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複無無極,無盡之中複無無盡。無極複無無極,無盡複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
商湯問夏革說:“遠古之初有物存在嗎?”夏革說:“如果遠古之初沒有物的存在,現在怎麼會有物呢?未來的人們要是說我們現在沒有物的存在,可以嗎?”商湯又問:“那麼萬物的產生沒有先後之別嗎?”夏革說:“萬物的死亡與產生,本來沒有界限。這個事物的產生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死亡,這個事物的死亡可能就是那個事物的開始,又怎麼能弄清它們的頭緒呢?就是說,在我看到的萬物以外,在我知道的萬事以前,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商湯問:“那麼上下八方有最終的盡頭嗎?”夏革說:“不知道。”商湯再三問他。夏革說:“看不見的東西沒有極限,看得見的東西沒有止境,我怎麼能知道呢?但是在沒有極限之外又沒有極限,在沒有窮盡之中又沒有無窮盡。既沒有極限又沒有無極限,既沒有窮盡又沒有無窮盡、我根據這一點知道萬物沒有極限、沒有窮盡,而不知道它有極限有窮盡。”商湯又問道:“四海之外有什麼?”夏革說:“同中國一樣。”商湯問:“你用什麼來證實這個看法?”
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複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複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夏革說:“我向東走到營州,那裏的人也像這裏一樣。問他們營州以東怎麼樣,說是也同營州一樣。我向西走到豳州,那裏的人也像這裏一樣。問他們豳州以西,說也同豳州一樣。我因此知道四海之內、四方邊荒、世界盡頭都和這兒沒什麼兩樣。所以大物與小物互相包含,沒有窮盡。包含萬物的,也像包含天地一樣。因為包含著萬物,所以沒有窮盡;因為包含著天地,所以沒有極限。我怎麼能知道天地之外沒有比天地更大的天體呢?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是天地也是物體。物體自有不足之處,所以過去女媧氏燒煉五種顏色的石頭去彌補天地的空缺,砍斷鱉魚的四隻腳去撐起天地的四角。後來共工氏與顓項爭奪帝位,因憤怒而碰到了不周山,折斷了頂著天的柱子,扯斷了拉著地的繩子,天往西北方向傾斜,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運動;大地向東南方向下陷,江河湖水都向東南流淌彙集。”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
商湯又問:“萬物有大小之分嗎?有長短之別嗎?有同異的分辨嗎?”
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裏,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穀,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裏,其頂平處九千裏。山之中間相去七萬裏,以為鄰居焉。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員嶠二山流於北極,沉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誌之。江浦之間生麽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棲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鷈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吳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鸜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修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夏革說:“在渤海的東麵不知幾億萬裏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溝壑,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底的山穀,那下麵沒有底,名字叫歸墟。