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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作者:王先謙  

卷十二 外篇·達生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遺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複,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通曉生命真實情形的人,不會去追求對於生命來說不必要的東西;通曉命運實情的人,不會去追求對命運無能為力的事情。保養身體必定先得備足各種物品,可是物資充裕有餘而身體卻不能很好保養的情況是有的;保住生命必定得先使生命不脫離形體,但是形體未死生命卻死去的情況也是存在的。生命的到來不能推卻,生命的離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認為養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養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麼,世間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去做呢!雖然不值得去做卻不得不去做,內中的操勞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要想避免為了養身而操勞,便不知拋棄世俗之事就沒有拖累,沒有拖累就會心正氣平,心正氣平就能和大自然一同變化發展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就接近大道了!為什麼世事值得拋棄,而生命值得遺忘呢?因為拋棄世事就能讓身體不操勞,遺忘生命就能讓精神不虧損。形體得到保全,精神複歸凝聚,就能與自然融為一體。天地,是萬物的父母;陰陽二氣的相合就形成萬物之體,陰陽二氣的離散就又複歸於物的原初。形體與精神都不虧損,這叫做能夠隨著自然變化而更新。精神修養到了極高處,反過來可以輔助大自然的化育。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複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列子問關尹說:“道德修養極高的人在水中潛行卻不會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卻不會感到灼熱,行走在萬物之巔也不會感到恐懼。請問為什麼會達到這樣的境界?”關尹回答說:“這是因為持守住純和之氣,並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訴給你。大凡具有麵貌、形象、聲音、顏色的東西,都是物體,那麼物與物之間又為什麼差異很大,區別甚多?又是什麼東西最有能耐足以居於他物之先的地位?這都隻不過是有形狀和顏色罷了。大凡一個有形之物卻不顯露形色而留足於無所變化之中,懂得這個道理而且深明內中的奧秘,他物又怎麼能控製或阻遏住他呢!那樣的人處在本能所為的限度內,藏身於無端無緒的混沌中,遊樂於萬物或滅或生的變化環境裏,本性專一不二,元氣保全涵養,德行相融相合,從而使自身與自然相通。像這樣,他的稟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沒有虧損,外物又從什麼地方能夠侵入呢!“喝醉酒的人從車上摔下來,雖然滿身是傷卻沒有死去。骨骼關節跟旁人一樣而所受傷害卻跟別人不同,因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車子上也沒有感覺,即使墜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驚、懼全都不能進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傷害卻全沒有懼怕之感。那個人從醉酒中獲得保全完整的心態尚且能夠如此忘卻外物,何況從自然之道中忘卻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態呢?聖人藏身於自然,所以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複仇的人並不會去折斷曾經傷害過他的寶劍,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會怨恨那偶然飄來、無心地傷害到他的瓦片,這樣一來天下也就太平安寧。沒有攻城野戰的禍亂,沒有殘殺戮割的刑罰,全因為遵循了這個道理。“不要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而要開發自然的真性。開發了自然的真性就能培養好的道德;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就會產生賊害之心。不滿足於自然的稟賦,也不忽略人為的才智,這樣的人也就幾近純真無偽了!”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蹶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孔子到楚國去,走出樹林,看見一個駝背的老人正用竿子在粘蟬,就好像用手拾取那樣簡單。孔子說:“先生的手真是靈巧啊!這裏邊有什麼門道嗎?”駝背老人說:“似的,我有我的辦法。我在竹竿上累放兩個彈丸,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就不會掉不下來,那麼粘蟬失誤的概率就隻有四分之一;如果練習到累放到三個彈丸不掉,那麼粘蟬失誤的概率就隻有十分之一了;如果再繼續練習到累放五個彈丸也掉不下來,那麼粘蟬就如隨手拾取那樣容易了。當我粘蟬時,我立定身子,猶如臨近地麵的斷木,我舉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品類很多,我一心隻注意蟬的翅膀,從不思前想後左顧右盼,絕不因紛繁的萬物而改變對蟬翼的注意,為什麼不能成功呢!”孔子轉身對弟子們說:“運用心誌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說的就是這位駝背的老人吧!”

