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矞宇嵬瑣,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在者有人矣。
如今這個時代,以粉飾邪惡的說法,美化奸詐的言論來搞亂天下,用那些詭詐、誇大、怪異、委瑣的言論,使天下人混混沌沌地不知道是非標準、治亂原因的,已有這樣的人了。
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它囂、魏牟也。
縱情任性,恣肆放蕩,行為卻如同禽獸一樣,談不上和禮義合拍、和正確的政治原則相貫通;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它囂、魏牟就是這種人。
忍情性,綦谿利跂,苟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陳仲史鰌也。
抑製本性人情,偏離大道,離世獨行,不循禮法,以追求與眾不同為高尚,不能夠團結民眾,不能彰明忠孝的大義;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的時候又有理有條,足以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陳仲、史鰌就是這樣的人。
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
不懂得統一天下、建立國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實用,重視節儉而輕慢等級差別,甚至不容許人與人間有分別和差異的存在、君臣之間有上下等級;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夠用來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墨翟、宋鈃就是這樣的人。
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慎到、田駢也。
推崇法治卻不講法治,看清賢能又喜歡自作主張,上則聽從君主,下則依從世俗,整天談論製定禮義法典,但反複考察這些典製,就會發現他們脫離實際沒有著落點,不可以用來治理國家、確定名分;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夠用來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慎到、田駢就是這樣的人。
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
不效法古代聖明的帝王,不讚成禮義,而喜歡鑽研奇談怪論,玩弄奇異的詞語,明察秋毫卻無價值可言,雄辯動聽但不切實際,做的事很多卻沒有什麼實際功效,不能夠作為治國的綱領;但是他們立論時卻有根有據,他們解說論點時又有條有理,足以欺騙蒙蔽愚昧的民眾。惠施、鄧析就是這種人。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猶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弓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大致上效法古代聖明的帝王而不知道他們的要領,然而還是自以為才氣橫溢、誌向遠大、見聞豐富廣博。根據往古舊說來創建新說,把它稱為“五行”,非常乖僻背理而不合禮法,幽深隱微而難以講說,晦澀纏結而無從解釋,卻還粉飾他們的言論而鄭重其事地說:“這真正是先師孔子的言論啊。”子思倡導,孟軻附和,社會上那些愚昧無知的儒生七嘴八舌地不知道他們的錯誤,於是就接受了這種學說而傳授它,以為是孔子、子弓立此學說來嘉惠於後代。這就是子思、孟軻的罪過了。
若夫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傑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奧窔之間,簟席之上,斂然聖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說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親也;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乎諸侯,莫不願以為臣。是聖人之不得勢者也,仲尼子弓是也。一天下,財萬物,長養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則聖人之得勢者,舜、禹是也。