地麵八極、天空八方中央的流水,以及銀河的流水,沒有不流到那裏的,而那裏的水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那裏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岱輿山,第二座叫員嶠山,第三座叫方壺山,第四座叫瀛洲山,第五座叫蓬萊山。每座山高低延伸周長達三萬裏,山頂上的平坦處也有九千裏。山與山之間距離達七萬裏,卻互相認為是鄰居。山上的樓台宮殿都由金銀珠王建成,山上的飛禽走獸卻是一樣的純白色。珠玉寶石之樹長得密密麻麻,花朵與果實的味道都很鮮美,吃了它可以永遠不老,永不死亡。住在那裏的人都是神仙聖人一類,一天一夜就能飛過去又飛回來的人,數也數不清。但五座山的根部並不相連,經常跟隨潮水的波浪上下移動,不能有一刻穩定。神仙和聖人們都討厭此事,便報告了天帝。天帝擔心這五座山流到最西邊去,使眾多的神仙與聖人失去居住的地方,於是命令禹強指揮十五隻大鼇抬起腦袋把這五座山頂住。分為三班,六萬年一換。這五座山才開始穩定下來不再流動,但是龍伯之國有個巨人,抬起腳沒走幾步就到了這五座山所在的地方,一鉤就釣上了六隻大鼇,合起來背上就回到了他們國家,然後燒的大鼇的骨頭來占卜吉凶。於是岱輿和員嶠二山便流到了最北邊,沉入了大海,神仙和聖人流離遷徙的多得要用億數來計算。天帝大發脾氣,於是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國土使它越來越狹,逐漸縮小了龍伯國的人民使他們越來越矮。到伏羲、神農時,那個國家的人還有幾十丈高。從中國往西四十萬裏有一個僬僥國,人高隻有一尺五寸。最東北邊有人名叫淨人,身高隻有九寸。荊州南麵有一種冥靈樹,生一次葉的時間需五百年,落一次葉的時間也達五百年。上古時有一種大椿樹,生一次葉需八千年,落一次葉也達八千年。腐爛的土壤上有一種叫菌芝的植物,早上長出來,到晚上就死去了。春天和夏天有一種叫蠓蚋的小飛蟲,下雨時出生,一見太陽就死了。終北國以北有個溟海,又叫天池,其中有一種魚,寬達數千裏,它的長度和寬度相稱,魚的名字叫做鯤。又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鵬,翅膀像垂在天上的雲,它的身體和翅膀相稱。世上的人哪裏知道有這些東西呢?大禹治水出行時見到了,伯益知道後給它們起了名字,夷堅聽說後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江浦之間生有一種極細小的蟲子,它的名字叫焦螟,成群地飛起來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它們互相之間還碰不到。在睫毛上休息、住宿,飛來飛去,蚊子一點也不覺察。離朱、子羽在大白天擦了眼睛去觀看,也看不到它們的形體;俞、師曠在夜深入靜時掏空耳朵低著腦袋去傾聽,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隻有黃、帝和容成子居住在崆峒山上,一同齋戒三個月,心念死寂,形體廢棄,然後慢慢地用神念去觀察,才能看得土塊一樣的東西,像是嵩山的山丘;慢慢地用氣去傾聽,才能聽得砰砰的聲音,像是雷霆的聲音。吳國和楚國有一種大樹,它的名字叫做柚,綠色的樹葉到冬天還是青青的,果實是紅的,味道是酸的。吃它的皮和汁,可以治愈氣逆的疾病。中原人珍愛它,但移植到淮河以北便成了枳。八哥不能渡過濟水,狗獾渡過汶水就死了,這些都是地氣造成的。縱然如此,形狀和氣質不同,但本性是一樣的,不必互相交換,天性就很完備,天分也很充足。我怎麼能辨別它們的大小,怎麼能辨別它們的長短,怎麼能辨別它們的同異呢?”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太行、王屋兩座山,方圓七百裏,高達一萬仞,原來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麵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
山北麵有位愚公,年紀將近九十歲了,麵對著大山居住。苦於大山堵塞了山北往山南的去路,出入都要繞著山走,於是召集全家商量說:“我和你們用畢生精力削平險峻,使道路直通豫州的南邊,到達漢水的南邊,行嗎?”全家異口同聲地表示讚成。他的妻子提出了疑問,說:“憑你的力量,連一個小小的土丘也動不了,又能對太行山、王屋山怎樣呢?而且挖出來的土塊石頭又放在哪裏呢?”大家紛紛說:“倒到渤海的海邊,隱土的北邊。”愚公於是就帶領兒孫中能挑擔子的三個人,敲石挖土,用簸箕運到渤海的海邊。鄰居京城氏的寡婦有個遺腹子,剛到換牙齒的年齡,蹦蹦跳跳地也跑來幫忙。寒來暑往,一年到頭,才能往返一趟。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
