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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作者:楊伯峻  

卷四 仲尼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
孔子在家中閑坐著,子貢進來侍奉他,見他麵帶愁容。子貢不敢詢問,出來告訴顏回。

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
顏回便彈琴邊唱歌。孔子聽到了琴聲,果然把顏回叫了進去,問道:“你為什麼獨自快樂?”

回曰:“夫子奚獨憂?”
顏回說:“老師為什麼獨自憂愁?”

孔子曰:“先言爾誌。”
孔子說:“先說說你的想法。”

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
顏回說:”我過去聽老師說:‘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規律,所以就沒有優愁。’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

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孔子的臉色變得淒然,過了一會說:“有這話嗎?你理解錯了。這是我過去的話,讓我現在來為你糾正吧。你隻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麵,卻不知道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有很多憂愁的另一麵。現在告訴你關於這個問題的正確看法:修養自身,聽任命運的窮困與富貴,懂得生死都不由我自己,因而心慮不會被外界改變和擾亂,這就是你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而沒有憂愁的一麵。過去我整理《詩經》、《尚書》,訂正禮製與樂律,準備以此治理天下,流傳後世,並不是隻修養自身、治理魯國就滿足了。而魯國的國君和大臣一天比一天喪失秩序,仁義道德一天天衰敗,人情善性一天天刻薄。這個學說在一個國家的今天還行不通,又能對整個天下與後世怎樣呢?我這才知道《詩經》、《尚書》、禮製樂律對於治理亂世沒有什麼作用,但卻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這就是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的人所憂愁的事情。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明白了一些。我們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並不是古人所說的樂於順應自然、懂得命運。沒有樂,沒有知,才是真正的樂,真正的知,所以沒有不快樂的事,沒有不知道的事,沒有不憂愁的事,沒有不能做的事。《詩經》、《尚書》、禮製樂律,又喪失了什麼呢?又為什麼要改革它呢?”

顏回北麵拜手,曰:“回亦得之矣。”
顏回麵向北拱手作揖說:“我也明白了。”

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他出來告訴了子貢。子貢茫然不知所措,回家深思了七天,不睡不吃,弄得自己瘦骨嶙峋。顏回又去開導他,然後才回到孔子門下,彈琴唱歌,誦讀詩書,一生都不曾停止過。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幹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陳國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魯國去訪問,私下去會見了叔孫氏。”叔孫氏:“我國有一位聖人。”陳國大夫問:“不就是孔丘嗎?”叔孫氏說:“是的。”陳國大夫問:“怎麼知道他是聖人呢?”叔孫氏說:“我經常聽顏回說:‘孔丘能放棄心靈而隻用形體。’”陳國大夫說:“我國也有一位聖人,您不知道嗎?”叔孫氏問:“聖人是誰?”陳國大夫說:“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亢倉子的人,學到了老聃的道術,能用耳朵看東西,用眼睛聽聲音。”魯侯聽到此事大為驚異,派遣上卿用豐厚的禮物去邀請他。亢倉子應邀來到魯國。魯侯謙虛地向他請教。亢倉子說:“傳話的人說錯了。我能不用耳朵聽,不用眼睛看,但卻不能變換耳朵眼睛原來的功能。”魯侯說:“這就更奇怪了。那麼你的道術是什麼樣的呢?我很想聽聽。”亢倉子說:“我的形體與心相合,心智契合於元氣,元氣契合於精神,精神契合於虛空。那些極細微的形物,極輕微的音響,即使遠在八方荒蠻之地以外,或是近迫於眉睫之內,凡是來幹擾我的,我必定都明了。竟不知道是我的七竅、四肢察覺到它們,還是心腹六髒感知到它們,自然而然地知道罷了。”魯侯十分高興。過了些天把這事告訴了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商:即宋國。宋人為商人後裔,相傳商人始祖契居於商丘,而周朝時,商丘為宋國都城。故有將宋稱為商的。太宰:古官名,職責為輔助國君處理政事。此“商太宰”為何人,已不可考。)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聖人嗎?”孔子說:“我哪敢當聖人,我不過是個博學多識的人。”宋國太宰問:“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於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至於是不是聖人我就不知道了。”又問:“五帝是聖人嗎?”孔子說:“五帝是善於推行仁義道德的人,至於是不是聖人我也不知道。”又問:“三皇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皇是善於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說:“那麼誰是聖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後說:“西方的人中有一位聖人,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說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麼稱讚他才好。我懷疑他是聖人,不知道真的是聖人呢?真的不是聖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說:“孔子在欺哄我啊!”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子夏問孔子說:“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的仁慈之心勝過我。”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說:“端木賜的辯才勝過我。”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仲由的英勇勝過我。”又問:“子張的為人怎麼樣?”孔子說:“顓孫師的莊重嚴肅勝過我。”子夏離開座位問道:“那麼這四個人為什麼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莊重卻不能隨和。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幹的。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後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數也數不過來。即使這樣,列子也不誇耀自大。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而與南郭子隔牆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在路上相遇時,也像沒有看見對方一樣。門下的弟子和仆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