至於總括治國的方針、策略,齊同人們的言論行動,統一治國的綱紀法度,彙聚天下的英雄豪傑,告訴他們上古先王的禮法,教給他們最合理的治國之道;在室堂之內、竹席之上,那聖明帝王的禮義製度集中地具備於此,那太平時代的風俗蓬勃地興起於此。上述六種學說是不能侵入講堂的,那十二個人是不能接近講席的。他們雖然沒有立錐之地,但天子諸侯不能與之競爭名望;他們雖然隻是處在一個大夫的職位上,但並不是一個諸侯國的國君能單獨任用的,不是一個諸侯國所能單獨容納,他們的盛名比同於諸侯,各國諸侯沒有不想讓他們來做臣子的。這是聖人中沒有得到權勢的人啊,孔子、子弓就是這種人。統一天下,利用萬物,養育人民,使天下人都得到好處;凡能到達的地方,沒有人不服從,上述六種學說立刻消聲匿跡,十二個人也棄邪從正。這是聖人中得到了權勢的人啊,舜、禹就是這種人。
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上則法舜、禹之製,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矣。
當今講究仁德的人該致力於什麼呢?上應師法舜、禹的政治製度,下應師法仲尼、子弓的道義,以求消除上述十二個人的學說。像這樣,天下的禍害除去了,仁人的任務就完成了,聖明帝王的事跡也就彰明了。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貴賢;仁也;賤不肖,亦仁也。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故知默猶知言也。故多言而類,聖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故勞力而不當民務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聖王之所禁也。知而險,賊而神,為詐而巧,言無用而辯,辯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無法,勇而無憚,察辯而操僻,淫大而用之,好奸而與眾,利足而迷,負石而墜,是天下之所棄也。
相信可信的東西,是確信;懷疑可疑的東西,也是確信。尊重賢能的人,是仁愛;卑視不賢的人,也是仁愛。說得恰當,是明智;沉默得恰當,也是明智。所以懂得在什麼場合下沉默不言等於懂得如何來說話。話說得多而合乎法度,便是聖人;話說得少而合乎法度,就是君子;說多說少都不合法度而放縱沉醉在其中,即使能言善辯,也是個小人。用盡力氣而不合於民眾的需求,就叫做奸邪的政務;費盡心思而不以古代聖王的法度為準則,就叫做奸邪的心機;辯說比喻起來迅速敏捷而不遵循禮義,就叫做奸邪的辯說。這三種奸邪的東西,是聖明的帝王所禁止的。生性聰明而險惡,手段狠毒而高明,行為詭詐而巧妙,言論不切實際而雄辯動聽,辯說毫無用處而明察入微,這些是政治方麵的大禍害。為非作歹而又很堅決,文過飾非而似很完美,玩弄奸計而似有恩澤,能言善辯而違反常理,這些是古代特別加以禁止的。聰明而不守法度,勇敢而肆無忌憚,明察善辯而所持論點怪僻不經,荒淫驕奢而剛愎自用,喜歡搞陰謀詭計而同黨眾多,這就像善於奔走而誤入迷途、背著石頭而失足掉下,這些都是天下人所拋棄的啊。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貴不以驕人,聰明聖知不以窮人,齊給速通不爭先人,剛毅勇敢不以傷人;不知則問,不能則學,雖能必讓,然後為德。遇君則修臣下之義,遇鄉則修長幼之義,遇長則修子弟之義,遇友則修禮節辭讓之義,遇賤而少者則修告導寬容之義。無不愛也,無不敬也,無與人爭也,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如是則賢者貴之,不肖者親之。如是而不服者,則可謂訞怪狡猾之人矣,雖則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詩》雲:“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此之謂也。
讓天下所有人對自己心悅誠服的辦法是:不因為身居要職、身份尊貴傲視別人;不因聰明睿智、通達事理而使人難堪;不因才思敏捷、迅速領悟而在別人麵前搶先逞能;不因剛強堅毅、勇敢大膽而傷害別人。不懂就請教,不會就學習;即使能幹也一定謙讓,這樣才算有道德。麵對君主就奉行做臣子的道義,麵對鄉親就講求長幼之間的道德標準,麵對父母兄長就遵行子弟的規矩,麵對朋友就講求禮節謙讓的行為規範,麵對地位卑賤而年紀又小的人就實行教導寬容的原則。無所不愛,無所不敬,從不與人爭執,心胸寬廣得就像天地包容萬物那樣。像這樣的話,那麼賢能的人就會尊重你,不賢的人也會親近你。像這樣如果還不對你心悅誠服的,那就可以稱之為怪異奸滑的人了,即使他在你的子弟之中,刑罰加到他身上也是應該的。《詩》雲:“並非上天不善良,是紂王不用舊典章。雖然沒有老成之臣,還有法典可依循。竟連這個也不聽,王朝因此而斷送。”說的就是這個。