河曲一位叫智叟的人笑著勸阻他們,說:“你也太不明智了!以你快要死的年紀,剩下的一點力氣,連山上的一株草都動不了,又能對土塊和石頭怎樣呢?”北山愚公長歎道:“你的思想太頑固,頑固得無法說通,連寡婦和小孩都不如。即使我死了,有兒子在。兒子又生孫子,孫子又生兒子,兒子又有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而山卻不會再增高,為什麼要擔心挖不平呢?”河曲智叟無話回答。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操蛇的山神聽說了,怕他們沒完沒了地挖下去,便去稟告了天帝。天帝被他們的誠心所感動,命令誇娥氏的兩個兒子背起這兩座山,一座放到了朔州的東麵,一座放到了雍州的南麵。從此,冀州之南、漢水之陰再沒有山丘阻塞了。
誇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穀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裏焉。
誇父自不量力,想要追逐太陽的影子。追到太陽隱沒的隅穀的邊上,口渴了想喝水,便跑到黃河與渭水邊喝水,黃河、渭水不夠喝,準備到北方大澤去喝。還沒有走到,就在路上渴死了。他扔棄的手杖,浸潤在他屍體的脂膏血肉之中,生長出一片桃林。桃樹林綿延彌漫,方圓達好幾千裏。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大禹說:“上下四方之間,四海之內,日月照耀著它,星辰圍繞著它,四季使它有規則,太歲使它有綱要。由神靈所產生,形狀各不相同,有的早夭,有的長壽,隻有聖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夏革說:“但是也有不需要神靈就能產生,不需要陰陽二氣就有形體,不需要日月就有光明,不需要殺戳就會死亡,不需要保養就會長壽,不需要五穀就有飯吃,不需要絲綢就有衣穿,不需要車船就能行路,它的方法是自然而然,這就不是聖人所能明白的了。”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裏,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甔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劄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遊,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誌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大禹治理洪水,迷失了道路,錯到了一個國家,在北海北邊的海濱,不知離中國有幾千萬裏。那個國家名叫終北,不知它的邊界到哪裏為止。沒有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這些東西。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很平坦,四周則有三重山脈圍繞。國家的正當中有座山,山名叫做壺領,形狀像個瓦甕。山頂上有個口,形狀像個圓環,名叫滋穴。有水從中湧出,名叫神瀵,香味勝過蘭椒,甘美勝過甜酒。從這一個水源分出四條支流,流注到山腳下,經過全國,沒有浸潤不到的地方。土氣中和,沒有因疫養成癘而早夭的人。人性柔弱,順其自然,不競逐,不爭奪;心地善良,筋骨軟弱,不驕傲,不嫉妒;年長和年幼的都平等地居住在一起,沒有國君,沒有大臣;男女混雜遊耍,沒有媒的,沒有聘嫁;靠著水居住,不種田,不收割;土氣溫和適宜,不織布帛,不穿衣服;活一百歲才死,不早夭,不生病。那裏的人民繁衍無數,有喜有樂,沒有衰老、悲哀和痛苦。那裏的風俗喜歡音樂,手拉手輪流唱歌,歌聲整天不停。饑餓疲倦了就喝神泉的水,力氣和心誌便又恢複中和與平靜。喝多了便醉,十幾天才能醒。用神泉的水洗澡,膚色柔滑而有光澤,香氣十幾天才消散。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惝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禦者,數月乃複。
周穆王北遊時曾經過那個國家,三年忘記回家。回到周國宮殿以後,仍然思慕那個國家,覺得十分失意,不想吃酒肉,也不見嬪妃,好幾個月以後才恢複正常。
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吒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管仲聽說後勸齊桓公遊遼口,一同到那個國家去,幾乎要動身了。隰朋勸阻說:“您丟棄齊國廣闊的土地,眾多的人民,可觀的山川,豐富的物產,隆盛的禮義,華麗的穿戴,妖豔嬪妃充滿後宮,文武忠良充滿朝廷,叱吒一聲就能聚集徒卒百萬,號令一下就能使諸侯聽命,又為什麼要羨慕別的國家而拋棄齊國的祖宗和土地,去野蠻落後的國家呢?這是仲父的糊塗,為什麼要聽他的?”桓公於是停止了出遊的準備,把隰朋的話告訴了管仲。管仲說:“這本來不是隰朋所能明白的。我隻怕那個國家去不了,齊國的富饒有什麼可留戀的?隰朋的話有什麼可顧及的?”
