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禦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台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台。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蛾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
周穆王時,最西方的國家來了一個有幻化之術的人,他能進入水火之中,穿過金屬岩石,能翻倒山河,移動城池;能夠懸浮在空中不墜落,碰到實物不被阻礙,千變萬化,無窮無盡。既能改變事物的形態,又能改變人們的思想。穆王對他像天神一樣的尊敬,侍奉他就像侍奉國君,把自己的寢宮讓出來讓他居住,用祭把神靈的膳食給他吃喝,選擇美麗的女子樂隊供他娛樂。可是這個幻化人卻認為穆王的宮殿卑微簡陋無法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穆王的嬪妃又羶又醜不可以親近。於是穆王便為他另築宮殿。土木建築、雕梁畫棟,以至於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穆王把府庫的錢財全部耗盡,才把樓台建成。樓台高達八千尺,比終南山還要高,稱作中天之台,挑選鄭國和衛國美麗而苗條的女子,塗抹香膏,修飾娥眉,戴上首飾耳環,穿上東阿的輕軟絲裙,腰係齊國的細致絹帶,敷著瑩白的蜜粉,染著清朗的黛眉,帶著精美的玉環,佩著白芷、杜若各類香草,演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等古曲來取悅化人。月月進獻玉衣,天天供奉美食。化人仍然不覺滿足,不得已才到中天之台居住。
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嚐,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複謁王同遊,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殞虛焉。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禦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
沒住多久,他邀請穆王一同出去遊玩。穆王拉著他的衣袖,便騰雲而上,飛到半空中才停下來。接著便到了幻化人的宮殿。幻化人的宮殿用金銀建築,以珠玉裝飾,在白雲與雷雨之上,不知道它下麵以什麼為依托,看上去好像是堆積在白雲之中。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口舌嚐到的,都是人間所沒有的東西。穆王真以為到了清都、紫微、鈞天、廣樂這些天帝所居住的地方。穆王低下頭往地麵上看去,見自己的宮殿樓台簡直像累起來的土塊和堆積的亂草。穆王自己覺得即使在這裏住上幾十年也不會想念自己的國家的。幻化人又請穆王一同遊玩。所到之處,抬頭不見日月,低頭看不見江河湖海。光影照耀之處,穆王眼花繚亂無法逼視;音響回蕩之源,穆王耳內雜擾無法聽清。百骸六髒,全都顫抖而不能平靜。意誌昏迷,精神喪失,於是請求幻化人帶他回去。幻化人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虛空之中。醒來以後,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左右還是原來侍候他的人。看看眼前的東西,那水酒是剛倒出來的,菜肴是剛燒好的。穆王問左右:“我剛才是從哪裏來的?”左右的人說:“大王不過是神遊了一會。”
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複。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王閑恒有,疑暫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遊。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木],主車則造父為禦,離離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禦,奔戎為右。馳驅千裏,至於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昆侖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裏。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於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
從此,穆王茫然若失了三個月才複原。穆王再問幻化人,幻化人說:“我與大王的精神出去遊玩罷了,形體何嚐移動過呢?而且先前居住的地方,又和大王自己的宮殿有什麼不同?您在天上遊玩的花園,與大王的花園有什麼不同呢?大王習慣了經常看到的東西,對暫時的變化感到懷疑。事物變化的極致,時光流逝的緩急,怎可能全部透徹把握呢?”穆王聽了十分高興,從此不過問國家大事,不親近大臣與嬪妃,毫無顧忌地到遙遠的地方去遊玩,他下令用天下最好的八種駿馬來駕車,右邊的服馬叫驊騮,左邊的服馬叫綠耳,右邊的駿馬叫赤驥,左邊的驂馬叫白犧。穆王的馬車由造父駕馭,泰丙為車右。隨從的馬車,右邊的服馬叫渠黃,左邊的服馬叫踰輪,左邊的驂馬叫盜驪,右邊的駿馬叫山子,由柏夭主車,參百駕馭,奔戎為車右。馳驅了一千裏,到了巨蒐氏的國家。巨蒐氏於是獻上白鵠的血液供穆王飲用,準備牛馬的乳汁給穆王洗腳,並供奉所有乘車與駕車的人。吃喝以後繼續前進,又歇宿在崑山的彎曲處,赤水的北麵。第二天便登上了崑山巔,觀覽了黃帝的宮殿,並修繕整新,以傳於後世。隨後又成西王母的貴賓,在瑤池上宴飲。西王母為穆王朗誦歌謠,穆王也跟著唱和,歌辭都很悲哀。後來又觀賞了太陽入山的情景,一天走了一萬裏。穆王於是歎道:“哎呀!我不修養道德而隻知道享樂,後世的人恐怕要譴責我的罪過了吧!”