顏淵問仲尼曰:“吾嚐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遊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嚐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遊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嚐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若履,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在觴深過渡,擺渡人駕船的技巧實在神妙。我問他:‘駕船可以學習嗎?’擺渡人說:‘可以的。善於遊泳的人很快就能駕船。假如是善於潛水的人,那他不曾見到船也會熟練地駕駛船。’我進而問他怎樣學習駕船而他卻不再回答我。請問他的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孔子回答說:“善於遊泳的人很快就能學會駕船,這是因為他們習以成性適應於水而處之自然。至於那善於潛水的人不曾見到過船就能熟練地駕駛船,是因為他們眼裏的深淵就像是陸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猶如車子倒退一樣。船的覆沒和車的倒退以及各種景象展現在他們眼前卻都不能擾亂他們的內心,他們到哪裏不從容自得!用瓦器作為賭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屬帶鉤作為賭注的人而心存疑懼,用黃金作為賭注的人則頭腦發昏內心迷亂。各種賭注的賭博技巧本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為重了。大凡對外物看得過重的人其內心世界一定笨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田開之拜見周威公。周威公說:“我聽說祝腎在學習養生,先生跟祝腎交往,應該從他那兒聽到過什麼吧?”田開之說:“我在那裏隻不過是打掃門庭,又能從先生那裏聽到什麼呢!”周威公說:“先生不必謙虛,我希望能聽到這方麵的道理。”田開之說:“聽先生說:‘善於養生的人,就像牧羊一樣,看到有落後的就用鞭子抽打它。’”周威公問: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田開之說:“魯國有個叫單豹的,在岩穴裏居住在山泉邊飲水,不跟任何人爭利,活了七十歲還有嬰兒一樣的麵容;不幸遇上了餓虎,餓虎撲殺並吃掉了他。另有一個叫張毅的,高門甲第、朱戶垂簾的富貴人家,無不趨走參謁,活到四十歲便患內熱病而死去。單豹注重內心世界的修養可是老虎卻吞食了他的身體,張毅注重身體的調養可是疾病侵擾了他的內心世界,這兩個人,都不是能夠鞭策落後而取其適宜的人。”孔子說:“不要進入荒山野嶺把自己深藏起來,也不要投進世俗而使自己處處顯露,要像槁木一樣站立在兩者中間。倘若以上三種情況都能具備,他的名聲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個行人有一個人被殺害,於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備,必定要使隨行的徒眾多起來方才敢於外出,這不是很聰明嗎!人所最可怕的,還是枕席上的姿意,還有在飲食間的失度;卻不知道為此提醒和戒備,這實在是過錯。”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柙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柙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主持宗廟祭祀的官吏穿好禮服戴上禮帽來到豬圈邊,對著柵欄裏的豬說:“你為什麼要討厭死呢?我將要花三個月的時間精心喂養你,還要用十天為你上戒,用三天為你作齋,鋪上白茅草,然後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紋的祭器上,你願意這樣嗎?”如果真是為豬謀劃,就不如放置在豬圈裏以糟糠為食更好,為了自己謀劃,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貴榮華的地位,死後則能盛裝在繪有文采的柩車上和棺槨中。為豬打算就會舍棄白茅、雕俎之類的東西,為自己打算卻想求取這些東西,所不同於豬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桓公田於澤,管仲禦,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伏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齊桓公在草澤中打獵,管仲為他駕車,突然桓公見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說:“仲父,你看見了什麼沒有?”管仲回答:“我什麼都沒看見。”桓公打獵回來,失魂囈語而得病,好幾天不出門。齊國有一位賢士叫皇子告敖的,對齊桓公說:“您是自己傷害了自己,鬼哪裏能傷害您呢?身體內部鬱結著氣,精魂就會離散而不返歸於身,對於來自外界的騷擾也就缺乏足夠的精神力量。鬱結著的氣上通而不能下達,就會使人易怒;下達而不能上通,就會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達,鬱結內心而不離散,那就會生病。”桓公說:“這樣,那麼還有鬼嗎?”告敖回答:“有。水中汙泥裏有叫履的鬼,灶裏有叫髻的鬼。門戶內的各種煩攘,名叫雷霆的鬼在處置;東北的牆下,名叫倍阿鮭蠪的鬼在跳躍;西北方的牆下,名叫攻入陽的鬼住在那裏。水裏有水鬼罔象,丘陵裏有山鬼峷,大山裏有山鬼夔,郊野裏有野鬼彷徨,草澤裏還有一種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著問:“請問,委蛇的形狀怎麼樣?”告敖回答:“委蛇,身軀大如車輪,長如車轅,穿著紫衣戴著紅帽。他作為鬼神,最討厭聽到雷車的聲音,一聽見就兩手捧著頭站著。見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桓公聽了後開懷大笑,說:“這就是我所見到的鬼。”於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告敖坐著談話,不到一天時間病也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紀渻子為周宣王馴養鬥雞。過了十天周宣王派人來問:“雞訓練好了嗎?”紀渻子回答說:“還沒有,正虛浮驕矜自恃意氣哩。”十天後周宣王又派人來問,回答說:“還沒有,還是聽見響聲就叫,看見影子就跳。”十天後周宣王又派人來問,回答說:“還是那麼顧看迅疾,意氣強盛。”又過了十天周宣王派人來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別的雞即使打鳴,它已不會有什麼變化,看上去像木雞一樣,它的德行真可說是完備了,別的雞沒有敢於應戰的,掉頭就逃跑了。”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裏,黿鼉魚鱉之所不能遊也。