,固乏賢矣。然文臣則如任圜之盡力以憂公,張文寶之秉禮以重國,趙遠之見禍於幾先;武臣則如康福之外遷而宣力,姚洪之抗節以致命;善用之皆可以任大,而重誨媢疾以閒之,嗣源弗能用也。孫晟、韓熙載且南走吳以思反噬。夫豈無人哉?以權謀與同起者親之,以麤獷與相葉者狎之,故久知重誨之惡,而複與相持泣下。詹詹之智,得國而已窮;呴呴之仁,昵愛而難割。乃至從燦血重誨之刃,為從珂乞命於重誨,而幽辱無聊,血胤之不保,尚能推惻隱之心以施於邦國乎?且非徒重誨也,重誨誅,而範延光、趙延壽踵之而進,奸頑且出重誨右矣,而後國以必亡。民之死者,不知其幾千萬矣,尚曰可以安民也哉?

嗚呼!民之有生也,恃上之不絕其生也;上能保民之生也,必先知自保其生也。忘其身之死亡,則無複念人宗社之存亡,任一往之氣,乘須臾之權,何不可為也?愚者日與之居,臭味相移,則念偶動於慈柔而輒為中沮,己在陷溺之中,何暇援人之溺也?風愆稍艾,虐政稍蘇,暫覺其有小康之德,而身死國亂,孽子悍壻狺爭於中,而契丹乘之以入,皆自重誨啟之,嗣源召之。一言一事之惠澤,杯水之於車薪,孰能許之以仁邪?

一○

仁者,有生之類所必函也;生者,上天之仁所自榮也。故曰“本立而道生”。仁動於天,厚植於心,以保其天性之親,於是而仁民愛物之德,流行於天下,人道之生也;於是而傳世永久之福,垂及於百世,天道之生也;於吳越錢氏有足深取者。

錢鉸與董昌為流匹,起群盜之中,其毆人爭戰,戕民逞誌,屈誌逆賊,受其偽冊,與高季興、馬殷、劉嚴、王延政、孟知祥互有長短,而無以大異。則爝火之光,宜其速熸耳。而延及宋世,受爵王廷,保世滋永,垂及於今,猶為華族,子姓蕃衍,徧於江東,夫亦何道而致然哉?

仁莫大於親親,非其私之之謂也。平夷其心,視天下之生,皆與同條共貫,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為加厚哉?此固不可深求於物理,而但還驗其心之所存、與所必發者而已。均之為人,而必親其親者,誰使之然也?謂之天,而天未嚐詔之;謂之道,而道亦待聞於講習辯說之餘矣。若其倏然而興、怵然而覺、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謂仁也。人之所自生,生於此念,而習焉不察耳。釋氏斥之為貪愛之根,乃以賊人而絕其類。韓愈氏曰:“博愛之謂仁。”言博也,則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則其愛也弛矣。

有人於此,可生也,亦可殺也,見為可生,而生之也快,見為可殺,而殺之也亦快,即見為不可殺,而卒不能不殺也,則亦置之矣。至於父子兄弟,即不容已於殺,而必戚然以終身,如其見為可生,則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視,盡吾道而付之無可柰何者。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窮,而父子兄弟之仁,則不以窮而妨其愛也。唯不仁者,舍其約以務於博,即有愛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窮矣,則視父子兄弟亦博愛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殺之又奚不可哉?故與人爭名,名不兩歸而殺心起;與人爭利,利不兩得而殺心起;乃至與人爭國、爭天下,勢不兩立而殺心愈熺。

嗚呼!漢文帝之賢也,且以尺布鬥粟致不容之怨,況下此者!於是而曹丕、劉彧、高湛、陳蒨,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斬。天道之不忒,仁不仁一念之報焉耳。朱友珪、李從珂僭主中國,為不仁之倡,而徐知誥、馬殷之子孫相效以自殄其族。夫此數不仁者,抑豈無愛以及人哉?愛之無擇而窮矣。視其屬毛離裏者,皆與天下之人物無以異,無妨於己則生之,有礙於己則殺之。墨、釋之邪,韓愈氏之陋,實中於不肖者之心,以為天理之賊,不可瘥也。

