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編述文籍,《外篇》言之備矣。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今略陳其義,列之於後。
《尚書》家者,其先出於太古。《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故知《書》之所起遠矣。
至孔子觀書於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刪其善者,定為《尚書》百篇。孔安國曰:“以其上古之書,謂之《尚書》。”《尚書璿璣鈐》曰:”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節度,如天行也。”王肅曰:“上所言,下為史所書,故曰《尚書》也。”
推此三說,其義不同。蓋《書》之所主,本於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話言於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至如《堯》、《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貢》一篇,唯言地理,《洪範》總述災祥,《顧命》都陳喪禮,茲亦為例不純者也。
又有《周書》者,與《尚書》相類,即孔氏刊約百篇之外,凡為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終靈、景。甚有明允篤誠,典雅高義;時亦有淺末恒說,滓穢相參,殆似後之好事者所增益也。至若《職方》之言,與《周官》無異;《時訓》之說,比《月令》多同。斯百王之正書,《五經》之別錄者也。
自宗周既殞,《書》體遂廢,迄乎漢、魏,無能繼者。至晉廣陵相魯國孔衍,以為國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於人理常事,不足備列。乃刪漢、魏諸史,取其美詞典言,足為龜鏡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漢尚書》、《後漢尚書》、《漢魏尚書》,凡為二十六卷。至隋秘書監太原王劭,又錄開皇、仁壽時事,編而次之,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勒成《隋書》八十卷。尋其義例,皆準《尚書》。
原夫《尚書》之所記也,若君臣相對,詞旨可稱,則一時之言,累篇鹹載。如言無足紀,語無可述,若此故事,雖有脫略,而觀者不以為非。爰逮中葉,文籍大備,必剪截今文,摸擬古法,事非改轍,理涉守株。故舒元所撰《漢》、《魏》等書,不行於代也。若乃帝王無紀,公卿缺傳,則年月失序,爵裏難詳,斯並昔之所忽,而今之所要。如君懋《隋書》,雖欲祖述商、周,憲章虞、夏,觀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語》、臨川《世說》,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故其書受嗤當代,良有以焉。《春秋》家者,其先出於三代。案《汲塚瑣語》太丁時事,且為《夏殷春秋》。孔子曰:“疏記通知遠,《書》教也。”“屬辭比事,《春秋》之教也。”知《春秋》始作,與《尚書》同時。
《瑣語》又有《晉春秋》,記獻公十七年事。《國語》雲:晉羊舌肸習於春秋,悼公使傳其太子。《左傳》昭二年,晉韓宣子來聘,見《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斯則春秋之目,事匪一家。至於隱沒無聞者,不可勝載。又案《竹書紀年》,其所紀事皆與《魯春秋》同。孟子曰:“晉謂之乘,楚謂之檮杌,而魯謂之春秋,其實一也。”然則乘與紀年、杌,其皆春秋之別名者乎!故《墨子》曰:“吾見百國春秋”,蓋皆指此也。
逮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觀周禮之舊法,遵魯史之遺文;據行事,仍人道;就敗以明罰,因興以立功;假日月而定曆數,藉朝聘而正禮樂;微婉其說,誌晦其文;為不刊之言,著將來之法,故能彌曆千載,而其書獨行。
又案儒者之說春秋也,以事係日,以日係月;言春以包夏,舉秋以兼冬,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苟如是,則晏子、虞卿、呂氏、陸賈其書篇第,本無年月,而亦謂之春秋,蓋有異於此者也。
至太史公著《史記》,始以天子為本紀,考其宗旨,如法《春秋》。自是為國史者,皆用斯法。然時移世異,體式不同。其所書之事也,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故馬遷所謂整齊故事耳,安得比於《春秋》哉!
