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猶令也,如尊命、台命之類。天無言做,如何命?隻是大化流行,氣到這物便生這物,氣到那物又生那物,便是分付命令他一般。
命一字有二義:有以理言者,有以氣言者,其實理不外乎氣。蓋二氣流行,萬古生生不息,不成隻是空個氣?必有主宰之者,曰理是也。理在其中為之樞紐,故大化流行,生生未嚐止息。所謂以理言者,非有離乎氣,隻是就氣上指出個理,不雜乎氣而為言耳。如“天命之謂性”,“五十知天命”,“窮理盡性至於命”,此等命字,皆是專指理而言。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予於物者。就元亨利貞之理而言,則謂之天道即此道之流行而賦予於物者而言,則謂之天命。如就氣說,卻亦有兩般:一般說貧富貴賤、夭壽禍福,如所謂“死生有命”與“莫非命也”之命,是乃就受氣之短長厚薄不齊上論,是命分之命。又一般如孟子所謂“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命也”之命,是又就稟氣之清濁不齊上論,是說人之智愚賢否。
人物之生,不出乎陰陽之氣。本隻是一氣,分來有陰陽,陰陽又分來為五行。二與五隻管分合運行,便有參差不齊,有清有濁,有厚有薄。且以人物合論,同是一氣,但人得氣之正,物得氣之偏,人得氣之通,物得氣之塞。且如人形骸,卻與天地相應,頭圓居上,象天,足方居下,象地;北極為天中央,卻在北,故人百合穴在頂心,卻向後。日月來往隻在天之南,故人之兩眼皆在前。海,堿水所歸,在南之下,故人之小便亦在前下,此所以為得氣之正。如物則禽獸頭橫,植物頭向下,技葉卻在上,此皆得氣之偏處。人氣通明,物氣壅塞,人得五行之秀,故為萬物之靈。物氣塞而不通,如火煙鬱在裏許,所以理義皆不通。
若就人品類論,則上天所賦皆一般,而人隨其所值,又各有清濁、厚薄之不齊。如聖人得氣至清,所以合下便能生知,賦質至粹,所以合下便能安行。如堯、舜,既得其至清至粹,為聰明神聖,又得氣之清高而稟厚,所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至於享國皆百餘歲,是又得氣之最長者。如夫子,亦得至清至粹,合下便生知安行,然天地大氣到那時已衰微了,所以夫子稟得不高不厚,止棲棲為一旅人,而所得之氣又不甚畏,止僅得中壽七十餘歲,不如堯、舜之高。自聖人而下,各有分數。顏子亦清明純粹,亞於聖人,隻緣得氣不足,所以夭死。大抵得氣之清者不隔蔽,那理義便呈露昭著。如銀盞中滿貯清水,自透見盞底銀花子甚分明,若未嚐有水然。賢人得清氣多而濁氣少,清中微有些查滓在,未便能昏蔽得他,所以聰明也易開發。自大賢而下,或清濁相半,或清底少濁底多,昏蔽得厚了。如盞底銀花子看不見,欲見得須十分加澄治之功。若能力學,也解變化氣質,轉昏為明。有一般人,稟氣清明,於義理上盡看得出,而行之不篤,不能承載得道理,多雜詭譎去,是又賦質不粹。此如井泉甚清,貯在銀盞裹麵,亦透底清徹。但泉脈從淤土惡木根中穿過來,味不純甘,以之煮白米則成赤飯,煎白水則成赤湯,烹茶則酸澀,是有惡味夾雜了。又有一般人,生下來於世味一切簡淡,所為甚純正,但與說到道理處,全發不來,是又賦質純粹而稟氣不清。比如井泉脈味純甘絕佳,而有泥土渾濁了,終不透瑩。如溫公恭儉力行,篤信好古,是甚次第正大資質,隻緣少那至清之氣,識見不高明。二程屢將理義發他,一向偏執固滯,更發不上,甚為二程所不滿。又有一般人,甚好說道理,隻是執拗,自立一家意見,是稟氣清中被一條戾氣衝拗了。如泉脈出來甚清,卻被一條別水橫衝破了,及或遭巉岩石頭橫截衝激,不帖順去,反成險惡之流。看來人生氣稟是有多少般樣,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不可以一律齊。畢竟清明純粹恰好底極為難得,所以聖賢少而愚不肖者多。
