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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作者:王先謙  

卷十五 外篇·知北遊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複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知向北遊曆來到玄水岸邊,登上一個名叫隱弅的山丘,正好在那裏遇上了無為謂。知對無為謂說:“我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怎樣思索、怎樣考慮才能懂得道呢?如何居處、行事才符合於道?采用何種方法才能獲得道呢?”問了好幾次,無為謂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他不知道要回答。知從無為謂那裏得不到解答,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闋的山丘,在那裏見到了狂屈。知把先前的問話向狂屈提出請教,狂屈說:“唉,我知道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我將告訴給你,可是心中正想說話卻又忘記了那些想說的話”。知從狂屈那裏也沒有得到解答,便轉回到黃帝的住所,見到黃帝向他再問。黃帝說:“沒有思索、沒有考慮方才能夠懂得道,沒有安處、沒有行動方才能夠符合於道,沒有依從、沒有方法方才能夠獲得道。”知於是問黃帝:“我和你知道這些道理,無為謂和狂屈不知道這些道理,那麼,誰是正確的呢?”黃帝說:“那無為謂是真正正確的,狂屈接近於正確;我和你則始終未能接近於道。知道的人不說,說的人不知道,所以聖人施行的是不用言傳的教育。道不可能靠言傳來獲得,德不可能靠談話來達到。沒有偏愛是可以有所作為的,講求道義是可以虧損殘缺的,而禮儀的推行隻是相互虛偽欺詐。所以說,‘失去了道而後能獲得德,失去了德而後能獲得仁,失去了仁而後能獲得義,失去了義而後能獲得禮。禮,乃是道的偽飾、亂的禍首’。所以說,‘體察道的人每天都得清除偽飾,清除而又再清除以至達到無為的境界,達到無所作為的境界也就沒有什麼可以作為的了。’如今你已對外物有所作為,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難嗎!假如容易改變而回歸根本,恐怕隻有是得道的人啊!“生是死的同類,死是生的開始,誰能知道它們的端緒!人的誕生,是氣的聚合,氣的聚合形成生命,氣的離散便是死亡。如果死與生是同類相屬的,那麼對於死亡我又憂患什麼呢?所以,萬物說到底是同一的。這樣,把那些所謂美好的東西看作是神奇,把那些所謂討厭的東西看作是臭腐,而臭腐的東西可以再轉化為神奇,神奇的東西可以再轉化為臭腐。所以說,‘整個天下隻不過同是氣罷了’。聖人也因此看重萬物同一的特點。知又對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是不知道回答我。我問狂屈,狂屈內心裏正想告訴我卻沒有告訴我,不是不告訴我,是心裏正想告訴我又忘掉了怎樣告訴我。現在我想再次請教你,你懂得我所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又說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於道呢?”黃帝說:“無為謂是個真正懂得大道的人,之所以這樣講,正是因為他的無知;狂屈接近於懂得大道,因為他忘記了自己所知的內容;我和你終究和道不相幹,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我們都認為自己明白那不可知的大道。”狂屈聽到了黃帝所說的話後,認為黃帝隻能算是知言,還不能算是懂得大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天地最大的美德但卻無法用言語表達,一年四季有明確的規律,然而它卻從不議論,萬物的變化具有現成的規律,然而它卻不加解釋。聖哲的人,探究天地偉大的美而通曉萬物生長的道理,所以“至人”順應自然無所作為,“大聖”也不會妄加行動,這是說對於天地作了深入細致的觀察。大道神明精妙,參與宇宙萬物的各種變化;萬物業已或死、或生、或方、或圓,卻沒有誰知曉變化的根本,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地自古以來就自行存在。“六合”算是十分巨大的,卻始終不能超出道的範圍;秋天的毫毛算是最小的,也得仰賴於道方才能成就其細小的形體。宇宙萬物無時不在發生變化,始終保持著變化的新姿,陰陽與四季不停地運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是那麼渾沌昧暗仿佛並不存在卻又無處不在,生機盛旺、神妙莫測卻又不留下具體的形象,萬物被它養育卻一點也未覺察。這就稱作本根,可以用它來觀察自然之道了。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齧缺問道於被衣,被衣說:“你要端正你的形體,集中你的視線,天然之和氣就會前來;收斂你的智慧,專一你的思慮,神明就會來居留你心;德將表現你之美好,道將留在你的身上。你無知而直視的樣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犢,你不要去追究事物的緣由。”話未說完,齧缺已經睡著了。被衣特別高興,一邊走一邊唱歌而去,還說:“形體如同枯骨,心如同死灰,真正純實之知,不堅持故見,懵懂暗昧,沒有思想,不能和他計議謀劃,他是個什麼樣人啊!”

