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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作者:楊伯峻  

卷二 黃帝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鍾懸,減廚膳,退而閑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
黃帝即天子位已經十五年了,因受到天下百姓擁戴而十分高興,於是就保養身體,興歌舞娛悅耳目,調美味溫飽鼻口,然而卻弄得麵色枯黃黝黑,形容憔悴萎靡,頭腦昏沉,情誌迷惑。又過了十五年,因憂慮天下混亂得不到治理,於是竭盡全部精力,增進智慧和體力,去治理百姓,然而同樣是弄得麵色枯黃黝黑,形容憔悴萎靡,頭腦昏沉,情誌迷惑。黃帝長歎道:“我的錯誤真是太深了。保養自己,它的禍害是這樣,一心治理天下,它的禍害也是這樣。”於是他放下了紛繁的日常事務,離開了宮殿寢室,取消了值班侍衛,撤掉了鍾磐樂器,削減了美味膳食,退出來安閑地居住在宮外的大庭之館,清除心中雜念,降服形體欲望,三個月不過問政治事務。

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裏;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穀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有一天,他白天睡覺時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遊曆到了華胥氏之國。華胥國在弇州的西方,台州的北方,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裏,並不是乘船、坐車和步行所能到達的,隻不過是神魂漂遊罷了。那個國家沒有君主和官長,一切聽其自然罷了。那裏的百姓沒有嗜好和欲望,一切順其自然罷了。他們不懂得以生存為快樂,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因而沒有夭折與短命的人;不懂得偏愛自身,也不懂得疏遠外物,因而沒有喜愛和憎惡的東西;不懂得反對與叛逆,也不懂得讚成與順從,因而沒有有利與有害的事情。一切都不去貪戀顧惜,一切都不去畏懼忌諱。他們到水中不會淹沒,到火裏不會燒傷。刀砍鞭打沒有傷痛,指甲抓搔也不覺酸癢。乘雲升空就像腳踏實地,睡在虛無裏就好像躺在床上。雲霧不能遮擋他們的視線,雷霆不能搗亂他們的聽覺,美醜不能迷惑他們的心誌,山穀不能阻擋他們的腳步,一切都憑精神運行而已。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閑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黃帝從夢中醒來後,覺得十分愉快而滿足,於是把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叫來,告訴他們說:“我安閑地在家中住了三個月,清除了心中的雜念,降服了形體的欲望,專心考慮能夠保養身心和治理外物的方法,但沒能得到好的方法。後來我因疲倦而睡覺,做了一個這樣的夢。現在我才懂得高深的道是不能用主觀的欲望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得到了!但我卻無法把它告訴你們。”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又過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幾乎和華胥國一樣,而黃帝卻去世了,老百姓悲痛大哭,二百多年都不曾中斷過。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願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劄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列姑射山在黃河入海口的河洲中,山上住著神人,呼吸空氣,飲用露水,不吃五穀;心靈如同虛靜的淵泉,形體好似柔弱的處女;不偏心不私愛,仙人和聖人都臣服於他;不威不憤,誠實與忠厚的人都甘願供他役使;不施舍不恩惠,外界的事物都自己滿足;不積聚不搜括財物,自身從無困頓貧乏。那裏陰陽二氣永遠調和,太陽月亮永久明亮,四季總是和順,風雨總是均勻,孕育生長時時合節,五穀雜糧歲歲滿倉;而且大地上沒有瘟疫,人民不會夭殤,萬物沒有災患,鬼魅也無法興風作浪。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複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於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複言。