而錢元瓘獨全友愛以待兄弟。錢鏐初喪,位方未定,而元瓘與兄弟同幄行喪,無所猜忌,陸仁章以禮法裁之,乃不得已而獨居一幄。其於元璙也,相讓以誠,相對而泣,蓋有澹忘富貴、專致惻怛者焉。故仁風扇而天性行。施及弘俶,群臣廢兄立己,眾將不利於其兄,而弘俶以死保之,優遊得以令終。自古被廢之主,昌邑而後,未有能如是者。孝友傳家,延於奕世,亦盛矣哉!推其源流,皆元瓘一念之仁為之也。此一念者,愛之所凝,至約而無所窮也,非墨、釋之所與知也。

一一

天人之際難言矣!饑饉譌言、日月震電、百川山塚之變,詩詳舉而深憂之;日食、地震、雪雹、星孛、石隕、鷁飛之異,春秋備紀而不遺;皆以納人君於憂懼也。乃其弊也,或失之誣,或失之鬼。其誣也,則如劉子政父子分析五行以配五事,區分而鑿證之,變複不惟其德而唯其占,有所倚而多所貸,寬猛徇其臆說,而政愈淫。其鬼也,依附經義以亂祀典,如董仲舒土龍祈雨之術,徒以褻天而導淫祀,長巫風,敗風教,則懼以增迷,人事廢而天固不可格也。夫為誣為鬼,既以資有識者之非笑,於是如康澄者,乃為之說曰:“陰陽不調,三辰失行,小人譌言,山崩川涸,蟊賊傷稼,不足懼也。”王安石之禍天下而得罪於名教,亦此而已矣。

夫人主立臣民之上,生殺在己,取與在己,興革在己。而或益之以慧力,則才益其驕;或相習於昏虐,則淫蕩其性;所資以息其敖辟而納於檠括者,唯懼之一念耳。故明主之於天下,無不懼也。況災異有凋傷之實,譌言乃播亂之媒,饑饉係生民之命,而可雲不足懼乎?民情何以定而譌言永息;餓殍何以蘇而饑饉不傷;三辰失軌,川決山崩,當其下者,沴氣足以戕生,凶征足以召亂,何以鎮撫而不逢其害;豈徒懼而已哉?又豈如五行誌之隨征修複,自詡以調燮而安其心;春秋繁露之媟用術法,苟求營禱而亡其實哉?

夫仲舒、子政,惟不知懼而已。謂天地鬼神之可以意為迎合,而懼心忘矣。誠知懼者,即澄所謂“畏賢人之隱,畏民業之荒,畏上下之相蒙,畏廉恥隳而毀譽亂,忠言不進,諂諛日聞”者也。唯其懼之在彼,而後畏之在此。天人之應,非一與一相符,而可以意計揣度者也。一懼而天在人之中,萬理皆繇此順矣。澄何足以與於此哉?王安石之學,外申、韓而內佛、老,亦宜其懵焉而為此無忌憚之言也。孔子曰:“畏天命。”詩、春秋見諸行事,非意計之能量,久矣!

一二

銀、夏之亂,終宋之世,勤天下之力,困於一隅,而女直乘之以入,其禍自李彝超之拒命始。彝超之地無幾,亦未能有戰勝攻取之威力也,而負嵎以抗天下,挾何術以自固而能然乎?

天下而已裂矣,苟非有道之主,德威足以服遠,則有無可如何之人,操甚卑甚陋之術,而智勇交受其製。高季興以無賴名,而孤立群雄之中,處四戰之地,據土不亡者兩世;彝超亦用此也,而地在絕徼,為中國之所不爭,士馬尤彊焉,欲殄滅之,其可得乎?中國之亂也,十餘年而八姓十三君,倏興倏廢,彝超父子無所歸命,亦無所抗衡,東與契丹為鄰,又委順以為之閑諜。不但此也,中國有反叛之臣,無論其成與不成,皆挾可左可右之勢,而利其賂遺;薄侵邊鄙而不深入以犯難,討之則城守堅而不下,撫之則陽受命而不來。如是者,雖大定之世,未易治也,而況中國無君之天下,尤得以日積月累而滋大乎?是與荊南高氏仿佛略同而情勢異,中國之雄桀,鄙夷而姍笑之,乃不知其竊笑群雄者之尤甚也。

