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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作者:王先謙  

卷六 雜篇·讓王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餘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餘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後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堯把天下讓給許由,但許由不接受。又打算讓給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說:“讓我做天子,不是不行,不過,我剛剛患了隱憂的病,剛好在醫治之中,所以沒有時間來治理天下。”天子這個位子很重要,但子州支父不因為天子之位很重要而放棄治療自己的疾病,其他事就更不用說了。隻有不把天下作為自己私利的人,才可以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他。舜把治理天下的大任交給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說:“我剛剛患上隱憂的病,恰好在醫治中,沒有時間來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大的名器,子州支伯卻不用它來交換生命。這正是有道之人和凡俗之人不同的地方。舜把天下讓給善卷,善卷說:“我處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種,形體足夠勞動;秋天收獲,身體足夠安養了;太陽出來就去工作,太陽下山便休息,逍遙自在於天地之間而心情舒暢。我還要天下的位子幹什麼!可悲啊!你不了解我。”就這樣善卷也沒有接受。於是他隱居到深山裏,沒有人知道他的居處。舜把天下讓給他的朋友石戶農夫,石戶的農夫說:“做國君辛苦呀,是勞碌的人啊!”他認為舜的德還不夠,於是背著行囊,妻子頭頂用具,帶著子女隱居到海島上,終生沒有再回來。

大王亶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遭遇狄人的攻打;大王亶父用曾皮財帛事奉他們,但他們不接受,用犬馬畜事奉他們,也不接受,用珍珠寶玉事奉他們還是不接受,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說:“和人的哥哥居住在一起而讓他的弟弟去被殺害,和人的父親居住在一起而讓他的兒子去被殺害,我不忍心這麼做。你們都努力求生存吧!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沒有什麼兩樣!並且我聽說,不要因為用以養人的土地而殺害所養的百姓。”於是大王亶父拄著拐杖離開了。百姓推著步挽車跟隨,在岐山下成立了一個國家。這些人可以說像大王亶父那樣,能夠尊重生命。能夠尊重生命的,並不因為富貴而傷害身體,也不因為貧賤利祿來勞累形體。現在的人,擁有高官厚祿的,都怕失去他們,見到有利可圖,就不顧自己的性命,這不是迷惑嗎?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越人先後三代殺掉自己的國君,王子搜對此十分憂患,逃到荒山野洞裏去。越國沒有了君主,到處找尋王子搜都沒能找到,便追蹤來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點燃艾草用煙薰洞,還為他準備了國王的乘輿。王子搜拉過登車的繩索,仰天大呼說:“國君之位啊,國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夠放過我啊!”王子搜並不是討厭做國君,而是憎惡做了國君難免會招來殺身的禍患。像王子搜這樣的人,可說是不因為國君之位而傷害自己生命的了,這必定就是越人一心想要讓他做國君的緣故。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嚐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韓國和魏國互相爭奪土地而戰爭。子華子見到昭僖侯,昭僖麵有憂色。