列子拜老商氏為師,與伯高子交友,把兩人的所有本領部學到了手,然後乘風而歸。尹生聽說了,便來跟列子學習,並和列子住到一起,幾個月都不回家探望。他趁列子閑暇時,請求學習他的法術,往返十次,列子十次都沒有告訴他。尹生有些生氣,請求離開,列子也不表態。尹生便回家了。幾個月後,尹生想要學道的念頭難以消除,又前去跟從列子。列子問:“你為什麼來去這麼頻繁呢?”尹生說:“以前我向您請教,先生不肯傳授,本來有些怨恨您。現在我的怨氣已經全部消散,所以又來了。”列子說:“過去我以為你通達事理,現在才知你竟鄙陋到如此地步。坐下!我將告訴你我是怎樣向先生學習道術的。自從我拜老商氏為師、以伯高子為友,三年間,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後才得到老師斜看一眼。五年後,心裏更加不敢存念是非,口中更加不敢言說利害,先生這才開顏對我一笑。七年後,任憑心裏怎樣去想,更加沒有是非;任憑口中怎樣去說,更加沒有利害,先生才開始讓我與他並席而坐。九年後,我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先生是我的老師,伯高子是我的朋友;這時身內身外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它們沒有什麼不同的。心靈凝聚,形體消散,骨骸血肉相互融合;感覺不到形體所倚賴的,腳下所踩踏的,隻是隨著風向東遊西蕩,就像那枯木的落葉或是竹筍的幹殼四散飄零。竟然不知道是風駕馭著我呢,還是我駕馭著風啊!現在你在我的門下,沒幾天的功夫,就再三的怨憤不滿。你的身軀也不會被元氣所接受,你的肢體將不被大地承載。腳踏虛空,駕馭風雲,又怎麼可能辦得到呢?”尹生非常慚愧,好長時間不敢大聲出氣,也不敢再說什麼。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
列子問關尹說:“道術最高的人在深水中遊泳不會窒息,在火中踩踏不會被燒傷,在最高的地方行走不會恐懼。請問他們是如何達到這種境界的呢?”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懾。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關尹說:“這是能夠守住元氣的緣故,而不是靠聰明、技巧和果敢所能辦到的。坐下!我告訴你。凡是有相貌、形狀、聲音和顏色的,都是物。物與物為什麼會差別很大呢?物怎麼能達到未始有物的至虛境界呢?這些不過是拘於形貌與聲色罷了。而道能達到不露形跡與永不變滅的境地。能夠掌握此道而窮盡此理的人,外物怎麼能阻止他呢?他處於大道的尺度內,藏神於無首無尾的大道中,遊於萬物賴以生死的大道之境。使心性純一而不雜,使元氣保養而不失,使德行與大道相合,與派生萬物的大道相通。像這樣的人,他的自然天性能持守完全,他的精神沒有間隙,外物怎麼能侵入呢?喝醉酒的人從車上墜下,雖然受傷卻不會摔死。他的骨節和別人相同,而受到的傷害卻與人不同,是由於他神全的緣故。他既不知乘坐車上,也不知墜跌在地。死生驚懼都沒有進入他的心中,所以遇到外物並不恐懼。喝醉酒的人靠酒獲得神全,尚能如此,何況是靠自然之道獲得神全的人呢?聖人藏神於自然天道,所以外物不能傷害他。”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複遝,方矢複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他拉滿了弓弦,把裝滿水的杯子放在拿弓的手的肘上,然後射出箭去,一箭連著一箭,前一箭剛射出,後一箭已拉滿弦。在這個時候,他全身貫注,像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無人說:“你這是運用技巧的有心之射,而不是無心的不射之射。如果我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岩石上,麵臨萬丈深淵,你還能射嗎?”於是伯昏無人便領他登上高山,走在搖晃的岩石上。當臨近萬丈深淵時,他背對著深淵往後退,雙腳已有三分之二懸空了,才拱手作揖,請列禦寇上來。列禦寇早已嚇得趴倒在地,汗水流到了腳後跟。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誌,爾於中也殆矣夫!”
伯昏無人說:“道術最高的人,朝上能夠窺視青天,往下能測察黃泉,精神縱遊八方,神色氣度始終不變,現在你全身發抖,心中十分恐懼,你於射箭之道還是相差很遠啊!”