夫其為術,抑有可以自立之道焉。季興以盜掠諸國之貢享而得貨,彝超以兩取叛臣之賄賂而收利,其以繕城郭、修甲兵、養土卒者,皆取給於他國無名之遺,而不盡苦剝其民,則民得以有其生而兵不匱。君子以大義裁之,則曰此盜術也。然當生民流亡憔悴之日,僭竊以主中國者,方日括民財以養驕卒,以媚黠虜,用逞其不戢之凶威,至於釜甑皆彊奪以充賞。而季興、彝超奪彼不道之餘,以蘇境內之民,則亦苟焉自全之便術也,惡亦淺矣。

季興所處,必爭之地耳,不然,與彝超均漸漬以歲月,雖宋全盛之天下,得韓、範以為將相,亦奡立而不可下矣。彝超斂兵聚利,為謀已深,李嗣源位未固,勢未張,遽欲挑之,其將能乎?徒以益其彊固、而為百餘年之大患已耳。製無賴者,非大有為之君,未易易也。

一三

李從珂之入篡也,馮道遽命速具勸進文書,盧導欲俟太後命,而道曰:“事當務實。”此一語也,道終身覆載不容之惡盡之矣。

實者,何也?禽心獸行之所據也。甘食悅色,生人之情,生人之利用,皆實也。無食而紾兄臂,無妻而摟處子,務實而不為虛名所礙耳。故義者,人心之製,而曰名義;節者,天理之閑,而曰名節;教者,聖人率性以盡人之性,而曰名教;名之為用大矣哉!宰我以心安而食稻衣錦,則允為不仁;子路以正名為迂,而陷於不義;夫二子者,亦務實而以名為緩者也。一言之失,見絕於聖人。推至其極,曾元務實以複進養親,而不可與事親。賢者一務實,而固陋偷薄,賊天理,滅風教。況當此國危君困之際,邀榮畏死,不恤君父之死亡,而曰此實也,無事更為之名也。其惡豈有所艾哉?

夫所謂實者,理之不容已,內外交盡而無餘憾之謂也。有其實,斯有其名矣。若盧導者,心搖而無所執,理不順而無能守,然幸有此一念之羞惡,不敢以人臣司天子之廢立,故欲調停掩飾以稍蓋其惡,而示天下以君之不可自我而予奪,則亦實之僅存者耳。道乃並此而去之,不滅盡其實而不止。

嗚呼!豈徒道之終身迷而不複哉?此言出,而天下顧錙銖之利,求俄頃之安,蒙麵喪心,上不知有君,內不知有親,公然以其貪猥亡賴、趨利耽欲之情,正告天下而不泚其顙,顧欣然自得曰:吾不為虛名所誤也。親死而委之大壑,曰吾本無葬親之實心,勿冒孝名也;穴牆而盜鄰粟,曰吾本有得粟之實情,勿冒廉名也;則人類胥為禽獸,尚何嫌乎?但務實而不知有名者,犬豕之食穢以得飽也,麋鹿之聚麀以得子也。道之惡浮於紂、禍烈於蹠矣。

道死而擿之者起,顧未有窮其立念之差於務實之一言者,於是李贄之徒,推獎以大臣之名,而世教愈亂,亦憯矣哉!