見一丈夫遊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遊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孔子在呂梁觀賞,瀑布高懸二三十丈,衝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遠達四十裏,黿、鼉、魚、鱉都不敢在這一帶遊水。隻見一個壯年男子遊在水中,還以為是有痛苦而想尋死的,派弟子順著水流去拯救他。忽見那壯年男子遊出數百步遠而後露出水麵,還披著頭發邊唱邊遊在堤岸下。孔子緊跟在他身後而問他,說:“我還以為你是鬼,仔細觀察你卻是個人。請問,遊水也有什麼特別的門道嗎?”那人回答:“沒有,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我跟水裏的漩渦一塊兒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湧流一道遊出水麵,順著水勢而不作任何違拗。這就是我遊水的方法。”孔子說:“什麼叫做‘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於山地就安於山地的生活,這就叫做故常;長大了又生活在水邊就安於水邊的生活,這就叫做習性;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這樣生活著,這就叫做自然。”

梓慶削木為鐻,日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嚐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梓慶刻削木料做成鐻,鐻做成後,見到的人都驚歎為鬼斧神工。魯侯見了之後對梓慶說:“你用什麼技藝方法做出來的呀?”回答說:“臣是一名工匠,哪有什麼技藝!即使如此,有一點可以講一講。臣將要作鐻時,不敢有一點分散精神,一定要齋戒使心誌安靜專一。齋戒三日,不敢有思得獎賞官爵俸祿的念頭;齋戒五日,不敢想及別人是非難作品笨拙或是讚譽作品精巧;齋戒七日,則木然不動忘記我有四肢和形體的存在。在這個時候,心中不存在朝見君主的想法,專心致誌於製作技巧而外界的擾亂全部排除。然後進入山林中,觀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選取那些自然形態完全合乎標準的,然後一個現成的鐻如同就在眼前了,然後才動手去做,沒有這些條件就不去做。這是以已之天性與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如同鬼神所造,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東野稷以禦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東野稷因為善於駕車而得見魯莊公,他駕車時進退能夠在一條直線上,左右轉彎形成的弧形像圓規畫的一般圓。莊公認為就是編織花紋圖案也未必趕得上,於是命令他駕車一百圈後再返回。顏闔遇上了這件事,入內會見莊公,說:“東野稷的馬一定會失敗的。”莊公默不作聲。不多久,東野稷果然失敗而回。莊公問:“你為什麼事先就知道定會失敗呢?”顏闔回答說:“東野稷的馬力氣已經用盡,可是還要它轉圈奔走,所以說必定會失敗的。”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嚐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工匠隨手畫來就勝過用圓規與矩尺畫出的,他的手指隨物而變化,不須存留於心,再作有意度量,所以他的心誌專一而沒有滯礙。忘掉腳的大小,什麼鞋子都很舒適;忘掉了腰的粗細,什麼帶子都合適;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內心的安適;不改變內心的持守,不順從外物的影響,便是遇事的安適。本性常適而從未有過不適,也就是忘掉了安適的安適。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裏,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鍾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有一個叫孫休的人,親自來到扁慶子的門上詫異地發問道:“我安居鄉裏不曾受人說過道德修養差,麵臨危難也沒有人說過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裏卻從未遇上過好年成,為國家出力也未遇上聖明的國君,被鄉裏所擯棄,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對於上天有什麼罪過呢?我怎麼會遇上如此的命運?”扁子說:“你難道沒有聽說至人的所行嗎?忘掉了他的肝膽,忘掉了他的耳目,迷恫無知徘徊遊移於世俗生活之外,逍遙自在於無為之中,這就叫施助萬物而不自恃其功。作萬物之長而又不加主宰。現在你修飾己智以驚醒愚昧,修養自身以顯示別人卑汙,光明煊赫的樣子就像舉著日月行走一樣。像你這樣的人能得以保全身軀,身體器官完備,沒有中途毀損成為聾子瞎子和瘸腿,與眾人並列一起已屬僥幸,又哪有閑工夫來報怨老天啊!你走吧!”孫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裏。不多一會兒,扁子仰天長歎,弟子問道:“先生為什麼長歎呢?”扁子說:“剛才孫休進來,我把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告訴給他,我真擔心他會吃驚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說:“不對哩。孫休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錯誤的嗎?錯誤的本來就不可能迷惑正確的。孫休所說的話是不對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他本來就因迷惑而來請教,又有什麼過錯呀!”扁子說:“不是這樣的。從前有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魯國國君很喜歡它,用‘太牢’來宴請它,奏‘九韶’樂來讓它快樂,海鳥竟憂愁悲傷,眼花繚亂,不敢吃喝。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習性來養鳥。假若是按鳥的習性來養鳥,就應當讓它棲息於幽深的樹林,浮遊於大江大湖,讓它吃泥鰍和小魚,這本是極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孫休,乃是管窺之見、孤陋寡聞的人,我告訴給他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馬車來托載小老鼠,用鍾鼓的樂聲來取悅小鴳雀一樣。他又怎麼會不感到吃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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