範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遊其庭者侔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淩。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
範家有個兒子叫子華,喜歡私自蓄養俠客,全國人都屈服於他。他很得晉國國君的寵愛,雖然沒有官職,但地位卻在三位公卿之上。隻要是他賞識的人,國君就會賜予誰爵位;隻要是被他鄙薄過的人,晉國就將他貶黜。來往於他家的人同朝廷上的一樣多。子華叫他的俠客互相鬥智鬥勇,強者與弱者互相淩辱,即使受傷流血的人躺在眼前,他也毫不放在心上。整天整夜以此遊戲取樂,幾乎成為全國的風俗。

禾生、子伯,範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饑寒,潛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
禾生和子伯兩人是範家尊貴的俠客,一次出外遊玩,經過荒遠郊野,借宿在老農商丘開的家裏。半夜,禾生與予伯兩人談論子華的名聲與勢力,能使生者生,使死者活;使富有的人貧窮,使貧窮的人富有。商丘開以前一直為饑寒所困迫,躲在北窗下正好聽到了這番話。然後借了糧食,挑上畚箕到了子華的家門口。

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麵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
子華的門徒都出身於世家大族,身穿白色絹衣,乘坐高車,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旁若無人。他們瞧見商丘開年老體弱,麵色黎黑,衣冠不整,沒有一個不輕視他。接著又戲弄、侮辱、欺騙他,推摔捶打,無所不為,商丘開卻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俠客們的手段用盡了,也懶得再嬉笑嘲弄他。

遂與商丘開俱乘高台,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骪骨無毀。範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
接著就和商丘開一起登上高台,並在眾人之間誇誕地宣稱:“誰要是自願跳下去,就獎賞一百金。”大家都爭著響應。商丘開信以為真,就先從高台上跳了下去,身姿好像飛鳥,飄飄搖搖地落到地麵,肌肉骨骼毫無毀損。範氏的門客以為這是偶然現象,並不感到特別奇怪。

因複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複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
於是又指著河灣的深水處說:“那水裏有寶珠,遊下去可以摸到。”商丘開又跳到了水裏。遊出水麵後,果然得到了寶珠。大家這才開始覺得奇怪,子華才讓他加入食肉穿綢的行列。

俄而範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
沒多久範家的倉庫發生大火。子華說:“你們有能鑽進火中取出綢緞的,根據取出的多少賞賜你們。”商丘開毫無難色地鑽進了大火中,來去幾次,煙塵沒有沾汙臉麵,身體也沒有被燒焦。

範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
範家的門徒以為他有什麼道術,於是一齊向他道歉說:“我們不知道您有道術而欺哄了您,我們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笨蛋,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聾子,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瞎子。我們大膽地向您請教道術。”

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範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複可近哉?”
商丘開說:“我沒有什麼道術。即使我自己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即便如此,還是有一點可以對著你們說一說。過去你們中有兩位俠客住在我的家中,我聽到他們讚譽範氏的勢力,能夠使生者死,使死者生;使富有的人貧窮,使貧窮的人富有。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不怕路途遙遠而趕來。我來了後,又將你們的話當作實話,唯恐我的誠心不夠,行動得不快,根本顧不上自己的身體處在什麼境地,也不知道利害在什麼地方,隻是專心一意罷了。外物也不能改變我的誠心,如此而已。今天才知道你們在欺哄我,我的心中隱藏著猜疑和憂慮,身體要小心觀察測聽,回想過去僥幸沒有被燒焦、淹死,現在恐懼震驚得心悸。哪裏還能在靠近水火呢?”

自此之後,範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
從此以後,範氏的門徒在路上遇到乞丐和馬醫這些窮人,再不敢侮辱,一定要下車致禮。

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宰我聽說了這件事,告訴孔子。孔子說:“你不知道嗎?最誠心的人,可以感化萬物。可以感動天地,感動鬼神,縱橫在天地之間而沒有悖逆阻礙,哪裏隻是走在危險的地方、進入水火之中而已呢?商丘開相信假話尚且遭不到阻礙與傷害,更何況我們彼此都要堅守誠信呢!你們要牢牢記住啊!”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雕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
周宣王時負責飼養禽獸的官吏手下有個仆役梁鴦,能夠飼養野禽野獸,在園庭中喂養它們,即使是猛虎餓狼、大雕魚鷹之類,沒有不被訓養得柔順的。雌雄禽獸交配繁殖,生育的禽獸成群結隊;不同類的禽獸混雜居住在一起,也不互相打架傷害。周宣王擔心他的技術沒有傳人,便命令毛丘園向他學習。

