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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作者:王先謙  

卷十一 雜篇·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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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專研學術的人很多,都認為自己的學問達到了頂峰。古代所謂的道術,究竟存在於哪裏呢?回答說:“無所不在。”問:“神明是從何處降臨的?人類的智慧又是從何處來的呢?”回答說:“神聖自有其由來,王業自有其成因,都淵源於唯一的道。”不離道的根本,稱為天人。不離道的精純,稱為神人。不離道的本真,稱為至人。聖人,以天為宰,以德為根本,以道為門徑,能夠預示變化。以仁布施恩惠,以義作為道理,以禮規範行為,以樂調和性情,溫和慈愛,稱為君子。以法律為尺度,以名號為標誌,以比較為驗證,以考核來判斷,等級之數像一二三四那樣明白,百官以此為序列,以職事為常務,以衣食為主旨,生產儲藏,關心老弱孤寡,使其皆有所意養,這是養民的常理。古代的聖人是很完備的啊!合於神明,效法自然,養育萬物,澤及百姓,以天道為根本,以法度為末節,六合通達而四時順暢,無論小大精粗,其作用無所不在。古時候的道術和法規製度,很多還保存在傳世的史書中。保存《詩》《書》《禮》《樂》中的,鄒魯一帶的學者和縉紳先生們大都知曉。《詩》用來表達誌,《書》用來記載事情,《禮》用來規範行為。《樂》用來調和,《易》用來說明陰陽,《春秋》用來正名分。其散布於天下而設立於中國的,百家之學還常常引用它。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天下大亂的時候,賢聖不能明察,道德規範不能統一,天下的學者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為是。就像耳口鼻都有它的知覺功能,而不能相互通用。就像百家眾技一樣,都有所長,時有所用。即使如此,但不完備又不普遍,是看問題片麵的人。分割天地的完美,離析萬物的常理,分割古人道術的全體,很少具備天地的純美,不能相稱於神明的包容。所以內聖外王的道理,幽暗不明,抑鬱不發,天下的人各自盡所欲而自以為方術。可悲啊!百家皆各盡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於大道了!後世的學者,不幸在於不能看到天地的純美,不能看到古人道術的全貌,將要為天下所割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跋,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裏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跋、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以奢侈教育後世,不浪費萬物,不炫耀於等級製度,用規矩勉勵自己而備於當世之急務,古代的道術存在於這方麵的。墨翟、禽滑厘聽到這種治學風氣就喜歡它。實行泛愛兼利太過分了,非樂節用也大過分了。作《非樂》篇,講《節用》篇,活時不唱歌,死時無喪服。墨子泛愛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對侵略戰爭,他講對人不怨怒;他又好學而博聞,主張大不異的尚同,也不求與先王相同,主張毀棄古代的禮樂。黃帝有《鹹池》之樂,堯有《大章》之樂,舜有《大韶》之樂,禹有《大夏》之樂,湯有《大蓡》之樂,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樂。古代的喪禮,貴賤有儀法,上下有等級,天子的棺槨七層,諸侯五層,大夫三層,士兩層。現在墨子獨自主張生不歌樂,死不服喪,隻用3寸厚的桐木棺而沒有槨,作為標準。以此來教導人,恐怕不是愛人之道;自己去實行,實在是不愛惜自己。墨子的學說盡管是成立的,然而應該歌唱而不歌唱,應該哭泣而不哭泣,應該作樂而不作樂,這合乎人情常理嗎?生前辛勤勞苦,實行起來簡單薄葬,這種主張太苛刻了。使人憂勞,使人悲苦,實行起來是很困難的,恐怕不能夠成為聖人之道,違反了天下人的心願,天下人是不堪忍受的。墨子雖然獨自能夠做到,但對天下的人卻無可奈何!背離了天下的人,也就遠離了王道。墨子稱道說:“從前禹治理洪水,疏異江河而溝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無數。禹親自持筐操鏟勞作,彙合天下的河川,辛苦得連腿上的汗毛都磨光了,風裏來雨裏去,終於安定了天下。禹是大聖人,為了天下還如此勞苦。”從而使後世的墨者,多用獸皮粗布為衣,穿著木屐草鞋,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以自苦為準則,並說:“不能這樣,就不是禹之道,不足以稱為墨者。”後世墨家學人相裏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獲與已齒,還有鄧陵子一類的人,都口誦《墨經》,卻違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責對方不是正統的墨家。