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之生也,有賢不肖焉。若乃其惡可以誡世,其善可以示後,而死之日,名無得而聞焉,是誰之過歟?蓋史官之責也。
觀夫文籍肇創,史有《尚書》,知遠疏通,網羅曆代。至如有虞進賢,時崇元凱;夏氏中微,國傳寒浞;殷之亡也,是生飛廉、惡來;周之興也,實有散宜、閎夭。若斯人者,或為惡縱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積德,其名蓋世。雖時淳俗質,言約義簡,此而不載,闕孰甚焉。
洎夫子修《春秋》,記二百年行事,《三傳》並作,史道勃興。若秦之由餘、百裏奚,越之範蠡、大夫種,魯之曹沫、公儀休,齊之寧戚、田穰苴,斯並命代大才,挺身傑出。或陳力就列,功冠一時;或殺身成仁,聲聞四海。苟師其德業,可以治國字人;慕其風範,可以激貪勵俗。此而不書,無乃太簡。
又子長著《史記》也,馳鶩窮古今,上下數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說,仲山甫之流,並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尤顯,事跡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為列傳之始,而斷以夷、齊居首,何齷齪之甚乎?既而孟堅勒成《漢書》,牢籠一代,至於人倫大事,亦雲備矣。其間若薄昭、楊仆、顏駟、史岑之徒,其事所以見遺者,蓋略小而存大耳。夫雖逐麋之犬,不複顧兔,而雞肋是棄,能無惜乎?當三國異朝,兩晉殊宅,若元則、仲景,時才重於許、洛;何楨、許詢,文雅高於揚、豫。而陳壽《國誌》、王隱《晉史》,廣列諸傳,而遺此不編。此亦網漏吞舟,過為迂闊者。
觀東漢一代,賢明婦人,如秦嘉妻徐氏,動合禮儀,言成規矩,毀形不嫁,哀慟傷生,此則才德兼美者也。董祀妻蔡氏,載誕胡子,受辱虜廷,文詞有餘,節概不足,此則言行相乖者也。至蔚宗《後漢》,傳標《列女》,徐淑不齒,而蔡琰見書。欲使彤管所載,將安準的?
裴幾原刪略《宋史》,時稱簡要。至如張禕陰受君命,戕賊零陵,乃守道不移,飲鴆而絕。雖古之鉏麑義烈,何以加諸?鮑照文宗學府,馳名海內,方於漢代褒、朔之流。事皆闕如,何以申其褒獎?
夫天下善人少而惡人多,其書名竹帛者,蓋唯記善而已。故太史公有雲:“自獲麟以來,四百餘年,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廢而不載,餘甚懼焉。”即其義也。至如四凶列於《尚書》三叛見於《春秋》,西漢之紀江充、石顯,東京之載梁冀、董卓,此皆幹紀亂常,存滅興亡所係。既有關時政,故不可闕書。
但近史所刊,有異於是。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陰情醜行,或素餐屍祿,其惡不足以曝揚,其罪不足以懲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為錄,不其穢乎?抑又聞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鬥筲之才,何足算也。若《漢傳》之有傅寬、靳歙,《蜀誌》之有許慈,《宋書》之虞丘進,《魏史》之王幰,若斯數子者,或才非拔萃,或行不逸群,徒以片善取知,微功見識,闕之不足為少,書之唯益其累。而史臣皆責其譜狀,征其爵裏,課虛成有,裁為列傳,不亦煩乎?
語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故賢良可記,而簡牘無聞,斯乃詧所不該,理無足咎。至若愚智畢載,妍媸靡擇,此則燕石妄珍,齊竽混吹者矣。夫名刊史冊,自古攸難;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筆削之士,其慎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