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複也必怒,怒之複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遊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穀,理使然也。”
梁鴦對毛丘園說:“我隻是一個卑賤的仆役,有什麼技術可以告訴你?但又怕大王說我對你隱瞞,姑且和你談談畜養老虎的方法。凡是順著它就高興,逆著它就發怒,這是有血氣的動物的本性。但高興與憤怒難道是無端發作的嗎?都是違背它的習慣才導致的。喂養老虎,不能用活的動物喂它,怕它因殺死活物時要發怒;不能用整個動物喂它,怕它因撕碎動物時也會誘發怒氣。要知道它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飽了,順從它喜怒無常的性情。虎與人是不同的種類,虎討好喂養它的人,是因為喂養的人順著它的緣故;那麼它傷害人,就是因為逆著它的緣故了。我哪裏敢逆著它使它發怒呢?但也不完全順從它使它高興。因為高興到一定程度必然是憤怒,憤怒到一定程度常常是高興,都不是適中的態度。現在我的心是既不違逆也不順從,那麼鳥獸對待我,就像對待它們的同類一樣了。所以在我的園中遊玩的禽獸,不思念高大的樹林和空曠的水澤;在我的庭中睡覺的禽獸,不向往深山和幽穀,就是順其自然而使它們這樣。”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嚐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遊者可教也,善遊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嚐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
顏回問孔子:“我曾經在名叫觴深的深潭上渡水,擺渡的人劃船功夫神妙得很。我問他:‘劃船技術可以學嗎?’他回答說:‘可以。能遊泳的人可以教會,善於遊泳的人很快就能學會。至於會潛水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也立刻能學會駕馭它。’我問他是什麼道理,他就不回答了。敢問先生這是什麼道理呢?”

仲尼曰:“??!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遊者可教也,輕水也;善遊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嚐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內。”
孔子說:“唉!我和你在書本上討論這件事已經很久了,卻並沒有明白它的實際內容,又何況要了解道術呢?能夠遊泳的人可以教會他,是因為他不怕水;善於遊泳的人不需要學習自己就會,是因為他忘了那是水。至於那些能在深水中潛泳的人,即使從未見過船,拿起舵也能掌船,這是因為他把深淵看成是山陵,把翻船看成是車子從山坡上後退了。千萬件翻船、退車一類的事擺在他麵前,他也不放心上,幹什麼事不自由自在呢?用瓦片投擲的人很有技巧,用銀鉤投擲便有些害怕,用黃金投擲就昏昏沉沉了。技巧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是因為看重身外之物了。凡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心裏的素質一定很拙劣。”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裏,黿鼉魚鱉之所不能遊也。見一丈夫遊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遊於棠行。
孔子在呂梁山遊覽,看見瀑布從幾十丈高的地方飛落下來,激起的浪花濺起三十裏,黿鼉魚鱉也不能遊動,卻看見一個男人在那裏遊泳,以為他是因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他。誰知這個人遊了幾百步又出來了,披著頭發唱著歌,在塘埂下漫步。

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裏,黿鼉魚鱉所不能遊。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發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孔子跟過去問他說:“呂梁的瀑布有幾十丈高,激起的浪花飛濺出三十裏,黿鼉魚鱉也不能遊動,剛才我看見你在水裏麵遊,以為是有痛苦而想自殺的人,便叫弟子順著水流去救你。你出來後披著頭發,一麵走一麵唱歌,我以為你是鬼怪。但仔細看你,仍然是人。請問遊水有道術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
那人說:“沒有,我沒有什麼道術。我開始於本然,再順著天性成長,最終成就自然天命。與漩渦一起進入水流的中心,與上湧的流水一起浮出水麵,順從水的流動方向而不另出已見,這就是我遊水的方法。”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
孔子問:“什麼叫做開始於本然,再順著天性成長,最終成就自然天命呢?”