他們用“堅白”、“同異”等話題彼此爭辯相互詆毀,用奇數偶數不會一致的言辭相互應答,把一時推舉出來的首領看作是聖人,全都樂意敬重他為領袖,希望能成為墨家學派的後繼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間仍爭論不休。墨翟、禽滑厘的用意是很好的,具體做法卻太過分。這將使後世的墨者,以極端勞苦的方式互相競進。這種做法亂國有餘,治國不足。盡管如此,墨子還是真心愛天下的,這樣的人實在是難以求得,即使辛苦得形容枯槁也不舍棄自己的主張,真是有才之士啊!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不被世俗所累,不用外物掩飾,不苛求於人,順從別人不違逆眾人,希望天下安寧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別人和自己的奉養足夠就可以了,以這種觀點表白自己的內心,古時的道術有屬這方麵的。宋鈃、尹文聽到這種治學風氣就喜歡。製作像華山那樣上下均平的帽子來顯示平等,應接萬物,以除去成見為開端;稱道內心的包容,叫做內心的行為,以柔和態度迎合別人的歡心,用來調和海內,請求以此作為建立學說的指導思想。受到欺侮不以為是恥辱,以解脫人們的爭鬥;禁絕互相攻伐,停止戰事用兵,平息社會戰亂。以此周遊天下,向上勸說君主,向下教育臣民,即使天下的人並不讚同,卻依然說個不停,不肯背棄自己的主張。所以說,雖然遭到周圍所有人的厭煩,但還是要弘揚自己的學說。即使這樣,但他們為別人做得太多,為自己想得太少。他們說:“我們請求隻需五升米的飯就夠了。”恐怕不僅宋、尹兩位先生吃不飽,連弟子們也常處於饑餓中,可是他們仍然不忘天下人。他們日日夜夜不知道停息,還說:“君子對人事不苛求挑剔,不使自身被外物的役使。”認為對天下沒有益處的,與其硬要闡釋它還不如停止不做。他們把禁止攻伐停止戰爭做為對外的活動,把減少情欲當作內心的修養。他們學說的小大精粗,及其所作所為也不過如此罷了。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嚐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窨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嚐有聞者也。
公正而不阿黨,平易而無偏私,排除主觀的先入之見,隨物變化而不三心二意,沒有顧慮,不求智謀,對萬物毫無選擇地隨順,和它一起變化,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彭蒙、田駢、慎到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以齊同萬物為首要,說:“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承載,地能承載萬物卻不能覆蓋,大道能包容萬物卻不能分辨。”知道萬物都有所能,有所不能,所以說:“選擇則不普遍,教導則有所不及,大道則無所遺漏。”所以慎到拋棄智慧去除己見而隨任於不得已,聽任於物作為道理,他說:“強求知其所不知,就會為知所迫而受到損傷。”隨便任用人,而譏笑天下推崇賢人;放任不羈不拘形跡,而非議天下的大聖。刑罰之輕重,隨著事態的發展而相應地變化,拋棄了是非,才可以免於刑罰。不依賴智巧謀慮,不瞻前顧後,巍然獨立。推動而往前走,拖拉而向後退,像飄風的往返,像羽毛的飛旋,像磨石的轉動,完美而無錯,動靜適度而無過失,未曾有罪。這是什麼原因,沒有知覺的東西,就不會有標榜自己的憂患,不會有運用智謀的牽累,動靜合於自然之理,所以終生不會受到毀譽。所以說:“達到像沒有知覺的東西就行了,不需要聖賢,土塊不會失於道。”豪傑們相互嘲笑他說:“慎到的道對活人沒有用而隻適用於死人,實在怪異。”田駢也是這樣,受學於彭蒙,得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師說:“古時候得道的人,達到了無所謂是非的境界。他們的道術像風吹過一樣迅速,怎麼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來呢?”常常違反人意,不受人們所尊敬,仍不免於隨物變化。他們所說的道並不是直正的道。然而,他們都還大概地聽聞過一點道。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嚐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穀。”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雖未至於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以無形無為的道為精微,以有形有為的物為粗鄙,因為有所積蓄而易生不滿足之心,恬談地獨自與神明共處,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關尹、老聃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主張建立在常無與常有的基礎上,以太一為核心,以柔弱謙下為外表,以空虛不毀傷萬物為實質。關尹說:“自己不存私意,有形之物各自彰顯。動如流水,靜如平鏡,反應如回響。恍恍惚惚如無有,寂靜如清虛。相同則和諧,有得則有失。未曾爭先而常常隨順別人。”