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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 作者:荀子及其弟子  

卷四 榮辱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偋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暖於布帛;傷人之言,深於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巨塗則讓,小塗則殆,雖欲不謹,若雲不使。
驕傲輕慢,是人的禍殃;恭敬謙遜,可以防止各種兵器的傷害,可見即使有戈矛的尖刺,也不如恭敬謙遜鋒利。因此跟別人說善意的話,比給他穿件衣服還溫暖;用尖酸刻薄的惡語傷人,就比矛戟傷害的還要深。所以廣闊的土地,不能踩在它上麵,不是因為地麵不平穩;踮著腳也沒有立足之地,都是因為說話太傷了人啊。大路擁擠,小路又危險,即使想不謹慎,又好像有什麼迫使其非謹慎不可。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殘者,忮也;博而窮者,訾也;清之而俞濁者,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辯而不說者,爭也;直立而不見知者,勝也;廉而不見貴者,劌也;勇而不見憚者,貪也;信而不見敬者,好專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務而君子之所不為也。
痛快一時卻導致死亡的,是由於忿怒;明察一切而遭到殘害的,是因為嫉妒;知識淵博而窮辭是因為狂妄;希望名聲清白反而越來越壞的,是因為表述不當;供養款待別人而交情越來越淡薄,是由於待人接物不當;能言善辯而不被人喜歡,是由於好爭執;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由於盛氣淩人;方正守節而不受人尊重,是由於尖刻傷人;勇猛無比而不受人敬畏,是由於貪婪;恪守信用而不受人尊敬,是由於喜歡獨斷專行。這些都是小人所幹的,是君子所不幹的。

鬥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為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為之,是忘其親也;君上之所惡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為之,是忘其君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聖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鬥毆的人,忘記了自己身體,忘記了自己親人,忘記了自己君主。發泄一時的忿怒,卻失去了生命,然而還是要這樣做,這便是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家庭立刻會遭到摧殘,親戚也不免受刑被殺,然而還是去搞鬥毆,這便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鬥毆是君主所厭惡的,是刑法所嚴格禁止的,然而還是去搞鬥毆,這便是忘記了自己的君主。就可憂慮的事來說,是忘記了自身;從家庭內部來說,是忘記了親人;對上來說,是忘記了君主;這種人是刑法所不能放過的,也是聖明的帝王所不容的。哺乳的母豬不去觸犯老虎,喂奶的母狗不到遠處遊逛,這是因為它們沒忘記自己的親骨肉啊。作為一個人,就可憂慮的事來說,忘記了自身;從家庭內部來說,忘記了親人;對上來說,忘記了君主;這種人啊,就連豬狗也不如了。

凡鬥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內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钅屬牛矢”也。將以為智邪?則愚莫大焉;將以為利邪?則害莫大焉;將以為榮邪?則辱莫大焉;將以為安邪?則危莫大焉。人之有鬥,何哉?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則不可,聖王又誅之。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人之有鬥,何哉?我甚醜之!
凡是鬥毆的人,一定認為自己是對的而別人是錯的。自己如果真是對的,別人如果真是錯的,那麼自己就是君子而別人就是小人了。這是以君子的身份跟小人互相殘害,就可憂慮的事來說,是忘記了自身;從家庭內部來說,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對上來說,是忘記了自己的君主;這難道不是錯得太離譜了麼?這種人,就是平常所說的用狐父出產的利戈來斬牛屎。要說聰明吧,其實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了;要說對他有利吧,其實沒有比這更有害的了;要是把它看作光榮吧,其實沒有比這更恥辱的了;要是把它看作安全的話,其實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人們有鬥毆的行為,到底為了什麼呢?我想把這種行為歸屬於瘋狂、惑亂等精神病吧,但又不可以,因為聖明的帝王還是要處罰這種行為的;我想把他們歸到鳥鼠禽獸中去吧,但也不可以,因為他們的形體還是人,而且愛憎也大多和別人相同。人們會發生鬥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認為這種行為是很醜惡的。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強,恈恈然唯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為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