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那人說:“我出生在高地而安心於高地,這就叫安於本然;我成長在水邊而練習於水邊,這就叫習而成性;我不知道為何這樣做而去做了,這就叫順應自然天命。”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孔子到楚國去,經過一片樹林,看見一位駝背老人在粘蟬,就像撿東西一樣容易。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孔子問:“您真是靈巧啊!這裏麵有什麼技巧嗎?”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那人答道:“是有技巧的。在竹竿頭上疊放兩個丸子,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就不會掉下來了,那在粘蟬時失誤就很少了;練到在竹竿頭上疊放三個丸子而不掉下來,那在粘蟬時失誤就隻有十分之一;練到在竹竿頭上疊放五個丸子而不掉下來,粘蟬就好像用手拾取一樣毫無遺漏了。我立定身子就像豎起的樹墩那樣靜止不動,我用臂執竿就像枯木的樹枝。雖然天地廣大,萬物眾多,而我隻知道有蟬翼。我不會因為紛雜的萬物影響專注於蟬翼的心誌,怎麼能得不到蟬呢?”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孔子回頭對弟子說:“心誌專一而不分散,就會達到神妙境界。說的就是這位駝背老人吧!”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老人說:“你是讀書人,怎麼想起來問這件事呢?好好研究你的仁義之道,再來談論這些道理吧。”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
海邊有個喜歡鷗鳥的人,每天早上到海上去,跟鷗鳥玩耍,飛來的鷗鳥有上百隻之多。他父親說:“我聽說鷗鳥都愛跟你遊玩,你抓一隻來,我玩玩。”第二天他來到海上,鷗鳥都在空中飛翔而不下來。

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所以說:“最高深的言論是擯棄言論,最卓絕的行為是無所作為。隻局限於個人的智巧所知,那就失之淺薄了。”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裏。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
趙襄子率領仆從十萬人在中山國境內打獵,踐踏雜草,燒毀樹林,烈炎燒及百裏之遠。有個人從石壁中走出來,跟隨著煙火忽上忽下,大家以為是鬼。火勢過去以後,他慢慢地走出來,像什麼也沒有經曆過一樣。趙襄子感到奇怪,就把他留下來。慢慢地觀察他,看他的形貌、膚色與七竅是人,氣息聲音也是人,於是問他:“什麼道術使你能住在石壁中?什麼道術使你能走進火中?”

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
那人說:“什麼東西叫做石壁?什麼東西叫做火焰?”

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
趙襄子說:“你剛才出來的地方就是石壁,你剛才所踩過的東西就是火焰。”

其人曰:“不知也。”
那人說:“我不知道。”

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
魏文侯聽說後,問子夏說:“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遊金石,蹈水火,皆可也。”
子夏說:“以我從孔子那裏聽來的話說,得中和之氣的人,身心同外物融合在一起,因而萬物不能傷害與阻礙他,在金石中遊玩,在水火中行走,都是可以的。”

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
魏文侯又問:“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
子夏說:“挖掉心肺,拋棄思慮,我不能辦到。即使這樣,姑且說一說還是有可能的。”

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
文侯說:“孔子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
子夏說:“他老人家能辦得到,但是不願意這樣做。”

文侯大說。
魏文侯聽了非常高興。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鹹,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
有一個神奇的巫師從齊國來到鄭國居住,名字叫季鹹,知道人的生死存亡、禍福夭壽,所預言的年、月、旬、日,準確如神。鄭國人見了他,都避開他走得遠遠的。

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列子見到他,佩服得如癡如醉,並回來把這事告訴了壺丘子,說:“原來我以為您的道術是最高的了,現在才知道又有高深的了。”

壺子曰:“吾與汝無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嚐試與來,以予示之。”
壺子說:“我教授給你的僅僅是道的外表,還沒有教授給你道的實質,你難道以為得道了嗎?隻有許多雌性動物而沒有雄性動物,又怎麼能生出卵來呢?你用表麵之道與世人較量,必然要暴露心跡,所以便容易讓人看透得以給你占卜吉凶禍福。你試試把他請來,讓他看看我的相。”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
第二天,列子帶著季鹹來見壺子。季鹹出去後對列子說:“唉!您的老師快要死了,不能活了,過不了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異,麵如濕灰毫無生機。”列子進來後,哭得衣服都濕了,把此話告訴了壺子。