一四

節之初九曰:“不出戶庭,無咎。”而夫子讚之曰:“幾事不密則害成。”乃所謂密者,難言之矣。緘之於心,杜之於口,籌慮既審,擇老成能斷之士而決之,一言而定矣。不審於此,囁囁嚅嚅,兩三促膝,屏人竊語,夜以繼日,而但不令人知其所言者何事,則戈矛叢於牆陰,猜防徧於宇內,何成之有哉?速敗而已矣。

宋文帝以君臣私語徹旦不休,而逆子推刃;李從珂屏侍臣於便殿,與馮贇、盧文紀等密談,而敬瑭速反;皆自謂密而以召禍者也。夫子固曰:“亂之所繇生,則言語以為階。”竊竊然密談盡日而不已者,非言語乎?使其言之於大廷而眾聞之也,其機亦止此而已。終日言而人不知其何所雲也,然後雖一欬一笑,人皆見為深機。是以兩人閉戶下帷,婦姑附耳之智,敵群策群力之交加,其不相敵,久矣。今日言之,他日更言之,所圖度者未見之施行,則奸雄抑窺其言愈多而心愈惑,無能為也,必矣。故密者,緘之於心,杜之於口,審慮而決以一言,必不以竊竊之談相縈聒者也。

石敬瑭之必反也,可撫而服之,一言而畢耳;可討而定之,一言而畢耳。以廓達無猜撫敬瑭,而敬瑭無辭以起釁;以秉順攻逆討敬瑭,而敬瑭亦無挾以爭。若疑若信,若勇若怯,計其所密謀者,皆迂疏纖曲,以茅縛虎、以油試火之術耳,而後從珂之死亡終不可救。宋昌拒周勃之請閑,而中外帖然,斯則善於用密者與!

一五

劉知遠之智,過於石敬瑭也遠甚,拒段希堯、趙瑩移鎮之謀而亟勸敬瑭以反,其情可知也。當其時,所謂天子者,苟有萬人之眾、萬金之畜,一旦蹶起,而即襃然南麵,一李希烈、朱泚之幸成者而已。範延光、趙延壽、張敬達之流,智力皆出知遠下,而知遠方為敬瑭之偏裨,勢不足以特興,敬瑭反,而後知遠以開國元功居諸帥之右,睨敬瑭之篡而即睨其必亡,中州不歸己而奚歸邪?嗚呼!人之以機相製,陰陽取與伏於促膝之中,效死宣力,皆以自居勝地,而愚者不悟,偷得一日之尊榮以亡其族,亦可湣矣哉!

知遠之於敬瑭,楊邠、郭威之於知遠,一也。楊邠貪居於內,自速其禍耳。敬瑭不知倚知遠為腹心,愚已甚也。知遠知邠與威之將效己,而不早為之防,事勢已然,未可急圖也。知遠早殂,不及施葅醢之謀耳,使天假以年,邠、威之誅,豈待郭允明哉?然而樹劉祟於晉陽以延其血食,則知遠之智,果遠過於敬瑭矣。稱臣納土於契丹,知遠固爭不可,亦自為計也。故繕城治兵,屹立晉陽以觀變,而徐收之。李存勗之後,其能圖度大謀以自立者,唯知遠耳。而終不能永其祚者,雖割據叨幸之天子,亦不可以智力取也。

一六

謀國而貽天下之大患,斯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禍在一時之天下,則一時之罪人,盧杞是也;禍及一代,則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禍及萬世,則萬世之罪人,自生民以來,唯桑維翰當之。劉知遠決策以勸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險,恃士馬之彊,而知李從珂之淺輭無難摧拉,其計定矣;而維翰急請屈節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膽虛,遽從其策,稱臣割地,授予奪之權於夷狄,知遠爭之而不勝。於是而生民之肝腦,五帝三王之衣冠禮樂,驅以入於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貽禍無窮,人胥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維翰屍之也。

夫維翰起家文墨,為敬瑭書記,固唐教養之士人也,何讎於李氏,而必欲滅之?何德於敬瑭,而必欲戴之為天子?敬瑭而死於從珂之手,維翰自有餘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為知遠而相因以起。其為喜禍之奸人,姑不足責;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劉知遠輩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決意以戴犬羊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終始重貴之廷,唯以曲媚契丹為一定不遷之策,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財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禍,習為固然,毀夷夏之大防,為萬世患,不僅重貴縲係客死穹廬而已也。論者乃以亡國之罪歸景延廣,不亦誣乎?