有狗和豬的勇敢,有商人和盜賊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爭喝搶吃,沒有廉恥自信,不辨是非,不顧死傷,不怕眾人的強大,眼紅得隻看到吃喝,這是狗和豬的勇敢。做事貪圖利益,爭奪財物,毫無謙讓之心,行動果斷大膽而振奮,心腸凶猛、貪婪而暴戾,貪婪得眼中隻有財物和利益,這是商人和盜賊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而行為暴虐,是小人的勇敢。合乎道義的地方,就不屈服於權勢,不顧慮個人的利益得失,把整個國家都給他他也不改變觀點,重視生命但為了堅持正義而永不屈服,這是士與君子的勇敢。

鰷?者,浮陽之魚也,胠於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掛於患而思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誌。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製人,窮者常製於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愨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
白鰷,是喜歡浮在水麵上曬太陽的魚兒;但擱淺在沙灘上再想得到水,就來不及了。困在災禍之中再想小心謹慎,就毫無裨益了。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怪怨別人,懂得命運的人不埋怨老天;怪怨別人的人就會走投無路,埋怨老天的人是沒有見識。錯誤在自己身上,卻反而去苛責他人,這難道不是繞遠了嗎?光榮和恥辱的本質區別、安危和利害的通常情形是:以道義為先而以利益為後就會得到光榮,以利益為先而以道義為後就會受到恥辱;光榮的人常常顯達,恥辱的人常常困窘;顯達的人常常統治人,窮困的人常常被人統治:這便是光榮和恥辱的本質區別所在。有才能而又謹慎的人常常安全得利,放蕩凶悍的人常常危險受害;安全得利的人常常快樂舒坦,危險受害的人常常憂愁而有危機感;快樂舒坦的人常常長壽;憂愁而有危機感的人常常夭折:這便是安危和利害的通常情形。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誌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誌行修,臨官治,上則能順上,下則能保其職,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孝弟原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飾邪說,文奸言,為倚事,陶誕、突盜,惕、悍、憍、暴,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間,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慮之不深,其擇之不謹,其定取舍楛僈,是其所以危也。
自然界造就了眾人,都有取得各自生存條件的緣由。思想極其美好,德行極其寬厚,謀慮極其英明,這是天子取得天下的緣由。政令合於法度,措施合乎時宜,料理決斷政事公正,上能順從天子的命令,下能安撫百姓,這是諸侯取得國家的緣由。思想行為美好,當官善於管理,上能順從國君,下能恪守自己的職責,這是士大夫取得田地封邑的緣由。按照法律準則、尺度量器、刑法、地圖戶籍來辦事,即使不懂它們的旨意,也嚴格地遵守具體條文,小心謹慎地不敢刪減或增加,父親將它們傳給兒子,用來扶助王公;所以夏、商、周三代雖然都滅亡了,但政策法製仍然保存著,這是各級官吏取得俸祿的緣由。孝順父母、敬愛兄長,老實謹慎,勤勞賣力,以此來從事自己的事業,而不敢懈怠輕慢,這是平民百姓取得豐衣足食、健康長壽而免受刑罰殺戮的緣由。粉飾邪惡的學說,美化奸詐的言論,幹怪誕的事,招搖撞騙、強取豪奪,放蕩凶悍、驕橫殘暴,靠這些在混亂的社會之中苟且偷生,不安其位,這是奸邪的人自取危險、恥辱、死亡、刑罰的緣由。他們考慮問題不深入,他們選擇人生道路不謹慎,他們確定自己的取舍時粗疏而漫不經心,這就是他們危亡的原因。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是故窮則不隱,通則大明,身死而名彌白。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君子之所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汙僈、突盜,常危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資質、本性、智慧、才能,君子、小人是一樣的。喜歡光榮而厭惡恥辱,愛好利益而憎惡禍害,這是君子,小人所相同的,至於他們用來求取光榮、利益的途徑就不同了。小人嘛,肆意妄言卻還要別人相信自己,竭力欺詐卻還要別人親近自己,禽獸一般的行為卻還要別人讚美自己。他們考慮問題難以明智,做起事來難以穩妥,堅持的一套難以成立,結果就一定不能得到他們所喜歡的光榮和利益,而必然會遭受他們所厭惡的恥辱和禍害。