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屍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老聃的弟子中有一個叫庚桑楚的,獨得老聃真傳,居住在北邊的畏壘山,他的奴仆中喜歡炫耀才智的都被辭去,侍婢中標榜仁義的就被他疏遠;隻有敦厚樸實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勤勞的為他所用。居住三年,畏壘山一帶大豐收。畏壘山一帶的老百姓互相議論說:“庚桑楚剛來畏壘山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感覺很驚訝。如今我們一天天地計算收入雖然還嫌不足,但一年總的計算收益也還富足有餘。庚桑楚恐怕就是聖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靈一樣供奉他,像對待國君一樣地敬重他?”
庚桑子聞之,南麵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屍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製;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網罟之患;吞舟之魚,蕩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發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庚桑楚聽到了大家的談論,坐朝南方心裏很不愉快。弟子們感到奇怪。庚桑楚說:“你們對我有什麼感到奇怪呢?春天陽氣蒸騰勃發百草生長,正當秋天時節莊稼成熟果實累累。春天與秋天,難道無所遵循就能夠這樣嗎?這是自然規律的運行與變化。我聽說道德修養極高的人,像沒有生命的人一樣虛淡寧靜地生活在鬥室小屋內,而百姓縱任不羈全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如今畏壘山一帶的庶民百姓私下裏談論想把我列入賢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我難道樂意成為眾人所注目的人嗎?我正因為遵從老聃的教誨而對此大不愉快。”弟子說:“不是這樣的。小水溝裏,大魚沒有辦法回轉它的身體,可是小小的泥鰍卻能轉身自如;矮小的山丘,大的野獸沒有辦法隱匿它的軀體,可是妖狐卻正好得以棲身。況且尊重賢才授權能人,以善為先給人利祿,從堯舜時代起就是這樣,何況畏壘山一帶的百姓呢!先生你還是順從大家的心意吧!”庚桑楚說:“小子你過來!口能含車的巨獸,孤零零地離開山野,那就不能免於羅網的災禍;口能吞舟的大魚,一旦被水波蕩出水流,小小的螞蟻也會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鳥獸不厭山高,魚鱉不厭水深。保全身形本性的人,隱匿自己的身形,不厭深幽高遠罷了。至於堯與舜兩個人,又哪裏值得加以稱讚和褒揚呢!堯與舜那樣分辨世上的善惡賢愚,就像是在胡亂地毀壞好端端的垣牆而去種上沒有什麼用處的蓬蒿。選擇頭發來梳理,點數米粒來烹煮,計較於區區小事又怎麼能夠有益於世啊!舉薦賢才人民就會相互出現傷害,任用智能百姓就會相互出現偽詐。這數種作法,不足以給人民帶來好處。人們對於追求私利向來十分迫切,為了私利有的兒子殺了父親,有的臣子殺了國君,大白天搶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別人牆上打洞。我告訴你,天下大亂的根源,必定是產生於堯舜的時代,而它的流毒和遺害又一定會留存於千年之後。千年之後,還將會出現人與人相食的情況哩!”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囗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囗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囗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囗俯而慚,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囗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囗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複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囗曰:“裏人有病,裏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瞬,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囗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南榮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說:“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將怎樣學習才能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像這樣三年時間,那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了。”南榮趎說:“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卻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聾子的耳朵卻聽不見聲音;瘋狂人的樣子與普遍人的樣子,彼此之間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瘋狂人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本是相通的,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麼使之區別嗎?還是希望獲得卻始終未能獲得呢?如今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我隻不過勉強聽到耳裏罷了庚桑楚說:“我的話說盡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葉蟲,越雞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雞卻能夠做到。雞與雞,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為它們的本領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現在說我的才幹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南榮趎帶足幹糧,走了七天七夜來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兒來的吧?”南榮趎說:“是的。”老子說:“怎麼跟你一塊兒來的人如此多呢?”南榮趎恐懼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身後。老子說:“你不知道我所說的意思嗎?”南榮趎低下頭來羞慚滿麵,而後仰麵歎息:“現在我已忘記了我應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忘掉了我的提問。”老子說:“什麼意思呢?”南榮趎說:“不聰明嗎?人們說我愚昧無知。聰明嗎?反而給身體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仁愛之心反而給自身帶來愁苦和危難。不講信義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信義反而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這三句話所說的情況,正是我憂患的事,希望因為庚桑楚的引介而獲得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察看你眉宇之間,也就借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談話更證明了我的觀察。