子華子說:“現在讓天下的人在你的麵前寫下誓約,誓約這樣寫:‘左手奪到它就砍去右手,右手奪到它就砍去左手,然而奪到的可以得到天下。’你願意去奪取嗎?“昭僖侯說:“我不願意奪取。”子華子說:“很好,這樣看來,兩隻手比天下重要,身體又比兩臂重要。韓國遠比天下為輕,現韓魏所爭奪的,又遠比韓國輕。因此何必擔心得不到呢?”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複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魯君聽說顏闔是個有道的人,派人帶著幣帛等禮品來慰問他。顏闔住在一個很破的小巷子裏,穿著粗布衣服在喂牛。魯君的使者來了,顏闔親自出來迎接。使者說:“這是顏闔的家嗎?”顏闔說:“這是我的家。”使者送上禮品,顏闔說:“恐怕你聽錯了是否是送我的,你不如回去問個明白,以免受到國君的責備。”使者回去,查問清楚了,再來找顏闔,卻找不到他了。像顏闔這樣的人,真正地厭惡富貴了。所以說,道本來是為了修身,道的剩餘用來治理國家,道德土芥來治理天下。這樣看來,帝王的功業,乃是聖人餘事,並不是用作全身養生的。現在世俗的君子,多棄身去追名逐利,這豈不是可悲!凡是聖人的行為,必定省察他所追求的目標以及追求的意義。現在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隨便用寶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世人必定會嘲笑他。為什麼呢?因為他所用的貴重而所求的輕微。生命這東西,豈能和隨侯的寶珠這類東西相比呢!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所以,大道的真諦可以用來養身,大道的剩餘可以用來治理國家,而大道的糟粕才用來統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的功業,隻不過是聖人餘剩的事,不是可以用來保全身形、修養心性的。如今世俗所說的君子,大多危害身體、棄置稟性而一味地追逐身外之物,這難道不可悲嗎!大凡聖人有所動作,必定要仔細地審察他所追求的方式以及他所行動的原因。如今卻有這樣的人,用珍貴的隨侯之珠去彈打飛得很高很高的麻雀,世上的人們一定會笑話他,這是為什麼呢?乃是因為他所使用的東西實在貴重而所希望得到的東西實在微不足道。至於說到生命,難道隻有隨侯之珠那麼珍貴嗎!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列子窮困,麵露饑色。有人告訴鄭子陽說:“列禦寇是有道之士,在你的國家之內卻讓他貧困,你這不是輕視人才嗎?”鄭子陽就派人給他送來米粟。列子見到使者,再三辭謝不接受。使者走了,列子進到屋裏,他的妻子埋怨他而撫著胸說:“我聽說有道的人能夠享安樂,現在你卻麵有饑色。相國派人給你送糧食來,你卻不接受,這難道不是我命該如此嗎?”列子笑著說:“相國他並不是自己真正了解我,而是聽別人之言才來給我送米粟,將來他也有可能聽別人的話而治我的罪,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後來,百姓果然造反而殺害了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複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複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楚昭王喪失了國土。屠羊說跟著昭王出走。後來昭王返回國家,要獎賞跟隨他的人,輪到屠羊說。屠羊說說:“大王喪失國土。我喪失屠羊的工作;大王回國,我也回到屠羊之所。我的爵祿已經恢複了,又有什麼好獎賞的呢!”昭王說:“勉強地接受。”屠羊說說:“大王喪失領地,不是我的過錯,所以我不接受懲罰;大王收複國土,也不是我的功勞,所以我不接受獎賞。”昭王說:“讓他來見我!”屠羊說說:“楚國的法令,必須是有大功的人才能朝見國君,現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國家而勇武也不足以消滅敵寇。吳國的軍隊侵入郢都,我因危難而逃避敵寇,並不是有意追隨大王的。現在大王要毀壞法度召見我,我並不想以此而讓天下人知道。昭王對司馬子綦說:“屠羊說雖然處於卑賤的地位但懂得大道,你替我請他就任三公的職位。”屠羊說說:“三公的職位,我知道比屠羊的職位高貴;萬鍾的俸祿,我知道比屠羊的利潤豐厚;但是我怎麼可以受爵祿而使君主受到濫施賞的聲名呢!