至於君子嘛,對別人說真話,也希望別人相信自己;對別人忠誠,也希望別人親近自己;善良正直而處理事務合宜,也希望別人讚美自己。他們考慮問題容易明智,做起事來容易穩妥,堅持的主張容易成立,結果就一定能得到他們所喜歡的光榮和利益,一定不會遭受他們所厭惡的恥辱和禍害;所以他們窮困時名聲也不會被埋沒,而通達時名聲就會十分顯赫,死了以後名聲會更加輝煌。小人無不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跟而羨慕地說:“這些人的智慧、思慮、資質、本性,肯定有超過別人的地方啊。”他們不知道君子的資質才能與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君子將它措置得恰當,而小人將它措置錯了。所以仔細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能夠知道它們是綽綽有餘地可以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拿它打個比方來說,越國人習慣於越國,楚國人習慣於楚國,君子習慣於華夏;這並不是智慧、才能、資質、本性造成的,這是由於對其資質才能的措置以及習俗的節製之不同所造成的啊。奉行仁義道德,是常常能得到安全的辦法,然而不代表就不會發生危險;汙穢卑鄙、強取豪奪,是常常會遭受危險的根源,但是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君子遵循那正常的途徑,而小人遵循那怪僻的途徑。

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惡,耳辨聲音清濁,口辨酸鹹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蹠,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為堯、禹則常安榮,為桀、蹠則常危辱;為堯、禹則常愉佚,為工匠、農賈則常煩勞;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於變故,成乎修為,待盡而後備者也。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呥呥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嚐睹芻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稻粱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於鼻,嚐之而甘於口,食之而安於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蹠之道,是其為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湯、武在上曷益?桀、紂在上曷損?湯、武存,則天下從而治,桀、紂存,則天下從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人都有一致相同的地方:餓了就想吃食物,感到寒冷就想要暖和一些,感到累了就想休息,喜歡獲得利益而討厭受害,這是人的本性,它是無需依靠什麼就會這樣的,它是禹、桀都共有的;眼睛能辨別黑白美醜,耳朵能辨聽音聲清濁,口舌能嚐出酸鹹甜苦,鼻子能嗅出芳香腥臭,身體皮膚能感受到冷熱痛癢,這又是人生下來就有的資質,它是不必依靠什麼就會這樣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人們可以憑借這些本性和資質去做堯、禹那樣的賢君,可以憑借它去做桀、蹠那樣的壞人,可以憑借它去做工匠,可以憑借它去做農夫、商人,這都在於各人對它的措置以及習俗的積累罷了。做堯、禹那樣的人,常常安全而光榮,做桀、蹠那樣的人,常常危險而恥辱;做堯、禹那樣的人常常愉悅而安逸,做工匠、農夫、商人常常麻煩而勞累。然而人們盡力做這種危辱煩勞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種光榮悅逸的事,為什麼呢?這是由於淺陋無知。像堯、禹這樣的人,並不是生下來就具備了當聖賢的條件,而是從改變他原有的本性開始的,由於整治身心才成功,而整治身心的所作所為,是根除了原有的惡劣本性之後才具有的啊。人生下來的時候,本來就是小人,如果沒有老師教導、沒有法度約束,眼中就隻會看到錢財利益。人生下來的時候原本就是小人,又因為碰上了混亂的社會、接觸了昏亂的習俗,這樣,就在本性上又加上了渺小卑鄙,使昏亂的資質又染上了昏亂的習俗。君子如果不能得到權勢來統治他們,那就沒有辦法打開他們的心竅來向他們灌輸好思想。現在這些人的嘴巴和腸胃,哪裏懂得什麼禮節道義?哪裏懂得什麼推辭謙讓?哪裏懂得什麼廉潔和羞恥、局部的小道理和綜合的大道理?也隻是知道慢吞吞地嚼東西、香噴噴地吃個飽罷了。人沒有老師教導、沒有法度約束,那麼他們的心靈也就完全和他們的嘴巴腸胃一樣隻知吃喝了。假如人生下來後從來沒有看見過牛羊豬狗等肉食和稻米穀子等細糧,隻見過豆葉之類的蔬菜和糟糠之類的粗食,那就會認為最滿意的食物就是這些東西了;但如果一會兒顯眼地有個拿著肉食和細糧的人來到跟前,他就會瞪著眼驚奇地看著它說:“這是什麼怪東西呀?”他聞聞它,鼻子裏聞不出什麼不好的味道;嚐嚐它,嘴巴裏甜甜的;吃了它,身體感到很舒服;那就沒有誰不拋棄這豆葉糟糠之類而求取那肉食細糧了。現在是用那古代帝王的辦法和仁義的綱領,來幫助人們合群居住,幫助人們得到保養,幫助人們得到服飾,幫助人們得到安全和穩定呢?還是用那桀、蹠的辦法?這兩種辦法是相懸殊的,它們難道隻是那肉食細糧和糟糠的懸殊麼?