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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 作者:劉知幾  

卷十三 外篇·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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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和皇帝時,韋、武弄權,母媼預政。士有附麗之者,起家而綰朱紫,予以無所傅會,取擯當時。會天子還京師,朝廷願從者眾。予求番次在後,大駕發日,因逗留不去,守司東都。杜門卻掃,凡經三載。或有譖予躬為史臣,不書國事而取樂丘園,私自著述者,由是驛召至京,令專執史筆。於時小人道長,綱紀日壞,仕於其間,忽忽不樂,遂與監修國史蕭至忠等諸官書求退,曰:

仆幼聞《詩》、《禮》,長涉藝文,至於史傳之言,尤所耽悅。尋夫左史,是曰《春秋》、《尚書》;素王、素臣,斯稱微婉誌晦。兩京、三國,班、謝、陳、習闡其謨;中朝、江左,王、陸、幹、孫紀其曆。劉、石僣號,方策委於和、張;宋、齊應籙,惇史歸於蕭、沈。亦有汲塚古篆,禹穴殘篇。孟堅所亡,葛洪刊其《雜記》;休文所缺,謝綽裁其《拾遺》。凡此諸家,其流蓋廣。莫不賾彼泉藪,尋其枝葉,原始要終,備知之矣。若乃劉峻作傳,自述長於論才;範曄為書,盛言矜其讚體。斯又當仁不讓,庶幾前哲者焉。

然自策名仕伍,待罪朝列,三為史臣,再入東觀,竟不能勒成國典,貽彼後來者,何哉?

靜言思之,其不可有五故也。何者?古之國史,皆出自一家,如魯、漢之丘明、子長,晉、齊之董狐、南史,鹹能立言不朽,藏諸名山。未聞藉以眾功,方雲絕筆。唯後漢東觀,大集群儒,著述無主,條章靡立。由是伯度譏其不實,公理以為可焚,張、蔡二子糾之於當代,傅、範兩家嗤之於後葉。今者史司取士,有倍東京。人自以為荀、袁,家自稱為政、駿。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擱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而汗青無日。其不可一也。

前漢郡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後漢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蘭台。由是史官所修,載事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官編錄,唯自詢采,而左、右二史闕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狀。求風俗於州郡,視聽不該;討沿革於台閣,簿籍難見。雖使尼父再出,猶且成於管窺;況仆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其不可二也。

昔董狐之書法也,以示於朝;南史之書弑也,執簡以往。而近代史局,皆通籍禁門,深居九重,欲人不見。尋其義者,蓋由杜彼顏麵,訪諸請謁故也。然今館中作者,多士如林,皆願長喙。無聞〈齒責〉舌。儻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貶,言未絕口,而朝野具知,筆未棲毫,而搢紳鹹誦,夫孫盛實錄,取嫉權門;王韶直書,見仇貴族。人之情也,能無畏乎?其不可三也。

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體統各殊,指歸鹹別。夫《尚書》之教也,以疏通知遠為主;《春秋》之義也,以懲惡勸善為先。《史記》則退處士而進奸雄,《漢書》則仰忠臣而飾主闕。斯並曩時得失之列,良史是非之準,作者言之詳矣。頃史官注記,多取稟監修,楊令公則雲”必須直詞,”宗尚書則雲”宜多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其不可四也。

竊以史置監修,雖古無式,尋其名號,可得而言。夫言監者,蓋總領之義耳。如創紀編年,則年有斷限;草傳敘事,則事有豐約。或可略而不略,或應書而不書,此刊削之務也。屬詞比事,勞逸宜均,揮鉛奮墨,勤惰須等。某袟某篇,付之此職;某傳某誌,歸之彼官。此銓配之理也。斯並宜明立科條,審定區域。儻人思自勉,則書可立成。今監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無遵奉,用使爭學苟且,務相推避,坐變炎涼,徒延歲月。其不可五也。

凡此不可,其流實多,一言以蔽,三隅自反。而時談物議,安得笑仆編次無聞者哉!比者伏見明公,每汲汲勸誘,勤勤於課責,或雲“墳籍事重,努力用心。”或雲“歲序已淹,何時輟手?”切以綱維不舉,而督課徒勤,雖威以刺骨之刑,勖以懸金之賞,終不可得也。語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所以比者布懷知己,曆抵群公,屢辭載筆之官,願罷記言之職者,正為此爾。

抑又有所未諭,聊複一二言之。比奉高命,令隸名修史,而其職非一。如張尚書、崔、嶺二吏部、鄭太常等,既迫以吏道,不可拘之史任。以仆曹務多閑,勒令專知下筆。夫以惟寂惟寞,乃使記事記言。苟如其例,則柳常侍、劉秘監、徐禮部等,並門可張羅,府無堆案,何事置之度外,而使各無羈束乎!

必謂諸賢載削非其所長,以仆鎗鎗鉸鉸,故推為首最。就如斯理,亦有其說。何者?仆少小從仕,早躡通班。當皇上初臨萬邦,未親庶務,而以守茲介直,不附奸回,遂使官若土牛,棄同芻狗。逮鑾輿西幸,百寮畢從,自惟官曹務簡,求以留後。居台常謂朝廷不知,國家於我已矣。豈謂一旦忽承恩旨,州司臨門,使者結轍。既而驅駟馬入函關,排千門謁天子。引賈生於宣室,雖歎其才;召季布於河東,反增其愧。明公既位居端揆,望重台衡,飛沈屬其顧盼,榮辱由其俯仰。曾不上祈宸極,申之以寵光;僉議搢紳,縻我以好爵。其相見也,直雲“史筆闕書,為日已久;石渠掃第,思子為勞。”今之仰追,唯此而已。

抑明公足下獨不聞劉炫蜀王之說乎?昔劉炫仕隋,為蜀王侍讀。尚書牛弘嚐問之曰:“君王遇子其禮如何?”曰:“相期高於周、孔,見待下於奴隸。”弘不悟其言,請問其議。炫曰:“吾王每有所疑,必先見訪,是相期高於周、孔。酒食左右皆饜,而我餘瀝不霑,是見待下於奴隸也。”仆亦竊不自揆,輕敢方於鄙宗。何者?求史才則千裏降追,語宦途則十年不進。意者得非相期高於班、馬,見待下於兵卒乎!

又人之品藻,貴識其性。明公視仆於名利何如哉?當其坐嘯洛城,非隱非吏,惟以守愚自得,寧以充詘攖心。但今者黽勉從事,攣拘就役,朝廷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禮。求諸隗始,其義安施?儻使士有澹雅若嚴君平,清廉如段幹木,與仆易地而處,亦將彈鋏告勞,積薪為恨。況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於心者乎?

當今朝號得人,國稱多士。蓬山之下,良直差肩;芸閣之中,英奇接武。仆既功虧刻鵠,筆未獲麟,徒殫太官之膳,虛索長安之米。乞已本職,還其舊居,多謝簡書,請避賢路。唯明公足下,哀而許之。

至忠得書大慚,無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許解史任。而宗楚客、崔湜、鄭愔等,皆惡聞其短,共仇嫉之。俄而肖、宗等相次伏誅,然後獲免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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