我不敢接受,希望還是回到我屠羊的市場裏。”終究還是沒接受。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原憲住在魯國,住在一間方丈大小的小屋,茅草做房頂;蓬草編成的門四處透亮,折斷桑條作為門軸,用破甕做窗隔出兩個居室,再將粗布衣堵在破甕口上;屋子上漏下濕,而原憲卻端端正正地坐著彈琴唱歌。子貢駕著高頭大馬,穿著暗紅色的內衣外罩素雅的大褂,小小的巷子容不下這高大華貴的馬車,前去看望原憲。原憲戴著裂開口子的帽子穿著破了後跟的鞋,拄著藜杖應聲開門,子貢說:“哎呀!先生得了什麼病嗎?”原憲回答:“我聽說,沒有財物叫做貧,學習了卻不能付諸實踐叫做病。如今我原憲,是貧困,而不是生病。”子貢聽了退後數步麵有羞愧之色。原憲又笑著說:“迎合世俗而行事,比附周旋而交朋結友,勤奮學習用以求取別人的誇讚,注重教誨是為了炫耀自己,用仁義作為奸惡勾當的掩護,講求高車大馬的華貴裝飾,我原憲是不願去做的。”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襟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誌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曾子住在衛國,衣服破爛,麵色浮腫,手足生繭。三天沒有生火做飯,十年沒有添置新衣了,帽子一戴帽繩就斷,拉著衣襟手臂就會露出來,一穿鞋,腳跟就會露出來。拖著破鞋口吟《商頌》,聲音洪亮,好像金石樂器奏出來的一樣。天子不能使他做臣子,諸侯不能和他結交。所以安養意誌的人就忘記了外在的形體,安養身體的人就不受名利的幹擾,求道之人就心無城府。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孔子對顏回說:“顏回,你過來!你家境貧寒居處卑微,為什麼不外出做官呢?”顏回回答說:“我無心做官,城郭之外我有五十畝地,足以供給我食糧;城郭之內我有四十畝地,足夠用來種麻養蠶;撥動琴弦足以使我歡娛,學習先生所教給的道理足以使我快樂。因此我不願做官。”孔子聽了深受感動改變麵容說:“實在好啊,顏回的心願!我聽說:‘知道滿足的人不會因為利祿而使自己受到拘累,真正安閑自得的人明知失去了什麼也不會畏縮焦慮,注意內心修養的人沒有什麼官職也不會因此慚愧。’我吟詠這樣的話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才算真正看到了它,這也是我的一點收獲哩。”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中山公子牟對瞻子說:“我雖身居江湖之上,心思卻時常留在宮廷裏,怎麼辦呢?”瞻子說:“這就需要看重生命。重視生命的存在也就會看輕名利。”中山公子牟說:“雖然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總不能抑製住自己的感情。”瞻子說:“不能約束自己的感情也就聽其自然放任不羈,這樣你的心神會不厭惡對於宮廷生活的眷念嗎?不能自己管束自己而又要勉強地管束自己,這就叫做雙重損傷。心神受到雙重損傷的人,就不會是壽延長久的人了。”魏牟,是大國的公子,他隱居在山岩洞穴中,比起平民百姓來這就難為得多了;雖然未能達到體悟大道的境界,也可說是有了體悟大道的心願了。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嚐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鬆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幹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孔子被困於陳國蔡國之間,七天沒有燒火煮飯,野菜湯裏沒有一粒米屑,臉色疲憊,可是還在屋裏不停地彈琴唱歌。顏回在室外擇菜,子路和子貢相互談論:“先生兩次被趕出魯國,在衛國遭受鏟削足跡的汙辱,在宋國受到砍掉大樹的羞辱,在商、周後裔居住的地方弄得走投無路,如今在陳、蔡之間又陷入如此困厄的境地,圖謀殺害先生的沒有治罪,淩辱先生的沒有禁阻,可是先生還不停地彈琴吟唱,不曾中斷過樂聲,君子不懂得羞辱竟達到這樣的地步嗎?”顏回沒有辦法回答,進入內室告訴給孔子。孔子推開琴弦長長地歎息說:“子路和子貢,真是見識淺薄的人。叫他們進來,我有話對他們說。”子路和子貢進到屋裏。