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穆王差不多就是神人啊!在一生中享盡了快樂,仍然活了一百歲才去世,當時的人們都認為他登上仙境遠去了。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箸其術,故世莫傳焉。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學習幻化之術,過了三年也沒有傳授給他。老成子請他指出自己錯在哪裏,並要求退學。尹文先生向他作揖,引他進入室內,叫左右的人離開房間後對他說:“過去老聃往西邊去,回頭告訴我說:一切有生機的氣息,一切有形狀的事物,都是虛幻的。天地萬物的開始,陰陽之氣的變化,就叫做生,叫做死。懂得這個規律而順應這種變化,根據具體情形而推移變易的,叫做化,叫做幻。創造萬物的技巧微妙,功夫高深,本來就難以全部了解,難以完全把握。根據具體情形變易的技巧明顯,功夫低淺,所以隨時發生,又隨時消滅。懂得了幻化與生死沒有什麼不同,才可以學習幻化之術。我和你也在幻化著,為什麼一定要再學呢?”老成子回去後,根據尹先生的話深思了三個月,於是能自由自在地時隱時現,又能翻交四季,使冬天打雷,夏天結冰,使飛鳥在地上走,走獸在天上飛。但終生沒有把這些法術寫成書,因而後世沒有傳下來。列子先生說:“善於幻化的人,他的道術隱秘而平常,他的功績與一般人相同。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績,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來,也許是由幻化來完成的,誰能推測到呢?”
覺有八征,夢有六候。奚謂八征?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覺醒時有八種狀況,睡夢中有六種占驗。什麼叫做八種狀況?一是事故,二是作為,三是獲得,四是喪失,五是悲哀,六是歡樂,七是生存,八是死亡。這就是八種狀況,是形體與外界接觸所產生的。什麼叫做六種占驗?一是因為日常生活而做夢,二是受到驚嚇而做夢,三是心有所思而做夢,四是醒來依舊出神而做夢,五是喜樂歡愉而做夢,六是心生恐怖而做夢。這六種預言,是精神與外界交感所產生的。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爇;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發,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
不了解感應變化的起源,事情一旦發生就會對它的由來感到迷惑;了解了感應變化的起源,事情一旦發生就能夠明白它的由來。理解了事情的由來就不會再驚憂恐懼了。人體的充盈或虧虛,消長或停息,都與天地相通,與外界事物相應。因此陰氣旺盛,就會夢見涉足大水而感到恐懼;陽氣旺盛,就會夢見徒步大火而被燒灼;陰陽之氣都旺盛,就會夢見生死相殺。吃得過飽就會夢見付出給予,肚子饑餓就會夢見索取掠奪。所以,脈象虛浮的病人會夢到自己飛揚,脈象沉實的病人會夢到自己溺水。壓著衣帶睡覺,就會夢見蛇;飛鳥來銜頭發,就會夢見飛翔。氣血要轉為陰冷就會夢見烤火,即將生病的就會夢見進食。飲酒的人將要做憂愁的夢,歡歌縱舞的人將要做哭泣的夢。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列子說:“精神與事物相遇就形成了夢,形體與萬物交接就會產生事情。所以白天思慮與夜間做夢,都是精神與形體遇到某些事物的緣故。因此精神凝結在一點上的人,空想與幻夢都會自然消失。真正的覺醒無須用言語表達,真正的夢幻無法以常情通曉,都隻是萬物自然交互變化的境地。古時候的真人,覺醒時忘卻了自身的存在,睡眠時不受夢境的幹擾,這難道是空話嗎?”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
遼遠的西方南部邊隅有一個國家,不知道與哪些國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國。那裏陰氣和陽氣不相交接,所以不分寒暑;太陽與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所以不分晝夜。那裏的百姓不吃飯、不穿衣,睡眠很多。五十天醒來一次,將夢中的所作所為當作真實,將醒時的所見所聞當作虛妄。
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裏。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雲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