然而人們竭力搞桀、蹠的這一套而很少去搞古代帝王的那一套,為什麼呢?就是因為:淺陋無知。淺陋無知,實在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們的大災大難啊。所以說:講究仁德的人喜歡把道理告訴給別人、做榜樣給別人看。把道理告訴給他們,做榜樣給他們看,使他們順從,使他們明智,使他們遵循仁義之道,向他們反複重申,那麼那些閉塞的人很快就會開竅,孤陋寡聞的人很快就會眼界開闊,愚蠢的人很快就會聰明了。這些事情如果不幹,那麼商湯、周武王這樣的賢君處在上位又有什麼好處?夏桀、商紂王這樣的暴君處在君位又有什麼損害?夏桀、商紂王這樣的暴君處在君位又有什麼損害?商湯、周武王在,那麼天下隨之而安定;夏桀、商紂王在,那麼天下便跟著混亂。像這樣看來,難道不是因為人們的性情原來就可以像這樣、也可以像那樣的麼?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於是又節用禦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於己長慮顧後,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大侈,不顧其後,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彼固為天下之大慮也,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其氵不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順孰修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钅公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則利,以為名則榮,以群則和,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人之常情:吃東西希望是美味佳肴;穿衣服希望是繡著彩色花紋的綢緞;出行希望乘坐車馬;又希望能夠擁有綽綽有餘的財產積蓄;然而他們一年到頭、世世代代都不滿足,這就是人之常情。所以現在人們活著,知道畜養雞狗豬,又養牛羊,但是吃飯時卻不敢喝酒吃肉;錢幣有餘,又有糧倉地窖,但是穿衣卻不敢穿綢緞;節約的人擁有一箱箱的積蓄,但是出行卻不敢用車馬。這是因為什麼呢?並不是不想要,而是他們需要作長遠打算、顧及以後,怕沒有什麼東西來繼續維持生活的緣故。於是他們又節約費用、抑製欲望、收聚財物、貯藏糧食以便繼續維持以後的生活,這種為了自己的長遠打算、顧及今後生活,豈不是很好的麼?現在那些苟且偷生、淺陋無知之輩,竟連這種道理都不懂;他們過分地浪費糧食,不顧自己以後的生活,不久就消費得精光而陷於困境了。這就是他們不免受凍挨餓、拿著討飯的瓢兒布袋而成為山溝中的餓死鬼的原因。他們連怎樣過日子都不懂,更何況是那些古代聖王的思想原則,仁義的綱領,《詩》、《書》、《禮》、《樂》的道理呢!那些原則、綱領之類本來就是治理天下的重大規劃,是要為天下所有的人民從長考慮、照顧到以後的生計從而保住子孫萬代的;它的流傳已很長久了,它的蘊積已根深厚了,它的豐功偉績已很遙遠了,如果不是順從它、精通它、學習它、實行它的君子,是不能夠理解它的。所以說:短繩不可以用來汲取深井中的泉水,知識不到家的人就不能和他論及聖人的言論。那《詩》、《書》、《禮》、《樂》的道理,本來就不是平庸的人所能理解的。所以說:精通了其一,就可以精通其二;掌握了它們,就可以長期運用;將它們推而廣之,就可以觸類旁通;經常想想它們,就可以平安無事;反複遵循它們弄清楚它們,就更喜歡它們。用它們來調理情欲,就能得到好處;用它們來成就名聲,就會榮耀;用它們來和眾人相處,就能和睦融洽;用它們來獨善其身,那就能心情快樂;想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製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為多,或監門、禦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為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詩曰:“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蒙。”此之謂也。
貴為天子,富甲天下,這是人心所共同追求的;但如果順從人們的欲望,那麼從權勢上來說是不能容許的,從物質上來說是不能滿足的。所以古代聖明的君王給人們製定了禮義來區別高下,使他們尊卑有別,有年長與年幼的差別,有聰慧與愚蠢、賢能與無能的分別,使他們每人都承擔自己的工作而各得其所,然後使俸祿的多少厚薄與他們的地位和工作相稱,這就是使人們群居在一起而能協調一致的辦法啊。所以仁人處在君位上,那麼農民就把所有精力花在耕種上,商人就把自己的精明全都用在理財經商上,各種工匠就把自己的技巧全都用在製造器械上,士大夫以上直到公爵、侯爵沒有不將自己的仁慈寬厚聰明才能都用在履行公職上,這種情況叫做大治。所以有的人富有天下,也不認為自己擁有的多;有的人看管城門、招待旅客、守衛關卡、巡邏打更,也不認為自己所得的少。所以說:“有了參差才能達到整齊,有了枉曲才能歸於順,有了不同才能統於一。”這就叫做人的倫常關係。《詩》雲:“接受小法與大法,庇護各國安天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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