子路說:“像現在這樣的處境真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孔子說:“這是什麼話!君子通達於道叫做一以貫通,不能通達於道叫做走投無路。如今我信守仁義之道而遭逢亂世帶來的禍患,怎麼能說成是走投無路!所以說,善於反省就不會不通達於道,麵臨危難就不會喪失德行,嚴寒已經到來,霜雪降臨大地,我這才真正看到了鬆柏仍是那麼鬱鬱蔥蔥。陳、蔡之間的困厄,對於我來說恐怕還是一件幸事啊!”孔子說完後安詳地拿過琴來隨著琴聲陣陣歌詠,子路興奮而又勇武地拿著盾牌跳起舞來。子貢說:“我真不知道先生是如此高潔,而我卻是那麼的淺薄啊!”古時候得道的人,困厄的環境裏也能快樂,通達的情況下也能快樂。心境快樂的原因不在於困厄與通達,道德存留於心中,那麼困厄與通達都像是寒與暑、風與雨那樣有規律地變化。所以,許由能夠在潁水的北岸求得歡娛而共伯則在共首之山優遊自得地生活。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後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舜把天下讓給他的朋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說:“奇怪啊,舜的為人,處於田畝之中,而遊曆於堯帝之門。不僅是如此而已,還要用他的恥辱行為來玷汙於我。我見到他感到羞恥。”因而自己投入清冷之淵而死。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後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商湯要討伐夏桀,就這件事與卞隨商量,卞隨說:“這不是我的事情。”商湯說:“跟誰說可以?”說:“我不知道。”商湯又就此事同瞀光商量,瞀光說:“這不是我的事情。”商湯說:“跟誰說可以?”說:“我不知道。”商湯說:“伊尹怎樣?”曰:“他能勉強己力而忍受恥辱,我不知道他別的了。”湯就和伊尹策謀討伐夏桀,戰勝了夏桀。湯讓位給卞隨,卞隨推辭說:“君主伐桀時找我謀劃,一定以為我是殘忍的人;戰勝了夏桀而讓位給我,一定認為我是個貪婪的人。我生活在亂世,而無道的人一再用恥辱的行為來玷汙我,我不能忍受屢次的攪擾!”於是自投椆水而死。商湯又讓位給瞀光,說:“有智慧的人策謀,武勇的人完成,仁義的人來就位,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你為什麼不即位呢?”瞀光推辭說:“廢黜君上,不是義;殺害人民,不是仁;別人犯難,我享其利,不是廉。我聽說:‘不合於義的,不接受它的利祿;無道的社會,不踏它的土地。’何況是把我尊奉君位呢!我不忍心長久地目睹這種情況。”於是背負石頭而自沉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誌,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以前周朝興起的時候,孤竹國有兩位賢士,名叫伯夷和叔齊。二人商量說:“聽說西方有個像是得道的人,我們去看看。”他們來到岐山的南麵,周武王知道了,派他的弟弟旦前去拜見,並且跟他們結下誓盟,說:“增加俸祿二等,授予一等官職。”然後用牲血塗抹在盟書上埋入地下。伯夷叔齊二人相視而笑說:“咦,真是奇怪啊!這不是我們所談論的道。從前神農氏治理天下,按時祭祀竭盡虔誠而不祈求賜福;他對於百姓,忠實誠信盡心治理而不向他們索取。樂於參與政事就讓他們參與政事,樂於從事治理就讓他們從事治理,不趁別人的危難而自取成功,不因別人地位卑下而自以為高貴,不因遭逢機遇而圖謀私利。如今周人看見殷商政局動蕩就急速奪取統治天下的權力,崇尚謀略收買臣屬,依靠武力保持威懾,宰牲結盟表示誠信,宣揚德行取悅眾人,憑借征戰求取私利,這是用推動禍亂的辦法替代已有的暴政。我聽說上古的賢士,遭逢治世不回避責任,遇上亂世不苟且偷生。如今天下昏暗,周人如此做法說明德行已經衰敗,與其跟周人在一起而使自身受到汙辱,不如逃離他們保持品行的高潔。”兩人向北來到了首陽山,終於不食周粟而餓死在那裏。像伯夷、叔齊這樣的人,他們對於富貴,假如真有機會得到,那也決不會去獲取。高尚的氣節和不同流俗的行為,自適自樂,而不追逐於世事,這就是二位賢士的節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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