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
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與南郭子為什麼互相敵視?”

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
列子說:“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無所言,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又能幹什麼呢?盡管如此,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

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鹹有疑色。
於是列子選了四十個弟子同行。見到南郭子,果然像泥塑的土雕,無法與他交流。他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從容果斷仿佛專為辯論求勝一般。列子的門徒們對此感到十分驚駭。回到列子家,臉上都還掛著疑懼的神色。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列子說:“領會真意的人無須言說,什麼都知道的人也無須言說。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這樣,也說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說,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麼都沒有說,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麼要胡亂驚訝呢?”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後,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害,然後才得到老商的斜看一眼。五年之後,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後老商才開始放鬆臉麵笑了笑。七年之後,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麼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九年之後,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麼不同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著什麼,兩腳踩著什麼,心靈想著什麼,言論包藏著什麼。不過如此而已,於是一切道理也就不能對他隱瞞了。

初,子列子好遊。壺丘子曰:“禦寇好遊,遊何所好?”列子曰:“遊之樂所玩無故。人之遊也,觀其所見;我之遊也,觀其所變。遊乎遊乎!未有能辨其遊者。”
早些時候,列子很喜歡外出遊覽。壺丘子說:“禦寇喜歡遊覽,遊覽有什麼可喜歡的呢?”列子說:“遊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別人遊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遊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遊覽啊遊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遊覽方法。”

壺丘子曰:“禦寇之遊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遊,不知務內觀。外遊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遊之至也;求備於物,遊之不至也。”
壺丘子說:“禦寇的遊覽本來就與別人一樣,為什麼卻說與人不同嗎?凡是見到的東西,也常常能從中見到它們的變化。你隻知道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你隻知道賞玩外物的更新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更新變化。致力於遊覽外部世界,卻不懂得觀察自己的內心。向外遊覽,就會要求外物的完備;反觀內心,則能從自身獲取充實完美。從自身獲取完美,是遊的最高境界;向外物要求完備,是不夠理想的遊覽境界。”

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遊。
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遊覽。

壺丘子曰:“遊其至乎!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物物皆遊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遊,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遊其至矣乎!遊其至矣乎!”
壺丘子說:“這才是遊覽的最高境界啊!最高境界的遊覽就是不知道去往何處,最高的觀賞就是不知道觀看的是什麼。任何地方都遊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才是我所謂的遊覽,才是我所謂的觀賞。所以我說:這樣的遊覽才到達最高境界了啊!這樣的遊覽才到達最高境界了啊!”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術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命令。不過請先講講您的病症吧。”

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禦妻子,製仆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
龍叔說:“全鄉人讚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毀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並不喜歡,喪失了也不覺得憂愁;看待生存如同死亡;看待富貴如同貧賤;看待人如同豬;看待自己如同別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像是西戎南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製奴仆臣隸,這是什麼病呢?什麼藥方能治好它呢?”

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文摯於是叫龍叔背著光站著,文摯從暗處向明處看他。過了一會兒說:“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已經空虛了,差不多已是聖人了!您的心竅中,六竅流通,隻有一竅尚未通達。現在您把聖人的心智當作疾病,大約就是這個原因吧!並不是我淺薄的醫術所能治愈的。”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無所憑借而永遠存在的,是道。依照生存之道而生存,所以即使生命終結了,為生之道也不會滅亡,這是常理。依照生存之道應該活著卻死去的,是不幸。有所憑借而最終死去,也是道。依照死亡之道而死去,所以即使生命沒有終結而自行消亡的,也是常理。依照死亡之道應當死去卻活著的,是僥幸。所以無所依憑而生存的稱作道,依照大道而生命得以終結的稱作常理;有所憑借而死去的也稱作道,依照大道而得以死去的也稱為常理。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季梁去世,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去世,楊朱撫摩著他的屍體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