古之所謂士仕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樂富貴者也,樂分施者也,遠罪過者也,務事理者也,羞獨富者也。今之所謂士仕者,汙漫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也。
古代所說的做官的人,是樸實厚道的人,團結群眾的人,是樂於富貴的人,是樂意施惠的人,是遠離罪過的人,是研究事物道理追求合道的人,是以獨自富裕為羞恥的人。現在所說的出仕的官員,是汙穢卑鄙的人,是破壞搗亂的人,是恣肆放蕩的人,是貪圖私利的人,是觸犯法令的人,是不顧禮義而隻貪求權勢的人。
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今之所謂處士者,無能而雲能者也,無知而雲知者也,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偽險穢而強高言謹愨者也,以不俗為俗,離縱而跂訾者也。
古代所說的隱士,是品德高尚的人,是能恬淡安分的人,是善良正派的人,是自安於命不妄求的人,是宣揚正確主張的人。現在所說的不出仕的隱士,是沒有才能而自吹有才能的人,是沒有智慧而自吹有智慧的人,是貪得之心永不能滿足而又假裝沒有貪欲的人,是行為陰險肮髒而又硬要吹噓自己謹慎老實的人,是把不同於世俗作為自己的習俗、背離世俗而獨行自高的人。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君子能為可貴,而不能使人必貴己;能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汙;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詩》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此之謂也。
士君子所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是:君子能夠做到品德高尚而可以被人尊重,但不能使別人一定來尊重自己;能夠做到堅信用,但不一定要別人相信自己;能夠做到多才多藝而可以被人任用,但不必一定要別人人用自己。所以君子以道德不修為恥,而不以被人汙蔑為恥;以不講信義為恥,而不以不被人信任為恥;以沒有能力為恥,而不以沒有得到任用為恥。所以不被浮名所誘惑,不被誹謗所嚇倒,行為做事遵循著道的規範,嚴肅地端正自己的言行,不為外物所動搖,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詩》雲:“溫柔謙恭的人們,是以道德為根本。”說的就是這種人啊。
士君子之容:其冠進,其衣逢,其容良,儼然,壯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廣廣然,昭昭然,蕩蕩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進,其衣逢,其容愨;儉然,恀然,輔然,端然,訾然,洞然,綴綴然,瞀瞀然,是子弟之容也。
士君子的儀容應該是:帽子高高豎起,衣服寬大,容貌平和可親,莊重,偉岸,安泰,瀟脫,寬宏,開闊,明朗,坦蕩,這是做父兄的儀容。那帽子高高豎起,衣服寬寬大大,麵容謹慎誠懇,謙虛,溫順,親熱,端正,勤勉,恭敬,追隨左右,不敢正視,這是做子弟的儀容。
吾語汝學者之嵬容:其冠絻,其纓禁緩,其容簡連;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瞡瞡然,瞿瞿然,盡盡然,盱盱然;酒食聲色之中則瞞瞞然,瞑瞑然;禮節之中則疾疾然,訾訾然;勞苦事業之中,則儢儢然,離離然,偷儒而罔,無廉恥而忍謑訽,是學者之嵬也。
我告訴你們那些學者的怪模樣:帽子戴得很低,帽帶和腰帶束得很鬆,神態傲慢自大;得意揚揚,時而跳來跳去,時而一言不發,或眯起眼睛東張西望,或睜大眼睛盯著不放,似乎要一覽無餘的樣子。吃喝玩樂時沉溺其中,神情迷亂;行禮節時麵有怨色,口出怨言;從事艱苦的勞作時懶懶散散,躲躲閃閃,苟且偷安而無所顧忌,沒有廉恥之心而能忍受汙辱謾罵。這就是那些學者的怪模樣。
弟陀其冠,衶禫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遊氏之賤儒也。彼君子則不然,佚而不惰,勞而不僈,宗原應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後聖人也。
帽子戴得歪斜欲墜,話說得平淡無味,學禹的跛行,學舜的快走,這是子張一派的賤儒。衣冠整齊,麵色嚴肅,口裏像含著什麼東西似地整天不說話,這是子夏一派的賤儒。苟且偷懶怕事,沒有廉恥之心而熱衷於吃喝,總是說“君子本來就不用從事體力勞動”,這是子遊一派的賤儒。那君子就不是這樣。他們雖然安逸卻不懶惰,即使勞苦也不懈怠,尊奉那根本的原則來應付各種事變,各方麵處理得都很恰當,像這樣,然後才可以成為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