四海的中央有個中央之國,地跨黃河南北,橫越泰山東西,方圓超過萬裏。這裏的陰陽二氣的比例分明,所以一年有一寒一暑;昏暗與明亮的職分明確,所以一天中有一晝一夜。這裏的百姓有的聰明,有的愚昧。萬物滋養繁殖,才藝多種多樣。有君主與臣民的互相抉助,用禮儀與法律來共同維持,他們的言論與作為不可以數字統計。每天一睡一醒,認為醒時的所作所為為真實,以夢中的所見所聞為虛妄。
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遼遠的東方北隅有一個國家,叫阜落之國。那裏的土地與氣候常常幹燥燥熱,晝夜都有日月光芒照耀著大地。那裏的土地不長莊稼,老百姓隻能吃草根與樹木的果實,並且不知道用火燒了以後再吃,性情剛強凶悍,強大的欺淩弱小的,崇尚勝利而不崇尚禮儀,多半時間奔忙走動,休息的時間少,經常醒著而不睡眠。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複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仆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
周朝有個姓尹的人大規模地經營產業,在他手下服役的人從清晨到黃昏都不得休息。有個老役夫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喚,白天呻吟呼喊著幹活,黑夜昏沉疲憊地熟睡。由於精神恍惚散漫,夜夜夢見自己成為了一國之君,地位在百姓之上,總攬一國大事,在宮殿花園中遊玩飲宴,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快樂無比。醒來後繼續服役。有人安慰他過於勤苦,老役夫說:“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與黑夜各有一半。我白天做奴仆,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國君,則快樂無比。有什麼可怨恨的呢?”
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仆,苦逸之複,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姓尹的人成天鑽營世事,思慮集中在家業上,心靈與形體都很疲勞,晚上也昏沉疲憊而睡,每天夜裏夢見自己當了奴仆,奔走服役,什麼活都幹,挨罵挨打,什麼罪都受。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姓尹的以此為苦,便去詢問他的朋友。朋友說:“你的地位足以使你榮耀,你的財產用也用不完,超過別人很多很多了。黑夜夢見做了奴仆,這一苦一樂的循環往複,是一般的自然規律。你想在醒時與夢中都很快樂,怎麼能得到呢?”姓尹的聽了他朋友的話,便放寬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減少了自己苦心思慮的事情,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減輕了。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禦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
鄭國有個樵夫在野外砍柴,遇上一頭受驚的鹿,迎頭追擊,殺死了它。他怕別人看見,連忙把死鹿藏在幹涸的水溝裏,蓋上柴草,異常歡喜。沒過多久,樵夫忘了藏鹿的地方,於是自以為做了一場夢而已。沿途回家,嘴裏嘟囔著這件事。旁邊有人聽見,就按著他的話拿到了鹿。回家後,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樵夫夢見自己得到一頭鹿,但又不知道藏在哪裏;我現在得到了它,他簡直是做了個真實的夢啊。”妻子說:“你大概是夢見樵夫得到了鹿吧?真的有那個樵夫嗎?現在真的得到這頭鹿,是你自己做了個真實的夢吧?”丈夫說:“我已經據此得到了鹿,何必再去追究是他做夢還是我做夢呢?”樵夫回到家,不甘心就這麼丟失了鹿,當天夜裏真的夢見藏鹿的地方,又夢見取走鹿的那個人。第二天清早,按照夢中情境,找到了得鹿的人。於是兩人為了鹿的歸屬爭執起來,鬧到了士師那裏。
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認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
士師說:“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卻胡說是夢;明明是在夢中得到了鹿,又胡說是現實。他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又和他爭這隻鹿。他妻子又說他是在夢中認為鹿是別人的,並沒有什麼人得到過這隻鹿。現在隻有這隻鹿,請你們平分了吧!”
