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信是以忠對信而論,忠恕又是以忠對恕而論。伊川謂“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忠是就心說,是盡己之心無不真實者。恕是就待人接物處說,隻是推己心之所真實者以及人物而已。字義中心為忠,是盡己之中心無不實,故為忠。如心為恕,是推己心以及人,要如己心之所欲者,便是恕。夫子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隻是就一邊論。其實不止是勿施己所不欲者,凡己之所欲者,須要施於人方可。如己欲孝,人亦欲孝,己欲弟,人亦欲弟,必推己之所欲孝、欲弟者以及人,使人得以遂其欲孝欲弟之心;己欲立,人亦欲立,己欲達,人亦欲達,必欲推己之欲立、欲達者以及人,使人亦得以遂其欲立欲達之心,便是恕。隻是己心底流去到那物而已。然恕道理甚大,在士人,隻一門之內,應接無幾,其所推者有限。就有位者而言,則所推者大,而所及者甚廣。茍中天下而立,則所推者愈大。如吾欲以天下養其親,卻使天下之人父母凍餓,不得以遂其孝;吾欲長吾長、幼吾幼,卻使天下之人兄弟妻子離散,不得以安其處;吾欲享四海之富,卻使海內困窮無告者,不得以遂其生生之樂。如此便是全不推己,便是不恕。
大概忠恕隻是一物,就中截作兩片則為二物。上蔡謂:忠恕猶形影。說得好。蓋存諸中者既忠,則發出外來便是恕。應事接物處不恕,則在我者必不十分真實。故發出忠底心,便是恕底事。做成恕底事,便是忠底心。
在聖人分上,則日用千條萬緒,隻是一個渾淪真實底流行去貫注他,更下不得一個推字。曾子謂“夫子之道忠恕”,隻是借學者工夫上二字來形容聖人一貫之旨,使人易曉而已。如木桹上一個生意是忠,則是這一個生意流行貫注於千枝萬蕊底便是恕。若以忠恕並論,則隻到那地頭定處,枝成枝、蕊成蕊,便是恕。
大概忠恕本隻是學者工夫事。程子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天豈能盡己推己,此隻是廣就天地言,其理都一般耳。且如維天之命,元而亨,亨而利,利而貞,貞而複元,萬古循環,無一息之停,隻是一個真實無妄道理。而萬物各具此以生,洪纖高下,各正其所賦受之性命,此是天之忠恕也。在聖人,也隻是此心中一個渾淪大本流行泛應,而事事物物莫不各止其所當止之所,此是聖人之忠恕也。聖人之忠便是誠,更不待盡。聖人之恕便隻是仁,更不待推。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無他,以己者是自然,推己者是著力。
有天地之忠恕,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是也。有聖人之忠恕,吾道一以貫之是也。有學者之忠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也。皆理一而分殊。
聖人本無私意,此心豁然大公,物來而順應,何待於推?學者未免有私意錮於其中,視物未能無爾汝之間,須是用力推去,方能及到這物上。既推得去,則亦豁然大公矣。所以子貢問: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蓋學者須是著力推己以及物,則私意無所容而仁可得矣。
忠是在己底,恕是在人底。單言恕,則忠在其中,如曰推己之謂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隻己之一字,便含忠意了。己若無忠,則從何物推去?無忠而恕。便流為姑息。而非所謂由中及物者矣、中庸說“忠恕違道不遠”,正是說學者之忠恕。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乃是說聖人之忠恕。聖人忠恕是天道,學者忠恕是人道。
夫子語子貢之恕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即是中庸說“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也”。異時子貢又曰“我不欲人之加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亦即是此意,似無異旨。而夫子乃以為“賜也,非爾所及”。至程子又有仁恕之辨,何也?蓋是亦理一而分殊。曰“無加”雲者,是以己自然及物之事。曰“勿施”雲者,是用力推己及物之事。
自漢以來,恕字義甚不明,至有謂“善恕己量主”者。而我朝範忠宣公亦謂“以恕己之心恕人”,不知恕之一字就己上著不得。據他說,恕字隻似個饒人底意,如此則是己有過且自恕己,人有過又並恕人,是相率為不肖之歸,豈古人推己如心之義乎?故忠宣公謂“以責人之心責己”一句說得是,“以恕己之心恕人”一句說得不是。其所謂恕,恰似今人說“且恕”、“不輕恕”之意。字義不明,為害非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