若就造化上論,則天命之大目隻是元亨利貞。此四者就氣上論也得,就理上論也得。就氣上論,則物之初生處為元,於時為春;物之發達處為亨,於時為夏;物之成遂處為利,於時為秋;物之斂藏處為貞,於時為冬。貞者,正而固也。自其生意之已定者而言,則謂之正;自其斂藏者而言,故謂之固。就理上論,則元者生理之始,亨者生理之通,利者生理之遂,貞者生理之固。
問:天之所命,固懸大化流行賦予於物,如分付他一般。若就人事上論,則如何是賦予分付處,曰:夭豈“諄諄然命之乎”?亦隻是其理如此而已。孟子說天與賢與子處,謂“夫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天與之,人與之。”又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意發得亦已明白矣。如孟津之上,不期而會者八百國,亦其出於自然而然,非人力所容強,便是天命之至,武王但順乎天而應乎人爾。然此等事,又是聖人行權底事,惟聖人及大賢以上地位,然後見得明,非常情所及。唐陸宣公謂“人事盡處,是謂天理”,蓋到人事已盡地頭,赤見骨不容一點人力,便是天之所為。此意旨極精微,陸宣公之學亦識到此。如桎梏死、岩牆死者非正命,是有致而然,乃人所自取而非天。若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蓋到此時所值之吉凶禍福,皆莫之致而至,故可以天命言,而非人力之所取矣。
問:“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朱子注曰:“以理言之謂之天,自人言之謂之命,其實一而已。”此處何以見二者之辨?曰:天與命隻一理,就其中卻微有分別。為以做事言,做事是人;封此而反之,非人所為便是天。至以吉凶禍福地頭言,有因而致是人力;對此而反之,非人力所致便是命。天以全體言,命以其中妙用言。其曰“以理言之謂之天”,是專就天之正麵訓義言,卻包命在其中。其曰“自人言之謂之命”,命是天命,因人形之而後見。故吉凶禍福自天來,到於人然後為命。乃是於天理中,截斷命為一邊,而言其指歸爾。若隻就天一邊說,吉凶禍福,未有人受來,如何見得是命?
問:天之所命,果有物在上麵安排分付之否?曰:天者,理而已矣。古人凡言天處,大概皆是以理言之。程子曰:“夫天,專言之則道也。天且弗違是也。”又曰:“天也者,道也。”論語集注“獲罪於天”曰:“天即理也。”易本義:“先天弗違,謂意之所為,默與道契。後天奉天,謂知理如是,奉而行之。”又嚐親炙文公說:“上帝震怒”也隻是其理如此。天下莫尊於理,故以帝名之。觀此亦可見矣。故上而蒼蒼者,天之體也。上天之體以氣言,“上天之載”以理言。
問:天之所命則一,而人受去何故如彼之不齊?曰:譬之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其雨則一,而江河受去,其流滔滔,不增不減;溪澗受去,則洪瀾暴漲;溝澮受去,則朝盈暮涸。至放沼沚坎窟、盆甕罌缶、螺杯蜆殼之屬受去,或有鬥斛之水,或隻涓滴之水,或清甘,或汙濁,或臭穢。隨他所受,多少般樣不齊,豈行雨者固為是區別哉?又譬之治一片地而播之菜子,其為播植一也,而有滿園中森森成行伍出者,有擲之蹊旁而踐蹂不出者,有未出為鳥雀啄者,有方芽為雞鵝齧者,有稍長而芟去者,有既秀而連根拔者,有長留在園而旋取葉者,有日供常人而羹食者,有為菹於禮豆而薦神明者,有為齏於金盤而獻上賓者,有丐子烹諸瓦盆而食者;有脆嫩而摘者,有壯茂而割者,有結實成子而研為齏汁用者,有藏為種子,到明年複生生不窮者。其參差如彼之不齊,豈播種者所能容心哉?故天之所命則一,而人受去自是不齊。亦自然之理,何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