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舜問丞說:“道可以獲得和擁有嗎?”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擁有,你怎麼能擁有道呢!”舜說:“我的身體非我所有,歸誰所有呢?”回答說:“是天地寄托給你一個形體;生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給你和氣;性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給你順應自然之屬性;子孫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給你繁衍子孫的能力。所以行時不知往哪裏去,住時不知持守什麼,吃東西不知味道。這一切都受強健運動之氣所支配,又怎麼能獲得和擁有呢!”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閑,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窨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肢強,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複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孔子對老聃說:“今天安居閑暇,我冒昧地向你請教至道。”老聃說:“你先得齋戒靜心,再疏通你的心靈,清掃你的精神,破除你的才智!大道,真是深奧神妙難以言表啊!不過我將為你說個大概。“明亮的東西產生於昏暗,具有形體的東西產生於無形,精神產生於道,形質產生於精微之氣。萬物全都憑借形體而誕生,所以,具有九個孔竅的動物是胎生的,具有八個孔竅的動物是卵生的。它的來臨沒有蹤跡,它的離去沒有邊界,不知從哪兒進出、在哪兒停留,通向廣闊無垠的四麵八方。遵循這種情況的人,四肢強健,思慮通達,耳目靈敏,運用心思不會勞頓,順應外物不拘定規。天不從它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高遠,地不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廣大,太陽和月亮不能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運行,萬物不能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昌盛,這恐怕就是道啊!“再說博讀經典的人不一定懂得真正的道理,善於辯論的人不一定就格外聰明,聖人因而斷然割棄上述種種做法。至於增多了卻不像是更加增加,減少了卻不像是有所減少,那便是聖人所要持守的東西。深邃莫測呀它像大海一樣,高大神奇呀它沒有終結也沒有開始,萬物的運動全在它的範圍之內,而且從不曾缺少什麼。那麼,世俗君子所談論的大道,恐怕都是些皮毛啊!萬物全都從它那裏獲取生命的資助,而且從不匱乏,這恐怕就是道啊!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噫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中原一帶有人居住著,不偏於陰也不偏於陽,處在大地的中間,隻不過姑且具備了人的形體罷了,而人終將返歸他的本原。從道的觀點來看,人的誕生,乃是氣的聚合,雖然有長壽與短命,相差又有多少呢?說起來隻不過是俄頃之間,又哪裏用得著區分唐堯和夏桀的是非呢!果樹和瓜類各不相同卻有共同的生長規律,人們的次第關係即使難以劃分,也還可以用年齡大小相互為序。聖人遇上這些事從不違拗,即使親身過往也不會滯留。調和而順應,這就是德;無心卻適應,這就是道;而德與道便是帝業興盛的憑藉,王侯興起的規律。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韜,墮其天帙。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人生活在天地之間的時日,如同白駒過隙一樣短暫,刹那而已,生長啊興起,無不由道而生發出來;變化啊消逝,也無不消亡於道體之中。已經變化生出的,又變化而死去,生命為其同類之死而悲哀,人類為其親人之死而傷悲。打開自然的枷鎖吧,毀壞天然的桎梏,紛紜婉轉。魂魄將往,身體也隨之消亡;死亡就是最大的回歸呀!從沒有形體到有形體,又從有形體變為沒有形體,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常識並不是求道之人所努力追尋的,那是人人明白並共同討論的話題,那些達於道境的人並不愛議論,愛議論的人也就並沒有達到道境。用聰明才智去追求大道恰恰遇不上大道,要想體悟大道,善辯不如沉默。道是不能聞知的,所以聞聽不如不聽,懂得這些就叫‘大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嚐相與遊乎無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嚐相與無為乎!澹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寥已吾誌,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東郭子向莊子請教說:“人們所說的道,究竟存在於什麼地方呢?”