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複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這事被鄭國的國君知道了。國君說:“唉!這士師也是在夢中讓他們分鹿的吧?”為此他詢問宰相。宰相說:“做夢與不做夢,這是我無法分辨的事情。如果要分辨是醒還是夢,隻有黃帝和孔丘能做到。現在沒有黃帝與孔丘,誰還能分辨呢?姑且按照士師的裁決辦吧。”
宋陽裏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
宋國有個叫陽裏華子的人,中年時患了健忘症,早晨拿的東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東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記走路,在家裏忘記坐下;不知道先後,不知道今古。全家都為他苦惱。請史官來占卜,不能靈驗;請巫師來祈禱,沒有效果;請醫生來診治,也不見好轉。
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魯國有個儒生自我推薦說能治好他的病,華子的妻子和兒女以家產的一半作為報酬,請他開藥方。儒生就說:“這種病本來就不是算卦龜卜所能占驗,也不是祈禱請求所能生效,同樣不是藥物針灸所能診治的。我試試變化他的心靈,改變他的思想,差不多就能讓他痊愈。”於是試著脫掉他的衣服,感到冷他便去尋找衣服;不給他飯吃,感到餓他便去尋找食物;把他關在黑暗處,感到昏暗他便去尋找光明。儒生高興地告訴他的兒子說:“病可以治好了。但我的方法是保密的,世代相傳不可讓外人知曉。請其他人回避一下,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待七天。”大家按他的要求辦了。沒有人知道儒生幹了些什麼,但華子多年積累起來的病居然徹底痊愈了。
華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複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紀之。
華子清醒以後,便大發雷霆,斥罵妻子,懲罰兒子,並拿起戈矛驅逐儒生。宋國人把他捉住並問他為什麼這樣做。華子說:“過去我健忘,腦子裏空空蕩蕩不知道天地是有還是無。現在突然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數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千頭萬緒紛紛擾擾全部出現了。我害怕將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還像這樣擾亂我的心,再求片刻的忘卻,還有可能嗎?”子貢聽說後感到奇怪,把這事告訴了孔子。孔子說:“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回頭叫顏回把此事記錄下來。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嚐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
秦國的逢氏有個兒子,小時候很聰明,長大以後卻得了精神錯亂的疾病。聽到唱歌以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為是黑色,聞到香氣以為是臭氣,嚐到甜昧以為是苦味,做錯了事卻以為是正確。隻要意識所到的地方,無論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沒有不顛倒錯亂的。
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
一個姓楊的人告訴這個孩子的父親說:“魯國的君子懂得多種道術技巧,或許能治好你孩子的病吧!你為麼不去拜訪呢?”
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
孩子的父親去了魯國,當路過陳國時,碰到了老聃,便告訴他兒子的病症。
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歸也。”
老聃說:“你又怎麼知道你兒子的精神錯亂呢?現在天下的人都分不清是非,被厲害關係弄得混亂糊塗,患這種病的人很多,沒有人能察覺病症。而且一個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家傾覆,一家人迷糊並不能使一鄉傾覆,一鄉人迷糊並不能使一國傾覆,一國人迷糊並不能使天下傾覆。天下人都迷糊,還有什麼可傾覆的呢?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兒子的話,那麼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那哀樂、聲色、氣味、是非,又有誰能糾正呢?我這些話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現,更何況魯國的君子們都是迷糊得最厲害的人,又怎麼能解開別人的迷糊呢?背上你的糧食,趁早回家去吧!”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裏之社。”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壟曰:“此若先人之塚。”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紿若,此晉國耳。”其人大慚。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塚,悲心更微。
燕國有個人出生在燕國,生長在楚國,到老年才回本國去。路過晉國時,同行的人欺騙他,指著城牆說:“這是燕國的城牆。”那人淒愴地改變了麵容。同行的人指著土地廟說:“這是你那個地方的土地廟。”那人長歎了一聲。同行的人指著房屋說:“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那人流著眼淚哭了起來。同行的人指著墳墓說:“這是你先人的墓地。”那人禁不住大哭起來。同行的人失聲大笑說:“我剛才是在欺騙你,這是晉國啊!”那人大為慚愧。等到了燕國,真的見到了燕國的城牆和土地廟,真的見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時,悲傷的情緒反而減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