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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 作者:劉知幾  

卷三十七 內篇·自敘

予幼奉庭訓,早遊文學。年在紈綺,便受《古文尚書》。每苦其辭艱瑣,難為諷讀。雖屢逢捶撻,而其業不成。嚐聞家君為諸兄講《春秋左氏傳》,每廢書而聽。逮講畢,即為諸兄說之。因竊歎曰:“若使書皆如此,吾不複怠矣。”先君奇其意,於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講誦都畢。於時年甫十有二矣。所講雖未能深解,而大義略舉。父兄欲令博觀義疏,精此一經。辭以獲麟已後,未見其事,乞且觀餘部,以廣異聞。次又讀《史》、《漢》、《三國誌》。既欲知古今沿革,曆數相承,於是觸類而觀,不假師訓。自漢中興已降,迄乎皇家實錄,年十有七,而窺覽略周。其所讀書,多因假賃,雖部帙殘缺,篇第有遺,至於敘事之紀綱,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但於時將求仕進,兼習揣摩,至於專心諸史,我則未暇。洎年登弱冠,射策登朝,於是思有餘閑,獲遂本願。旅遊京洛,頗積歲年,公私借書,恣情披閱。至如一代之史,分為數家,其間雜記小書,又競為異說,莫不鑽研穿鑿,盡其利害。加以自小觀書,喜談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習。故始在總角,讀班、謝兩《漢》,便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共責以為童子何知,而敢輕議前哲。於是郝然自失,無辭以對。其後見《張衡》、《範曄集》,果以二史為非。其有暗合於古人者,蓋不可勝紀。始知流俗之士,難與之言。凡有異同,蓄諸方寸。

及年以過立,言悟日多,常恨時無同好,可與言者。維東海徐堅,晚與之遇,相得甚歡,雖古者伯牙之識鍾期,管仲之知鮑叔,不是過也。複有永城朱敬則、沛國劉允濟、義興薛謙光、河南元行衝、陳留吳兢、壽春裴懷古,亦以言議見許,道術相知。所有揚榷,得盡懷抱。每雲:“德不孤,必有鄰,四海之內,知我者不過數子而已矣。”

昔仲尼以睿聖明哲,天縱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懼覽之者之不一,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以修《春秋》,讚《易》道以黜入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迄於周。其文不刊,為後王法。自茲厥後,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敢當此任!其於史傳也,嚐欲自班、馬已降,訖於姚、李、令狐、顏、孔諸書,莫不因其舊義,普加厘革。但以無夫子之名,而輒行夫子之事,將恐致驚末俗,取咎時人,徒有其勞,而莫之見賞。所以每握管歎息,遲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實能之而不敢也。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載筆見推。由是三為史臣,再入東觀。每惟皇家受命,多曆年所,史官所編,粗惟紀錄。至於紀傳及誌,則皆未有其書。長安中,會奉詔預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則天大聖皇後實錄》。凡所著述,嚐欲行其舊議。而當時同作諸士及監修貴臣,每與其鑿枘相違,齟齬難入。故其所載削,皆與俗浮沈。雖自謂依違苟從,然猶大為史官所嫉。嗟乎!雖任當其職,而吾道不行;見用於時,而美誌不遂。鬱怏孤憤,無以寄懷。必寢而不言,嘿而無述,又恐沒世之後,誰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誌。

昔漢世劉安著書,號曰《淮南子》。其書牢籠天地,博極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錯綜經緯,自謂兼於數家,無遺力矣。然自《淮南》已後,作者無絕。必商榷而言,則其流又眾。蓋仲尼既歿,微言不行;史公著書,是非多謬。由是百家諸子,詭說異辭,務為小辨,破彼大道,故揚雄《法言》生焉。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而流俗鄙夫,貴遠賤近,傳茲牴牾,自相欺惑,故王充《論衡》生焉。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牆麵而視。或訛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膠柱,動多拘忌,故應劭《風俗通》生焉。五常異,百行殊執,能有兼偏,知有長短。苟隨才而任使,則片善不遺,必求備而後用,則舉世莫可,故劉劭《人物誌》生焉。夫開國承家,立身立事,一文一武,或出或處,雖賢愚壤隔,善惡區分,苟時無品藻,則理難銓綜,故陸景《典語》生焉。詞人屬文,其體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異彩,後來祖述,識昧圓通,家有詆訶,人相掎摭,故劉勰《文心》生焉。

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餘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於《文心》而往,固以納諸胸中,曾{滯心}不芥者矣。夫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焉,有諷刺焉。其為貫穿者深矣,其為網羅者密矣,其所商略者遠矣,其所發明者多矣。蓋談經者惡聞服、杜之嗤,論史者憎言班、馬之失。而此書多譏往哲,喜述前非。獲罪於時,固其宜矣。猶冀知音君子,時有觀焉。尼父有雲:”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抑斯之謂也。

昔梁征士劉孝標作《敘傳》,其自比於馮敬通者有三。而予輒不自揆,亦竊比於揚子雲者有四焉。何者?揚雄嚐好雕蟲小技,老而悔其少作。餘幼喜詩賦,而壯都不為,恥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其似一也。揚雄草《玄》,累年不就,當時聞者,莫不哂其徒勞。餘撰《史通》,亦屢移寒暑。悠悠塵俗,共以為愚。其似二也。揚雄撰《法言》,時人競尤其妄,故作《解嘲》以訓之。餘著《史通》,見者亦互言其短,故作《釋蒙》以拒之。其似三也。揚雄少為範踆、劉歆所重,及聞其撰《太玄經》,則嘲以恐蓋醬瓿。然劉、範之重雄者,蓋貴其文彩若《長揚》、《羽獵》之流耳。如《太玄》深奧,理難探賾。既絕窺逾,故加譏誚。餘初好文筆,頗獲譽於當時。晚談史傳,遂減價於知己。其似四也。夫才唯下劣,而跡類先賢。是用銘之於心,持以自慰。

抑猶有遺恨,懼不似揚雄者有一焉。何者?雄之《玄經》始成,雖為當時所賤,而桓譚以為數百年外,其書必傳。其後張衡、陸績果以為絕倫參聖。夫以《史通》方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朱等數君是也。後來張、陸,則未之知耳。嗟乎!儻使平子不出,公紀不生,將恐此書與糞土同捐,煙燼俱滅。後之識者,無得而觀。此予所以撫卷漣洏,淚盡而繼之以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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