老聃說:“知道雄強,持守雌柔,願成為天下的溝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願成為天下的山穀。”人人都爭先,獨自甘願居後,說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務實,獨自甘願守虛,不使斂藏所以處處顯得有餘,多如高山堆積。他立身行事,從容不迫,無為而嘲笑機巧;人人都求福,獨自甘願委曲求全,說姑且免於受罪。以深藏為根本,以儉約為綱紀,說堅硬的易於毀壞,銳利的易於挫折。常常寬容待物,從不侵削別人,可以說達到了頂點。關尹、老聃啊!真是古代的博大真人!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死死生生,與天地並存,與神明同往!茫然何往,忽然何去,包羅萬物,不知歸屬,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莊子對這種道術很喜歡,以虛遠不可捉模的理論,廣大不可測度的言論,不著邊際的言辭,放縱而不拘執,不持一端之見。認為天下人沉湎於物欲而不知覺醒,不能講莊重的與之講話,以自然隨意的話來推衍,借重先哲時賢之言來使人相信,以寄寓之言拓展胸臆與思想。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視萬物,不拘泥於是非,與世俗相處。他的書雖然奇偉卻宛轉連綴無傷宏旨,言辭雖然變化多端卻奇異引人入勝。他內心充實而思想奔放,上與造物者同遊,下與忘卻死生不分終始的人為友。他論述道的根本,博大而通達,深廣而暢達;他論述道的宗旨,和諧妥貼而上達天意。然而,他對於事物變化的反應和解釋,沒有止境,不離於道,茫然暗昧,未能窮盡。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曆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裏。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嚐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嚐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惠施懂多種學問,他的著作能裝五車,他講的道理錯綜駁雜,他的言辭也不當。他觀察分析事理,說:“達到沒有外部的無限大,叫做大一,達到沒有內部的無限小,叫做小一。沒有厚度,不能積累,卻可大到千裏。天和地一樣低,山澤一樣平。太陽剛正中就偏斜,萬物剛出生就死亡。大同與小同的差異,叫做‘小同異’。萬物全同全異,這叫做‘大同異’。南方沒有窮盡而又有窮盡,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已經來到。連環是可解開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廣泛地熱愛萬物,大地是一個整體。”惠施把這些當作最大的真理,顯示於天下而引導於辯者,天下的辯者都願意和他爭論。蛋有毛,雞有三腳,楚國的郢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熱的,山是有嘴的,車輪碾不著地,眼睛看不見東西,概念感覺不到,即是感覺得到也不能達到窮盡,烏龜比蛇長,曲尺不能畫方,圓規不能畫圓,卯眼不能圍住榫頭,飛鳥的影子未曾移動過,箭頭疾飛卻有不前進不停止的時候,狗不是犬,黃馬驪牛是三個,白狗是黑的,孤馬不曾有母親,一尺長的鞭,一天截去一半,萬世也截取不盡。辯者們用這些論題和惠施相辯論,終身辯論不完。桓團、公孫龍都是辯者一類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變人的意見,能辯勝別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這是辯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與人辯論,專門與天下的辯者創造怪論,這就是他們的概況。然而惠施的口辯,自以為最高明,說:“天地能比我更偉大嗎!”但惠施有雄辯之才而不了解道術。南方有一個奇人叫黃繚,問天地為什麼不陷,風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謙虛地回應,不加思索地對答,遍及萬物加以解說,又說個不停,多而不止,還以為說得少,更加一些奇談怪論。把違反人之常理的作為實情而要以辯勝別人取得名聲,因而和眾人的看法不協調,削弱德的修養,強調對外物的分析,他走了彎路。由自然規律來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隻蚊子一隻牛虻的徒勞之功罷了。對於萬物有什麼用處!他充當一家之言還算可以,說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夠以此一家之言自安於道,分散心思追逐於萬物而不厭煩,最終以善辯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使人舒暢而無所得,追逐萬物而知迷不返。實在是以聲音止回響,以形體與影子競走,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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