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嚐又與來!”
壺子說:“剛才我將寂靜的心境顯示給他看,茫然無知,不動不止,所以他看見我閉塞了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
第二天,季鹹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後對列子說:“您的老師遇到我真是太幸運了!可以痊愈了。全身都又了生機,我看見他閉塞的生機在萌動了。”列子進來把這話告訴了壺子。

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嚐又與來!”
壺子說:“剛才我把天地間變化生長的氣象顯示給他看,虛名實利都不能侵入,而生機卻自上而下地發動,這就是閉塞生機的萌動。所以他看到我好轉的生機。再請他來一趟吧!”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將且複相之。”列子入告壺子。
第二天,季鹹又同列子來見壺子。出去後對列子說:“您的老師坐在那裏心神恍惚,我無從給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定下來,我再給他看相。”列子進來告訴了壺子。

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衝莫眹,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嚐又與來!”
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太虛無跡象可征,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機。鯨魚盤旋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停積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運動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湧出之處成為深淵,水流陡落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決口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回攏之處成為深淵,水流入澤之處成為深淵,水流會合之處成為深淵,這是九種深淵。再請他來一趟吧!”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
第二天,列子又帶季鹹來見壺子。還沒有站定,季鹹就驚慌失色地逃走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追趕不上,回來報告壺子,說:“已經不見了,已經消失了,我追不上他了。”