你失神的樣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舉著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你確實是一個喪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麼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歸你的真情與本性卻不知道從哪裏做起,實在是值得同情啊!”南榮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東西,舍棄自己所討厭的東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見老子。老子說:“你作了自我反省,鬱鬱不安的心情實在是沉重啊!然而你心中那充滿外溢的情況說明還是存有邪念。受到外物的束縛便不可避免繁雜與急促,於是內心世界必將堵塞不通;內心世界受到束縛便不可避除雜亂無緒和急促,於是外部感官必定會閉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內心世界都被束縛纏繞,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持守,何況是初初學道仿行的人呢!”南榮趎說:“鄰裏的人生了病,周圍的鄉鄰詢問他,生病的人能夠說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夠把自己的病情說個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這樣的聽聞大道,好比服用了藥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隻希望能聽到養護生命的常規罷了。”老子說:“養護生命的常規,能夠使身形與精神渾一諧合嗎?能夠不失卻真性嗎?能夠不求助於卜筮而知道吉凶嗎?能夠滿足於自己的本分嗎?能夠對消逝了的東西不作追求嗎?能夠舍棄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尋求自身的完善嗎?能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能夠心神寧寂無所執著嗎?能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整天啼哭咽喉卻不會嘶啞,這是因為聲音諧和自然達到了頂點;嬰兒整天握著小手而不鬆開,這是因為聽任小手自然地握著乃是嬰兒的天性與常態;嬰兒整天瞪著小眼睛一點也不眨眼,這是因為內心世界不會滯留於外界事物。行走起來不知道去哪裏,平日居處不知道做什麼,接觸外物隨順應合,如同隨波逐流、聽其自然:這就是養護生命的常規了。”南榮趎:“那麼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嗎?”老子回答:“不是的。這僅隻是所謂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道德修養最高尚的人,跟人們一塊兒向大地尋食而又跟人們一塊兒向天尋樂,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擾亂自己,不參與怪異,不參與圖謀,不參與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寧寂無所執著地到來。這就是所說的養護生命的常規。”南榮趎說:“這樣說來,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嗎?”老子回答:“不是這樣的。這些隻不過是像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你以為修養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嗎?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後土賜給食物,祈求皇天賜給安樂,而自己別無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際關係而擾亂自己的內心,不參與怪異、圖謀、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瀟灑地去,憨厚無所執著地到來。這就是我所說的養護生命常規。”南榮趎說:“這樣說來,這就達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嗎?”老子說:“沒有。我對你說過:‘能夠洗淨汙染的人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伸手伸腳不知道幹什麼,爬來爬去不知道去哪裏,身形像秋樹無葉不招風,心境像熄盡了死灰。像這樣的人,禍福都不會降臨,禍福都不存在,人間災害怎麼能加寄於他呢?”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鎮定的人,就會有自然的靈光。發出自然靈光的人,看人觀物,清楚明白。注重道德修養的人,才能長久保持靈光的存在;持有長期穩定靈光的人,人們就會自然地依歸他,上天也會幫助他。人們所依歸的,稱他為天民;上天所輔佐的,稱他為天之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備物將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台。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誌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誌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慘於誌,鏌鋣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學習,是為了學習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識;行走,是為了到達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辯,是為了辨別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達到了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這樣,大踏步衝出去,那麼自然本性必然會遭受虧損。備足造化的事物而順應成形,深斂外在情感不作任何思慮而使心境快活並富有生氣,謹慎地持守心中的一點靈氣用以通達外在事物,像這樣做而各種災禍仍然紛至遝來,那就是自然安排的結果,而不是人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擾亂成性,也不可以納入靈府。靈府,就是有所持守卻不知道持守什麼,並且不可以著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表現真誠的自我而任隨情感外馳,雖然有所表露卻總是不合適宜,外事一旦侵擾心中就不會輕易離去,即使有所改變也會留下創傷。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壞事,人人都會譴責他、處罰他;在昏暗處隱蔽地做下壞事,鬼神也會譴責他、處罰他。對於人群清白光明,對於鬼神也清白光明,這之後便能獨行於世。各分合乎自身,行事就不顯於名聲;名分超出自身,就是心思也總在於窮盡財用。行事不顯名聲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輝;心思在於窮盡財用的人,隻不過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們在奮力追求分外的東西,還自以為泰然無危。跟外物順應相通的人,外物必將歸依於他;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們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麼能容納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沒有親近,沒有親近的人也就為人們所棄絕。兵器沒有什麼能對人的心神作出傷害,從這一意義說良劍莫邪也隻能算是下等;寇敵沒有什麼比陰陽的變異更為巨大,因為任何人也沒有辦法逃脫出天地之間。其實並非陰陽的變異傷害他人,而是人們心神自擾不能順應陰陽的變化而使自身受到傷害。