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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 作者:王陽明  

卷中·答歐陽崇一

〔1〕崇一來書雲:“師雲:“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常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雲:“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誌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隻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隻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真知亦未嚐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間,正為發明此學,於同誌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裏,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2〕來書雲:“師雲:“‘係’”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隻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隻是要複他本體,不走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蔽,大率非沈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思曰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沈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3〕來書又雲:“師雲:“為學終身隻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隻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修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誌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嚐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困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隻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隻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真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真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雲“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真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4〕來書又有雲:“人情機詐百出,禦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臆。夫逆詐,即詐也,臆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不逆、不臆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臆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隻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先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亙萬古、塞宇宙而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嚐慮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榿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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