延廣之不勝,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謀彊,可用為咎,亦僅傾臬捩雞徼幸之宗社,非有損於堯封禹甸之中原也。義問已昭,雖敗猶榮,石氏之存亡,惡足論哉?正名義於中夏者,延廣也;事雖逆而名正者,安重榮也;存中國以授於宋者,劉知遠也;於當日之儔輩而有取焉,則此三人可錄也。自有生民以來,覆載不容之罪,維翰當之。胡文定傳春秋,而亟稱其功,殆為秦檜之嚆矢與!

一七

貴奚有定哉?當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安富尊榮則貴也;太上以行其道,其次以席其安,其下以遂其欲,至於遂欲而已賤矣。然利在其身,施及其子孫,猶得以有其榮利,猶流俗之貴也。無此數者,當時恥與為從,後世相傳為笑,身危而如臥於棘叢,子孫轉眄求為庶人而不可得,則亦無可欲之甚者,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其狂愚不可藥已。

至貴者,天子也;其次,則宰相也。朱友貞、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皆自曰吾天子也。悲夫!一日立乎其位,而萬矢交集於夢寐,十年之內,幸鬼禍之先及者,速病以死,全其腰領,而子姓畢血他人之刃;其未即死者,非焚則馘,一如犴狴之戮民,待秋冬而伏法耳。刑賞不得以自主,聲色不得以自娛,血胤不得以相保,賤莫賤於此焉。而設深機、冒鋒刃,以求一日之高居稱朕。襲優俳之兗冕,抑無其纏頭酒食之利賴,夫亦何樂乎此邪?於是既號為天子矣,因而有宰相焉。其宰相者,其天子之宰相也。利祿在須臾,辱戮在眉睫,亦優俳之台輔而已矣,馮道、盧文紀、姚顗、李愚、劉昫、趙瑩、和凝、馮玉之流皆是也。屍祿已久,磐固自如,其君見為舊臣而不能廢,其僚友方畏時艱而不與爭,庸人忘死忘辱,乘氣運之偶及,遂亦欣然自任曰“吾宰相也”。無不可供人姍笑也。

雖然,猶未甚也。桑維翰一節度使之掌書記耳,其去公輔之崇既懸絕矣,必不可得,而倒行逆施者無所不至,力勸石敬瑭割地稱臣,受契丹之冊命。迫故主以焚死,鬥遺民使暴骨,導胡騎打草穀,城野為墟,收被殺之遺骸至二十餘萬,皆維翰一念之惡,而滔天至此,無他,求為相而已。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維翰效忠於汝,宜以為相,”而居然相矣。人恫於明,鬼哭於幽,後世有識者推禍始而懷餘怒:即在當日者,劉知遠、杜重威、景延廣亦交詆其非,楊光遠且欲甘心焉。荼毒已盈,卒縊殺於張彥澤之半組。計其徼契丹之寵,自號為相之日,求一日之甘食、一夕之安寢也,而不可得。而徒以殘劉數十萬之生靈,毀裂數千年之冠冕,以博德光之一語,旦書記而夕平章,何為者邪?

夫維翰以文翰起家成進士,即不能如梁震、羅隱之保身而不辱;自可持祿容身,坐待遷除,如和凝、李鬆之幸致三事。乃魂馳而不收,氣盈而忘死,以驟獵不可據之浮榮,其實不如盛世之令錄參佐也。而塗炭九州、陸沈千載,如此其酷焉。悲夫!天之生維翰也,使其狂猘之至於斯,千秋之戾氣,集於一人,將誰怨而可哉?乞者乞人之墦,非是而不能飽;盜者穴人之室,非是而不能獲。維翰不相,自可圖溫飽以終身;維翰即相,亦不敵李林甫、盧杞之掾史;即以流俗言之,亦甚可賤而不足貴,明矣。處大亂之世,君非君,相非相,攬鏡自窺,夢回自念,乞邪,盜邪,君邪,相邪,貴邪,賤邪!徒以殃萬民、禍百世,胡迷而不覺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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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鑑論》

《讀通鑑論》

作者:王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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