莊子說:“大道無所不在。”東郭子說:“一定要指出具體的地方才行。”莊子說:“在螻蟻之中。”東郭子說:“為什麼處在這樣低下卑微的地方?”莊子說:“在稻田的稗草裏。”東郭子說:“怎麼越發低下了呢?”莊子說:“在瓦塊磚頭中。”東郭子說:“怎麼越來越低下呢?”莊子說:“在大小便裏。”東郭子聽了後不再吭聲。莊子說:“先生提問題的方法,本來就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就好像叫獲的市場官正問他的助手,如何通過踩豬腿來檢驗豬的肥瘦一樣,我隻能告訴你,越往下踩越看得清楚。你不能要求我來證實‘道’在哪個事物上,因為所有的物都在道中,都逃不出去。最高的道是這樣,所有抽象的概念都是這樣的。就好像周、遍、鹹這三個詞不可一樣,名不同而實相同,它們所指稱的事實都是一樣的。讓我們一道遊曆於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用混同合一的觀點來加以討論,宇宙萬物的變化是沒有窮盡的啊!我們再順應變化無為而處吧!恬淡而又寂靜啊!廣漠而又清虛啊!調諧而又安閑啊!我的心思早已虛空寧寂,不會前往何處也不知道應該去到哪裏,離去以後隨即歸來也從不知道停留的所在,我已在人世來來往往卻並不了解哪裏是最後的歸宿;放縱我的思想遨遊在虛曠的境域,大智的人跟大道交融相契而從不了解它的終極。造就萬物的道跟萬物本身並無界域之分,而事物之間的界線,就是所謂具體事物的差異;沒有差異的區別,也就是表麵存在差異而實質並非有什麼區別。人們所說的盈滿、空虛、衰退、減損,認為是盈滿或空虛而並非真正是盈滿或空虛,認為是衰退或減損而並非真正是衰退或減損,認為是宗本或末節而並非真正是宗本或末節,認為是積聚或離散而並非真正是積聚或離散。”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幾,闔戶晝瞑。妸荷甘日中奓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幾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謾誕,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係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妸荷甘跟神農一起跟著老龍吉學習。神農大白天靠著幾案、關著門睡覺。中午時候,妸荷甘推門而入說:“老龍吉死了!”神農抱著拐杖站起身來,“啪”的一聲丟下拐杖而笑起來,說:“先生知道我見識短淺心誌不專,所以拋下我而去。完了,先生沒有留下啟發我的至言而死去了!”弇堈吊知道了這件事,說:“體悟大道的人,是天下君子所歸依之人。如今老龍吉對於道,連秋毫之末的萬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他的談吐而死去,又何況那些真正體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無形,聽起來無聲,對於人們所談論的道,可以說是昏昧而又晦暗,可以加以談論的所謂的“道”,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道。”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仰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遊乎太虛。”
於是,泰清向無窮請教:“您知曉道嗎?”無窮回答:“我不知道。”又問無為。無為回答說:“我知曉道。”泰清又問:“您知曉道,道也有名目嗎?”無為說:“有的。”泰清說:“道的名目怎麼樣呢?”無為說:“我知道道可以處於尊貴,也可以處於卑賤,可以聚合,也可以離散,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數。”泰清用上述談話去請教無始,說:“像這樣,那麼無窮的不知曉和無為的知曉,誰對誰錯呢?”無始說:“不知曉是深奧玄妙,知曉是浮泛淺薄;不知曉處於深奧玄妙之道的範圍內,知曉卻剛好與道相乖背。”於是泰清半中有所醒悟而歎息,說:“不知曉就是真正的知曉啊!知曉就是真正的不知曉啊!有誰懂得不知曉的知曉呢?”無始說:“道不可能聽到,聽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見,看見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傳,言傳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體正是因為產生於無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稱述。”無始又說:“有人詢問大道便隨口回答的,乃是不知曉道。就是詢問大道的人,也不曾了解過道。道無可詢問,問了也無從回答。無可詢問卻一定要問,這是在詢問空洞無形的東西;無從回答卻勉強回答,這是說對大道並無了解。內心無所得卻期望回答空洞無形的提問,像這樣的人,對外不能觀察廣闊的宇宙,對內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過那高遠的昆侖,也不能遨遊於清虛寧寂的太虛之境。”