《左傳》家者,其先出於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經作傳。蓋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後人。或曰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案孔安國注《尚書》,亦謂之傳,斯則傳者,亦訓釋之義乎。觀《左傳》之釋經也,言見經文而事詳傳內,或傳無而經有,或經闕而傳存。其言簡而要,其事詳而博,信聖人之才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
逮孔子雲沒,經傳不作。於時文籍,唯有《戰國策》及《太史公書》而已。至晉著作郎魯國樂資,乃追采二史,撰為《春秋後傳》。其書始以周貞王續前傳魯哀公後,至王赧入秦,又以秦文王之繼周,終於二世之滅,合成三十卷。
當漢代史書,以遷、固為主,而紀傳互出,表誌相重,於文為煩,頗難周覽。至孝獻帝,始命荀悅撮其書為編年體,依《左傳》著《漢紀》三十篇。自是每代國史,皆有斯作,起自後漢,至於高齊。如張璠、孫盛、幹寶、徐廣、裴子野、吳均、何之元、王劭等,其所著書,或謂之春秋,或謂之紀,或謂之略,或謂之典,或謂之誌。雖名各異,大抵皆依《左傳》以為的準焉。
《國語》家者,其先亦出於左丘明。既為《春秋內傳》,又稽其逸文,纂其別說,分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事,起自周穆王,終於魯悼公,別為《春秋外傳國語》,合為二十一篇。其文以方《內傳》,或重出而小異。然自古名儒賈逵、王肅、虞翻、韋曜之徒,並申以注釋,治其章句,此亦《六經》之流,《三傳》之亞也。
暨縱橫互起,力戰爭雄,秦兼天下,而著《戰國策》。其篇有東西二周、秦、齊、燕、楚、三晉、宋、衛、中山,合十二國,分為三十三卷。夫謂之策者,蓋錄而不序,故即簡以為名。或雲,漢代劉向以戰國遊士為之策謀,因謂之《戰國策》。
至孔衍,又以《戰國策》所書,未為盡善。乃引太史公所記,參其異同,刪彼二家,聚為一錄,號為《春秋後語》。除二周及宋、衛、中山,其所留者,七國而已。始自秦孝公,終於楚、漢之際,比於《春秋》,亦盡二百三十餘年行事。始衍撰《春秋時國語》,複撰《春秋後語》,勒成二書,各為十卷。今行於世者,唯《後語》存焉。按其書《序》雲:“雖左氏莫能加”。世人皆尤其不量力,不度德。尋衍之此義,自比於丘明者,當謂《國語》,非《春秋傳》也。必方以類聚,豈多嗤乎!
當漢氏失馭,英雄角力。司馬彪又錄其行事,因為《九州春秋》,州為一篇,合為九卷。尋其體統,亦近代之《國語》也。
自魏都許、洛,三方鼎峙;晉宅江、淮,四海幅裂。其君雖號同王者,而地實諸侯。所在史官,記其國事,為紀傳者則規模班、馬,創編年者則議擬荀、袁。於是《史》、《漢》之體大行,而《國語》之風替矣。
《史記》家者,其先出於司馬遷。自《五經》間行,百家競列,事跡錯糅,前後乖舛。至遷乃鳩集國史,采訪家人,上起黃帝,下窮漢武,紀傳以統君臣,書表以譜年爵,合百三十卷。因魯史舊名,目之曰《史記》。自是漢世史官所續,皆以《史記》為名。迄乎東京著書,猶稱《漢記》。
至梁武帝,又敕其群臣,上至太初,下終齊室,撰成《通史》六百二十卷。其書自秦以上,皆以《史記》為本,而別采他說,以廣異聞;至兩漢已還,則全錄當時紀傳,而上下通達,臭味相依;又吳、蜀二主皆入世家,五胡及拓拔氏列於《夷狄傳》。大抵其體皆如《史記》,其所為異者,唯無表而已。其後元魏濟陰王暉,又著《科錄》二百七十卷,其斷限亦起自上古,而終於宋年。其編次多依於放《通史》,而取其行事尤相似者,共為一科,故以《科錄》為號。皇家顯慶中,符璽郎隴西李延壽抄撮近代諸史,南起自宋,終於陳,北始自魏,卒於隋,合一百八十篇,號曰《南北史》。其君臣流別,紀傳群分,皆以類相從,各附於本國。凡此諸作,皆《史記》之流也。
尋《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傳,散以書表。每論國家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其為體之失者也。兼其所載,多聚舊記,時采雜言,故使覽之者事罕異聞,而語饒重出。此撰錄之煩者也。
況《通史》以降,蕪累尤深,遂使學者寧習本書,而怠窺新錄。且撰次無幾,而殘缺遽多,可謂勞而無功,述者所宜深誡也。
《漢書》家者,其先出於班固。馬遷撰《史記》,終於今上。自太初已下,闕而不錄。班彪因之,演成《後記》,以續前編。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於王莽,為十二紀、十誌、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為《漢書》。
昔虞、夏之典,商、周之誥,孔氏所撰,皆謂之“書”。夫以”書”為名,亦稽古之偉稱。尋其創造,皆準子長,但不為“世家”,改“書”曰“誌”而已。自東漢以後,作者相仍,皆襲其名號,無所變革,唯《東觀》曰“記”,《三國》曰“誌”。然稱謂雖別,而體製皆同。
曆觀自古,史之所載也,《尚書》記周事,終秦穆,《春秋》述魯文,止哀公,《紀年》不逮於魏亡,《史記》唯論於漢始。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煉,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
於是考茲六家,商榷千載,蓋史之流品,亦窮之於此矣。而樸散淳銷,時移世異,《尚書》等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漢書》二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