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即理也。何以不謂之理而謂之性?蓋理是泛言天地間人物公共之理,性是在我之理。隻這道理受於天而為我所有,故謂之性。性字從生從心,是人生來具是理於心,方名之曰性。共大目隻是仁義禮智四者而已。得天命之元,在我謂之仁;得天命之亨,在我謂之禮;得天命之利,在我謂之義;得天命之貞,在我謂之智。性與命本非二物,在天謂之命,在人謂之性。故程子曰:“天所付為命,人所受為性。”文公曰:“元亨利貞,天道之常;仁義禮智,人性之綱。”
性命隻是一個道理,不分看則不分曉。隻管分看不合看,又離了,不相幹涉。須是就渾然一理中看得有界分,不相亂。所以謂之命、謂之性者何故?大抵性隻是理,然人之生不成隻空得個理,須有個形骸方載得此理。其實理不外乎氣,得天地之氣成這形,得天地之理成這性。所以橫渠曰:“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塞字隻是就孟子“浩然之氣塞乎天地”句掇一字來說氣,帥字隻是就孟子“誌,氣之帥”句掇一字來說理。人與物同得天地之氣以生,天地之氣隻一般,因人物受去各不同。人得五行之秀,正而通,所以仁義禮智,粹然獨與物異。物得氣之偏,為形骸所拘,所以其理閉塞而不通。人物所以為理隻一般,隻是氣有偏正,故理隨之而有通塞爾。
天所命於人以是理,本隻善而無惡。故人所受以為性,亦本善而無惡。孟子道性善,是專就大本上說來,說得極親切,隻是不曾發出氣稟一段,所以啟後世紛紛之論,蓋人之所以有萬殊不齊,隻緣氣稟不同。這氣隻是陰陽五行之氣,如陽性剛,陰性柔,火性燥,水性潤,金性寒,木性溫,土性重厚。七者夾雜,便有參差不齊。所以人隨所值,便有許多般樣。然這氣運來運去,自有個真元之會,如曆法算到本數湊合,所謂“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時相似。聖人便是稟得這真元之會來。然天地間參差不齊之時多,真元會合之時少,如一歲間劇寒劇暑陰晦之時多,不寒不暑光風霽月之時極少,最難得恰好時節。人生多值此不齊之氣。如有一等人非常剛烈,是值陽氣多;有一等人極是軟弱,是值陰氣多;有人躁暴忿戾,是又值陽氣之惡者;有人狡譎奸險,此又值陰氣之惡者;有人性圓,一撥便轉,也有一等極愚拗,雖一句善言亦說不入,與禽獸無異。都是氣稟如此。陽氣中有善惡,陰氣中亦有善惡,如通書中所謂剛善、剛惡、柔善、柔惡之類。不是陰陽氣本惡,隻是分合轉移、齊不齊中便自然成粹駁善惡耳。因氣有駁粹,便有賢愚。氣雖不齊,而大本則一。故雖下愚,亦可變而為善,然工夫最難,非百倍其功者不能。故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正為此耳。孟子不說到氣稟,所以荀子便以性為惡,揚子便以性為善惡混,韓文公又以為性有三品,都隻是說得氣。近世東坡蘇氏又以為性未有善惡,五峰胡氏又以為性無善惡,都隻含糊就與天相接處捉摸,說個性是天生自然底物,竟不曾說得性端的指定是甚底物。直至二程得濂溪先生太極圖發端,方始說得分明極至,更無去慮。其言曰:“性即理也。理則自堯舜至於塗人一也。”此語最是簡切端的。如孟子說善,善亦隻是理,但不若指認理字下得較確定。胡氏看不徹,便謂善者隻是讚歎之辭,又誤了。既是讚吧,便是那個是好物方讚歎,豈有不好物而讚歎之耶?程子於本性之外,又發出氣稟一段,方見得善惡所由來。故其言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也。”蓋隻論大本而不及氣稟,則所論有欠闕未備。若隻論氣稟而不及大本,便隻說得粗底,而道理全然不明。千萬世而下,學者隻得按他說,更不可改易。
孟子道性善,從何而來?夫子係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所以一陰一陽之理者為道,此是統說個太極之本體。繼之者為善,乃是就其間說;造化流行,生育賦予,更無別物,隻是個善而已。此是太極之動而陽時。所謂善者,以實理言,即道之方行者也。道到成此者為性,是說人物受得此善底道理去,各成個性耳,是太極之靜而陰時。此性字與善字相對,是即所謂善而理之已定者也。“繼”“成”宇與“陰”“陽”字相應,是指氣而言;“善”“性”字與“道”字相應,是指理而言。此夫子所謂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頭處說,善乃重字,為實物。若孟子所謂性善,則是就“成之者性”處說,是人生以後事,善乃輕字,言此性之純粹至善耳。其實由造化原頭處有是“繼之者善”,然後“成之者性”時方能如是之善。則孟子之所謂善,實淵源於夫子所謂善者而來,而非有二本也。易三言,周子通書及程子說已明備矣。至明道又謂孟子所謂性善者,隻是說繼之者善也。此又是借易語移就人分上說,是指四端之發見處言之,而非易之本旨也。
氣稟之說從何而起?夫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正是說氣質之性。子思子所謂三知三行,及所謂“雖愚必明,雖柔必強”,亦是說氣質之性,但未分明指出氣質字為言耳。到二程子始分明指認說出,甚詳備。橫渠因之又立為定論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氣質之性,是以氣稟言之。天地之性,是以大本言之。其實天地之性亦不離氣質之中,隻是就那氣質中分別出天地之性,不與相雜為言耳。此意學者又當知之。
韓文公謂“人之所以為性者五,曰仁義禮智信”,此語是看得性字端的,但分為三品又差了。三品之說,隻說得氣稟,然氣稟之不齊,蓋或相什百千萬,豈但三品而已哉!他牟要求勝荀揚,卻又與荀揚無甚異。
佛氏把作用認是性,便喚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運水搬柴無非妙用。不過又認得個氣,而不說著那理耳。達磨答西竺國王作用之說曰:“在目能視,在耳能聞,在手執捉,在足運奔,在鼻嗅邑,在口談論,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道性,不識喚作精魂。”他把合天地世界總是這個物事,乃吾之真體,指吾之肉身隻是假合幻妄,若能見得這個透徹,則合天地萬物皆是吾法身,便超出輪回。故禪家所以甘心屈意、枯槁山林之下,絕滅天倫,掃除人事者,隻是怕來侵壞著他這個靈活底。若能硬自把捉得定,這便是道成了,便一向縱橫放恣,花街柳陌,或奧豬霸鳩千都不妨。其寅多是把持募年暮氯襄時,那一切情臻自熱退減,椰自喚做工夫至巍,便矜耀以為奇特,一向嗬佛罵祖去。
今世有一種杜撰等人,愛高談性命,大抵全用浮屠作用是性之意,而文以聖人之言,都不成模樣。據此意,其實不過隻是告子“生之謂性”之說。此等邪說,向來已為孟子掃卻,今又再拈起來,做至珍至寶說,謂人之所以能飲能食,能語能嘿,能知覺運動,一個活底靈底便是性,更不商量道理有不可通。且如運動,合本然之則,固是性。如盜賊作竊,豈不運動,如何得是性?耳之欲聲,目之欲色,固是靈活底。然目視惡色,耳聽惡聲,如何得是本然之性?隻認得個精神魂魄,而不知有個當然之理,隻看得個模糊影子,而未嚐有的確定見,枉誤了後生晚進,使相從於天理人欲混雜之區,為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