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窨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光曜問無有:“先生您到底是有呢?還是沒有呢?”無有不回答。光曜得不到回答,就仔細觀察無有形貌,他一副隱晦空寂的樣子,整天看他也看不見,整天聽他也聽不到,想摸他一摸,卻怎麼也摸不著。光曜感歎說:“他真是達到極致了,誰能達到這樣高的境界啊!像我,隻說能達到了不能聽也不能觸摸,卻未能達到一無所有的無無之境啊。如果能超越了有和無的境界,哪裏會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呢?”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楚國的大司馬家有一位鍛造劍的人,年紀雖然已經八十,卻一點也不會出現差誤。大司馬說:“你是特別靈巧呢,還是有什麼門道呀?”鍛製帶鉤的老人說:“我遵循著道。我二十歲時就喜好鍛製帶鉤,對於其他外在的事物我什麼也看不見,不是帶鉤就不會引起我的專注。鍛製帶鉤這是得用心專一的事,借助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自己的用心,而且鍛製出的帶鉤得以長期使用,更何況對於那些無可用心之事啊!能夠這樣,外物有什麼不會予以資助呢?”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複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孫子可乎?”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末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冉求向孔子請教:“天地產生以前的情況可以知道嗎?”孔子說:“可以,古時候就像今天一樣。”冉求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便退出屋來,第二天再次見到孔子,說:“昨天我問‘天地產生以前的情況可以知道嗎?’先生回答說:‘可以,古時候就象今天一樣。’昨天我心裏還很明白,今天就糊塗了,請問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孔子說:“昨天你心裏明白,是因為心神先有所領悟;今天你糊塗了,是因為又拘滯於具體形象而有所疑問吧?沒有古就沒有今,沒有開始就沒有終結。不曾有子孫而存在子孫,可以嗎?”冉求沒有回答。孔子說:“不用胡思亂想就對了,也不會亂問了!不是因有了的新生者才產生了死亡,也不是因為有了死亡就會讓死者死而複生。難道死亡和新生是相互依賴的嗎?難道可能有什麼先於天地就生成的事物嗎?生成物的那個東西一定不是物自身,被創生的事物不可能先於生成它的事物,天地是最大之物,你還要在它之上找一個生成物,這就是你所提問題的根結。如果你不斷地在生物者前麵尋找新生物者,那是永無答案的。聖人熱愛人類,也是沒有止境的,那也是從這個自然之理中受到的啟發。隻是愛就是了,不用問為什麼。”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嚐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遊。”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齎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聽老師說過:‘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請問怎樣才能使精神出入自如。”孔子說:“古時候的人,外表適應環境變化但內心世界卻持守凝寂,現在的人,內心世界不能凝寂持守而外表又不能適應環境的變化。隨應外物變化的人,必定內心純一凝寂而不離散遊移。對於變化與不變化都能安然聽任,安閑自得地跟外在環境相順應,必定會與外物一道變化而不有所偏移。狶韋氏的園林,黃帝的園圃,虞舜的宮殿,湯武的宮室,遊玩居住的地方越來越狹小而道德也越來越低下。即使被稱之為君子的人,一旦他們以儒墨為師而陷入是非之中,也不得不相互攻擊,何況現在的普通人呢!聖人與物相處而不傷害物。不傷害物的人,物也不能傷害他。隻有無所傷害的人,才能與人相交往。山林啊,平原啊,都能使我欣然快樂!快樂還沒有完,悲哀就又接著來了,悲哀與快樂的到來,我不能抗拒,它們要離我而去,我也不能阻攔。多麼可悲呀,世人隻不過是為外物所帶來的悲哀與歡樂所提供的旅館罷了!他們隻知自己所遭遇到的,卻不知道自己還有很多艱難險阻是他所從來不曾遭遇到的;人隻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卻不能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來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有些人非要強求人所不能免的,豈不是十分的可悲麼?大道之言不用言說,最好的做法是有所不為。想要讓人們認識統一起來,那實在是既淺陋又無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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