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壺子說:“剛才我沒有展露我的宗本給他看。我隻是顯示出心地虛寂而隨物順化的樣子,他摸不清我所使用的是什麼道術,隻看見我如草隨風而倒,如水逐波而流的狀態,所以就逃走了。”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瑑複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列子這時才明白自己還沒有學到什麼,便返回到家中,三年不出門,替他妻子燒火做飯,喂豬像伺候人一樣周到,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偏愛,不事雕琢而複歸真樸,像土塊一樣獨立而不受幹擾,在紛繁的瑣事中卻心神一致,終身專守著純一之道。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己?”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齏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麵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列子到齊國去,半路上又返了回來,遇到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問:“為什麼又中途回來了呢?”列子說:“我感到震驚。”“為什麼震驚?”“我在有十家酒店的小鎮吃飯,剛到那裏就有五家酒店贈送給我酒菜。”伯昏瞀人問:“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感到震驚呢?”列子說:“心中的情欲沒有消融,形態舉動便有光彩,以這外貌鎮服人心,使人們對自己的敬重超過了老人,這可能帶來禍患。那些賣漿的人隻是做點羹湯的買賣罷了,贏利並不多;他們獲得的利潤很少,所擁有的權勢很小,尚且如此尊敬我。何況是萬乘的君主,他們為國事操勞,為事業竭盡心智;他將會把重任交給我而要我建功效力,因此我感到驚異。”伯昏瞀人說:“你的看法真是太好了!你這樣嚴格要求自己,人們一定會歸附你的。”伯昏瞀人沒過多久去列子家,看到門外拜訪者的鞋子已經擺滿了。伯昏瞀人麵向北站著,豎著拐杖支撐著下巴。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就走了。接待賓客的人告訴了列子。列子提著鞋子光著腳趕了出來,追到大門口,問道:“先生既然來了,還不說幾句啟發訓導我的話嗎?”瞀人說:“算了吧!我本來就告訴過你,人們將歸附於你,果然歸附你了吧。這不是你有能力使別人歸附於你,而是你沒有能力使別人不歸附於你。你哪裏用得著以言行去感動別人呢?你事先就應當知道以言行感動別人的結果會使自己與眾不同。而且心有所動,必然會動搖你的本性,這就更沒有意義了。與你交遊的人,不能把這些道理告訴你。他們那些細巧之言,盡是毒害人心的。沒有人能夠從中覺悟,大家又怎麼能互相獲得教益呢!”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楊朱向南到沛地,老聃西遊到秦地。楊朱抄郊野的小路,至梁地遇到了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長歎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的,現在看來不可教導了。”楊朱沒吭聲。到了旅舍,楊朱給老子送上洗臉水、漱口水、毛巾和梳子,把鞋子脫在門外,跪著走到老子麵前,說:“剛才您老人家仰天長歎道:‘起初我以為你是可以教導的,現在看來不可教導了。’學生想請教您原因,但先生忙著趕路,所以沒敢打擾。現在您有空了,請問我哪裏做錯了。”老子說:“你神態傲慢,誰還願意和你相處呢?最潔白的東西好像十分黑暗,最道德的人好像有所不足。”楊朱立刻變得十分恭敬地說:“敬聽教誨了。”楊朱往沛地去,走到旅舍的時候,主人十分客氣地迎接他進房間,老板安排坐席,老板娘拿來毛巾和梳子,旅舍的客人讓出了坐席,在灶前烤火的人讓出了灶門。當他從沛地回來的時候,旅舍的客人們已不再拘束,同他爭搶坐席了。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朱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朱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楊朱經過來國,向東到了旅舍。旅舍主人有兩個小老婆,其中一人美麗,一人醜陋,醜陋的受尊寵而美麗的受冷落。楊子問這是什麼緣故。旅舍的夥計回答說:“那美麗的自以為美麗,我並不覺得她美麗;那醜陋的自以為醜陋,我並不覺得她醜陋。”楊子說:“弟子們記住!品行高尚而又能去掉自以為高尚之心的人,到什麼地方不受人敬重呢?”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天下有常勝的道,有不常勝的道。常勝之道叫做柔弱,不常勝之道叫做剛強。二者顯而易見,但人們多不知道。所以上古有句話說:剛強,是認為外物不如自己的;柔弱,卻是認為外物勝過自己的。認為外物不如自己的,等到它們和自己相當了,就危險了。認為外物勝於自己的,就沒有危險了。用來戰勝身心的是這個道理,用來應付天下的也是這個道理,這叫做雖然不是有意戰勝卻自然就已戰勝,雖然不是有意勝任卻自然就已勝任。鬻子說:“要想剛,必定得靠柔來守護;要想強,必定得用弱來保障。柔積蓄起來必定剛,弱積蓄起來必定強。觀測它們所積蓄的,就可以知道禍福的趨向了。靠剛強勝過不如自己的,等到它與自己相當就會遭殃;靠柔弱勝過超過自己的,力量便不可估量。”老子說:“兵馬強大就會被消滅,樹木強硬就會被折斷。柔弱是生存的道路,堅強是死亡的途徑。”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後氏,蛇身人麵,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雕、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攜,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形貌不必相同而智慧相同,智慧不一定相同而形貌相同。聖人選取相同的智慧,而不選取相同的形貌。