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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作者:王先謙  

卷五 雜篇·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嚐言;終身不言,未嚐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寄托的話占十分之九,假托前人所言的話占十分之七,無心之言日出不窮,合於自己的分際。寄托的話占十分之九,借他人的話來談論。親生父親不給他的兒子做媒。與其聽親生父親的讚美不如聽不是他父親的人的評價。這不是我的過錯,人人都有這個過錯。跟自己一致就讚同,跟自己不一致就反對。跟自己一致就認為對,跟自己不一致就認為錯。假托前人所言的話占十分之七,為了中止爭辯,這些話來自長者。年齡在人的前麵,而沒有見解隻是徒稱年長的,那就不能算先於人。為人如果沒有才德學識,這是缺乏為人之道;為人缺乏為人之道,這就叫做陳腐的人。無心之言層出不窮,天然和合,由此推衍事理,因而說到死為止。不用說話事物的常理自然齊一,原本齊一的自然之理加上主觀的言論就不能齊同了,所以說,要發沒有主觀成見的言論。說出跟自然常理諧和一致的話就如同沒有說話,終身在說話,也像是不曾說過話;而終身不說話,也未嚐不是在說話。有原因適宜,也有原因不適宜;有原因如此,也有原因並非如此。為什麼如此?如此因為原來如此;為什麼不如此?不如此因為原來不如此。為什麼適合?適合在於已經適合;為什麼不適合?不適合在於已經不適合。事物本來就會適合。沒有什麼事物不如此,沒有什麼事物不適合。要不是無心之言日出不窮,天然和合,事理哪能日新月異持續下去?萬物都是種子,以不同形態進行新陳代謝的生命過程,首尾銜接如環相扣,難以分清它們的次序,這叫“天鈞”。“天鈞”也就是“天倪”。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誌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嚐言也。孔子雲:夫受才乎大本,複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莊子對惠子說:“孔子活了六十歲而六十年來隨年變化與日俱新,最開始認為是對的,到最後又作了否定,不知道現今所認為是對的不就是五十九歲時所認為是不對的。”惠子說:“孔子勤於勵誌用心學習。”莊子說:“孔子勵誌用心的精神已經大為減退,你不必再妄自評說。孔子說過:‘稟受才智於自然,回複靈性以全生’。如今發出的聲音合於樂律,說出的話語合於法度。如果將利與義同時陳列於人們的麵前,進而分辨好惡與是非,這僅僅隻能使人口服罷了。要使人們能夠內心誠服,而且不敢有絲毫違逆,還得確立天下的定規。算了算了,我還比不上他呢!”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而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曾參再次做官內心感情較前一次又有了變化,說:“我當年做官雙親在世,三釜微薄的俸祿就心滿意足了;自雙親去世以後再次做官,三千鍾的豐厚俸祿也不能用來養親人了,我很很悲傷。”孔子的弟子問孔子:“像曾參這樣至孝的人,可以說是沒有牽掛俸祿的過錯吧?”孔子說:“曾參的心思已經跟俸祿聯係起來了。如果內心沒有牽掛,會出現悲傷的感情嗎?對待俸祿心無所係的人他們看待三釜乃至三千鍾,就像是看待雀兒和蚊虻從眼前飛過一樣。”

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顏成子遊對東孰子綦說:“自從我聽了您的教誨,第一年返於質樸,第二年就不自執,第三年就通達無礙了,第四年就與物同化了,第五年眾物來集,第六年感到鬼神來舍,第七年感到自己與自然渾然一體,第八年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死亡和不知道什麼是存在,第九年進入道的奇異妙境。人生在世而妄為,這等同於死亡。輔助天公出於私心,這等同於死亡,有其必然因素;然而隻是活生生地活著,那就沒有什麼必然因素了。那麼果真如此嗎?什麼才是適合?什麼才是不適合?天有四時變化,地有人物依據,我哪能強求呢?不知道什麼是終結,怎能斷定沒有運命呢?不知道什麼開始,怎能斷定有運命呢?確有人物感應,難道能斷定沒有鬼嗎?沒有發生感應,難道能斷定有鬼嗎?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發;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影外的微陰問影子說:“你以前低著頭現在昂著頭,以前束著發髻現在披散著頭發,以前坐著現在站起,以前行走現在停下來,這是為什麼呢?”影子回答:“我就是這樣地隨意運動,何必要問呢?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就如同寒蟬蛻下來的殼、蛇蛻下來的皮,跟那本體事物的相似卻又不是那事物本身。火與陽光,使我聚合而顯明;陰與黑夜,使我得以隱息。可是有形的物體真就是我賴以存在的憑借嗎?何況是沒有任何依待的事物呢!有形的物體到來我便隨之到來,有形的物體離去我也隨之離去,有形的物體徘徊不定我就隨之不停地運動。變化不定的事物有什麼可問的呢?”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閑,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陽子居往南到沛城去,正巧老聃往西邊的秦地閑遊,陽子居到郊外迎接老子,直至大梁才遇上老子。老子走到半路,昂起頭仰天歎氣說:“當初我還以為你是可以調教的,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陽子居沒有回答。到了旅店,陽子居進上各種盥洗用具,把鞋子脫在門外,雙腳跪著上前說道:“剛才弟子正想請教先生,正趕上先生旅途中沒有空閑,所以不敢冒然啟齒。如今先生閑暇下來,懇請先生指出我的過錯。”老聃說:“你仰頭張目傲慢跋扈,你還能夠跟誰相處?過於潔白的好像總會覺得有什麼汙垢,德行最為高尚的好像總會覺得有什麼不足之處。”陽子居聽了臉色大變羞慚不安地說:“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導。”陽子居剛來旅店的時候,店裏的客人都得迎來送往,那個旅舍的男主人親自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親手拿著毛巾梳子侍候他盥洗,旅客們見了他都得讓出座位,烤火的人見了也就遠離火邊。等到他離開旅店的時候,旅店的客人已經跟他無拘無束爭席而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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