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蚋飛;口將爽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犇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眼睛即將失明的人,反而能看清細微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反而能先聽見蚊子飛舞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反而能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反而能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反而能輕快地奔逸;心靈將要糊塗的人,反而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麵的。

鄭之圃澤多賢,東裏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裏,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裏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裏,碰到了鄧析。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說:“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麼辦?”鄧析的弟子們說:“我們希望能看到。”

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
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被養育與養育的區別嗎?被別人養活而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並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而你們隻會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裏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麼區別?”伯豐子不加理會。

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伯豐子的隨從從後麵上來插話說:“大夫沒有聽說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於蓋房子,有的檀長於五金皮革製品,有的擅長於彈奏樂器,有的擅長於讀書計數,有的擅長於帶兵作戰,有的擅長於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隻能被管理和使用。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麼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說,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各諸侯國,堂谿公將這件事告訴了周宣王。周宣王準備了厚禮去聘請他。公儀伯來了後,宣王看他的樣子,像是個懦弱無力的人。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變了臉色,說:“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遺憾自己力氣太小。你隻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

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嚐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公儀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說:“大王問得好啊!我大膽地把實際情況告訴您。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之大,天下都沒有敵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運用他的力量。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說:‘一個人要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物,觀察別人沒有察覺到的地方;要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修習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練習眼力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聽力的總是先聽撞鍾的聲音。內心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現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那就是說,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遊,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喜歡與賢人交遊,不關心國家政事,卻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公子牟說:“你為什麼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道理,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說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說:“你憑什麼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說出具體事實。”

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
子輿說:“我是笑話公孫龍欺騙孔穿的情形,他說:‘善於射箭的人能夠讓後麵一支箭的箭頭射中前麵一支箭的箭尾,每一發都緊跟著,每一支都相連接;最前麵的箭射中靶心,中間的箭也不曾跌落,最後麵那支箭的箭尾正好搭在弓弦上,望過去就好像一支長箭似的。’孔穿驚異不已。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奇妙的。逢蒙的弟子名叫鴻超,對妻子發怒的時候就恐嚇她。拉開黃帝的烏號良弓,搭上綦衛的利箭,直射她的眼睛。箭飛到眼前,她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箭落到地上,也不揚起一丁點兒塵土。’這些難道是智者應當說的話麼?”

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發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嚐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發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嚐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公子牟說:“聰明人說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後箭的箭頭射中前箭的箭尾,是因為用力均衡,瞄準無誤,前後一致。箭射到眼睛而眼皮不眨一下,是因為箭勢剛好完全耗盡。你還懷疑什麼呢?”樂正子輿說:“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怎麼會不掩飾他的缺陷與錯誤?我再說說他更荒謬的言論。公孫龍欺哄魏王說:‘意念不是本心。指稱得不到本質。物體永遠分割不盡。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發絲能懸起千鈞重物。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背離類比的常規,違反公認的常理,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公子牟說:“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隻能是永恒的‘存在’。說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後,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並不是舊影子的移動。頭發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說:“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道理的。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辭說:“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遊於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願意擁戴自己,還是不願意擁戴自己?環顧詢問左右大臣,大臣都不知道。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堯於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遊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說:“您養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著天帝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裏聽來的。”又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堯回到宮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箸。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亡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關尹喜說:“自己內心無所偏執,外界的事理就自然顯明。它動如流水,靜如明鏡,回應著一切如同回音。所以說道是順從事物的。隻有物違背了道,道卻從不違背物。善於體悟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力氣,也不用心智。想要體悟道而又用視覺、聽力、形軀、心智去追求它,是不恰當的。看見它在前方,倏忽間它又在後麵;它發生作用時充盈四方,不起作用時又不知去向何處。也不是有心求道的人所能夠疏遠,也不是無心求道的人所能夠親近。唯有虛靜默然地體察本性的人才能夠得到它。通理而無情,能幹而無為,這才是真正的智識真正的能幹。從無知出發,如何還能動情?從無能出發,如何還能作為?那聚集的土塊,堆積的灰塵,雖然無所作為,卻並非是至道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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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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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伯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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