一般人選取相同的形貌而不選取相同的智慧。形貌與自己相同的,便親近而喜愛它;形貌與自己不同的,便疏遠而害怕它。有七尺長的身軀,手與腳不一樣,頭上長頭發,口中生牙齒,能站立並快步行走的,叫做人,而人未必沒有禽獸之心。即使有禽獸之心,也以人的形狀而得到他人的親近。身上長翅,頭上生角,齜著牙齒,張著腳爪,抬著頭飛,低著頭跑,叫做禽獸,而禽獸未必沒有人心。即使有人心,也以禽獸的形狀而被人疏遠。扈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後氏,或者是蛇身人麵,或者是牛頭虎鼻,他們有不是人的形狀,而有大聖人的道德。夏桀王、殷紂王、魯桓公、楚穆王,他們的形貌都和人一樣,但卻有禽獸之心,而人們卻堅持以他們有和人一樣的形貌而希望他們有很高的智慧,這是辦不到的。黃帝在阪泉的郊野與炎帝作戰時,曾統帥熊、羆、狼、豹、驅、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這是用力量役使禽獸的例子。堯使用夔主管音樂,敲擊著磬鍾,各種野獸跟著跳舞;蕭韶樂曲成了套,鳳凰也來朝拜,這是用樂聲吸引禽獸的例子。那麼禽獸之心,與人有什麼不同呢?形狀聲音與人不同,一般人便不知道與它們交往的方法。聖人沒有什麼不知道,沒有什麼不通曉,所以能吸引並能役使它們。禽獸的智慧有生來就與人相同的,它們都想保養身體,智慧也不比人低。雌雄互相匹配,母子互相親愛;避開平地,依托險峻;逃離寒冷,尋求溫暖;居住時結夥成群,出行時依次成列;幼生的住在裏麵,強壯的住在外麵;喝水時互相提攜,吃食時一起叫鳴。上古的時候,它們同人類在一起居住,和人類一同出行。到了有帝王的時候,才開始被驚嚇而散亂了。等到衰敗的亂世,它們更是隱藏逃竄,以避免禍患。現在東方有個介氏之國,這個國家的人常常懂六畜的語言,大概是有異常智慧的緣故。上古的神聖之人,對萬物的性質形態全都明白,對異類的語言聲音全都了解。把它們會合聚集起來,對它們進行訓練教授,和對待人民一樣。所以先會合鬼神妖怪,然後通達八方人民,最後聚集禽獸昆蟲,說凡是有血有氣的動物,它們的頭腦智慧相差得並不太遠。神聖之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教授訓練所有的動物沒有什麼遺漏。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宋國有個飼養猴子的人,很喜歡猴子。他養了一群猴子,了解猴子的性情,猴子也懂得他的心意。他還減少家裏人的口糧,以滿足猴子的需要。不久家裏貧困起來,他打算限製猴子的食物,又怕猴子不聽自己的話,便先欺騙它們說:“喂你們橡子,早上三個,晚上四個,夠嗎?”眾猴子都跳起來發了怒。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喂你們橡子,早上四個,晚上三個,夠嗎?”猴子們聽了,都趴在地上十分高興。世間萬物之所以用巧智或鄙俗的方法可以籠絡,道理就在這裏。聖人用智慧來籠絡欺騙那些愚笨的人,就像養猴人用智慧籠絡欺騙那些猴子一樣。名義與實際都沒有虧損,卻能夠使他們歡喜或者憤怒!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可鬥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響。”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紀渻子為周宣王飼養鬥雞。周宣王過了十天就問:“雞可以鬥了嗎?”回答說:“不行。還沒有真本領,隻知依仗驕傲之氣。”過了十天又問。回答說:“不行。它看到別的雞的影子、聽到別的雞的聲音就想應戰。”過了十天又問。回答說:“不行。還目光銳利,氣勢旺盛。”過了十天又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即使別的雞大聲鳴叫,它也不為所動。看上去像個木頭雞了。它的德行已經晚完備了。別的雞沒有敢應戰的,紛紛掉身逃跑了。”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誌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誌也。夫無其誌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誌,則四竟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惠盎拜見宋康王。康王正頓足咳嗽著,急急地說:“我所喜歡的是勇敢且有力量的人,不喜歡談論仁義道德的人。您打算用什麼來教導我呢?”惠盎回答說:“我這裏有一種道術,能使別人即使勇敢,也刺不進我的身體;即使有力量,也無法擊中我。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好!這正是我所想要聽到的。”惠盎說:“刺我不進,打我不中,這還是在受侮辱。我這裏還有一種道術,能使人雖然勇敢卻不敢刺我,雖有力量卻不敢打我。不過不敢並不等於不想。我這裏還有一種道術,能使人根本就不想打人。不過不想打還沒有愛護幫助你的思想。我這裏還有一種道術,能使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高高興興要愛護幫助你的。這比勇敢、有力量要好得多,是比上述四種道術都好的道術。難道大王對此沒有興趣嗎?”宋康王說:“這正是我所想要得到的。”惠盎說:“孔子、墨子就是這樣。孔丘、墨翟沒有土地卻成為君主,沒有官職卻成為官長,天下的男人女子沒有不伸著脖子、踮著腳盼望他們,希望得到安定和幫助的。現在大王是一個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如果真有這樣的誌向,那麼國境之內的百姓,就都會得到好處。那恩惠就會比孔丘、墨翟多得多了。”宋康王無話可說。惠盎快步走了出去。宋康王對身邊的人說:“真是能說會道啊,竟然以這樣的辯說把我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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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伯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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