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大道通達於萬物。一種事物分離了,一種事物就會形成;另一種事物就會毀滅。有人不喜歡從分離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分離求取完備;也有些人不喜歡從完備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心神離散而不能返歸的人,就會像鬼一樣隻有形骸;心神離散而有所得,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已經死了。迷失本性而隻有外形,也是一個鬼。把有形的東西效法載形的道,那麼內心就會得到安寧。大道無形地存在著。它生長出來卻沒有根;想進入它的內部,卻沒有門。大道具有實在的形體卻不占有空間;大道在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過程。世界從大道中產生,卻找不到產生的孔竅。具有實在的形體而不占有空間,是因為大道處在上下左右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始末,是因為大道處在極限的時間裏。大道既存在著生也存在著死,既存在著出也存在著入。入和出都沒有實實在在的形跡,這就是“自然之門”。自然之門不假人為,但是萬事萬物都來自於這個門。不可能用“有”來著生“有”,“有”一定來自於“無有”,而“無有”是無和有的統一。聖人遊心於這種境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古代的人,他們的才智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達到什麼樣的境界呢?有人認為宇宙開始是不存在事物的,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觀點,不能夠再添加什麼了。差一點兒的觀點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已經存在事物,隻不過反一種事物的產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分離,把消逝看作是回歸,而這個觀點對事物已經有了區分。比這個觀點再差一點兒的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的確不曾有過什麼,不久之後就產出了事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消失了,他們把虛空當作頭,把生命當作軀體,把死亡當作尾脊。哪個人能把有、無、死、生歸結為一體,我就把他當朋友。上麵三種觀點雖然名有不同,卻同源於道。就像楚國王族中昭、景兩姓,因為世代為官而顯赫,屈姓,又因為世代封賞而顯赫,姓氏不同(卻為同族)。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嚐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嚐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從昏暗中產生出來,生命一旦產生彼與此、是與非就在不停地轉移而不易分辨。讓我來談談轉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足以談論。雖然如此,即使談論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說,年終時大祭備有牛牲的內髒和四肢,可以分別陳列卻又不可以離散整體牛牲;又譬如說,遊觀王室的人周旋於整個宗廟,但同時又必須上廁所。像這些例子全都說明彼與此、是與非在不停地轉移。請讓我再進一步談談是非的轉移和不定。這全是因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師。於是以這樣的觀點來駕馭是與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區別;於是把自我看作是主體,並且讓人把這一點當作神聖的節操,於是又用死來殉償這一節操。像這樣的人,以舉用為才智,以晦跡為愚昧,以通達為榮耀,以困厄為羞恥。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現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蜩與學鳩共同譏笑大鵬那樣,乃是同樣的無知。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徹誌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誌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在路上踩了行人的腳,就要道歉說自己放肆,兄長踩弟弟的腳就憐惜撫慰,父母至親踩了就無須謝過。因此,至禮是沒有人我之分的,至義是沒有物我之分的,至知是不用謀略的,至仁是不表露愛跡的,至信就是不用金錢作憑證的。毀除意誌的幹擾,解脫心靈的束縛,遺棄道德的牽累,打通大道的阻礙。高貴、富有、尊顯、威嚴、聲名、利祿六種情況,全是擾亂意誌的因素。容貌、舉止、美色、辭理、氣調、情意六種情況,全是束縛心靈的因素。憎惡、欲念、欣喜、憤怒、悲哀、歡樂六種情況,全部牽累道德的因素。離去、靠攏、貪取、施與、智慮、技能六種情況,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這四個方麵各六種情況不至於震蕩胸中,內心就會平正,內心平正就會寧靜,寧靜就會明澈,明澈就會虛空,虛空就能恬適順應無所作為而又無所不為。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裏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複諧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華;稟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動,稱之為率真的作為;受偽情驅使而行動,稱之為失卻本性。知識,出自與外物的應接;智慧,出自內心的謀劃;具有智慧的人也會有不了解的知識,就像斜著眼睛看,所見必定有限。有所舉動卻出於不得已叫做德,有所舉動卻不是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聲必定適得其反,而講求實際就會事事順應。羿精於射中微細之物而拙於人們不稱譽自己。聖人精於順應自然而拙於人為。精於順應自然而又善於周旋人世,隻有“全人”能夠這樣。唯獨隻有蟲豸能夠像蟲豸一樣地生活,唯獨隻有蟲豸能夠稟賦於自然。“全人”厭惡自然,是厭惡人為的自然,更何況用自我的尺度來看待自然和人為呢!一隻小雀向羿飛來,羿肯定會把它射中,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當作雀籠,那麼沒有一隻鳥雀能逃脫這個雀籠。因此,商湯用庖廚來親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張羊皮來親近百裏奚。從古至今,最好的籠絡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砍斷了腳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飾,因為他已經把毀譽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處之所以不存恐懼,因為他已經把生死忘掉了。能夠受到威嚇卻不報複的,是忘掉了他人;能夠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稱為合於自然之理、忘卻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們敬重他,他卻不感到欣喜,人們侮辱他,他卻不會憤怒,隻有融入了自然順和之氣的人才能這樣。發出了不是有心發怒的怒氣,那麼這樣的怒氣也就出於不怒;有作為但不是有心,那麼這樣的作為也就出於無心。想寧靜就要心平氣和,想全神就要順應心誌,即便是有所作為也要處置適宜,每件事都要順應於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做法,也就是聖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