南國之人祝發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沐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祡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腎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南方國家的人剃去頭發,赤身裸體;北方國家的人裹上頭巾,披著皮襖;中州國家的人頭戴禮帽而身穿衣裳。依據九州條件的不同,有的種地有的經商,有的打獵有的捕魚,就像冬天穿皮襖、夏天穿絲綢,水行坐船、陸行乘車一樣。不用說話自然明白,順應本性自然成功。越國的東方有個輒沐國,第一個兒子生下來後,就解剝並吃掉他,說是對下麵的弟弟有好處。他們的祖父去世了,要把祖母背出去扔掉,說:‘死鬼的妻子不能與我們住在一起。’楚國的南方有個炎人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身上的肉剔下來扔掉,然後把骨頭埋到土裏,才算是孝子。秦國的西方有個儀渠國,他們的父母去世了,要把柴火堆起來放在屍體下焚燒,燒的屍體的煙氣直往上跑,叫:做升天,這樣才算是孝子。在上麵的人以此為政事,在下麵的人以此為風俗,而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孔子到東方遊覽,看見兩個小孩在爭辯,便問他們為什麼爭辯。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近,而中午時離我們遠。”另一個小孩說:“我認為太陽剛出山時離我們遠,而中午時離我們近。”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像車蓋那麼大,到了中午,就像小盤子那麼大了,這不正是離人遠的看來小,而離人近的看起來大嗎?”另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出山時又寒又冷,到中午像手伸進熱水裏一樣,這不正是離人近時熱而離人遠時涼嗎?”孔子不能裁決。兩個小孩笑著說:“誰說你知識豐富啊?”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發均縣,輕重而發絕,發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筱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
均是天下最高的準則,涉及到有形的物體也是這樣。譬如發絲均勻,用力得當,懸掛的重物就不會跌落,如若輕重不均,發絲就會斷絕,這是頭發受力不均的緣故。如果受力均衡,本來會斷絕的也不會斷絕了。有人認為不是這樣,但自有明白這道理的人。詹何用一根蠶絲做魚線,用稻麥的芒針做魚鉤,用細小的荊條做釣魚竿,用剖開來的米粒做魚餌,從百仞深淵和滔滔激流之中,釣起能裝滿一車的魚,並且魚線不斷,魚鉤不直,魚竿不彎。楚王聽說了這件事情,便召他來問其中的道理。
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製強,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詹何說:“我聽我已故的父親說,蒲且子射鳥,用柔弱的弓和纖細的絲線,趁著風勢射出去,能把一雙黃鸝從青雲之上射下來,就是因為用心專一,動手均勻。我沿用他的方法,摸仿著去學習釣魚,用了五年時間才完全掌握了這種技術。當我在河邊拿著魚竿的時候,心中沒有雜念,隻想著鉤魚,扔出魚線,沉下魚鉤,手不輕不重,任何事物不能擾亂。水中的魚兒看見我的釣餌,認為是沉澱下來的塵埃和聚集在一起的泡沫,毫不懷疑地吞了下去。這就是我所以能以柔弱製服剛強,以輕物得到重物的道理。如果大王治理國家也能夠按照這個道理,那天下就可以在你的手掌中運轉,還會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呢?”楚王說:“說得好!”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幹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誌強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誌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
魯公扈和趙齊嬰兩人有病,一同到扁鵲那裏請求醫治。扁鵲為他們看了病,不久就一起治愈了。扁鵲對公扈和齊嬰說:“你們以前得的病,是由於外界風邪侵擾髒腑,用藥草和針砭就能治好。現在你們還有與生俱來的疾病,和身體一同生長發展,現在為你們治療,怎麼樣?”他二人說:“希望先說說我們病的症狀。”扁鵲對公扈說:“你的心誌剛強但氣魄柔弱,所以計謀太多而缺乏果斷。齊嬰心誌柔弱但氣魄剛強,所以計謀太少而十分專橫。如果把你們的心交換一下,那麼大家就都會很好了。”
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辨於扁鵲。扁鵲辨其所由,訟乃已。
扁鵲於是叫兩人喝下麻醉用的藥酒,讓他們昏迷了三天,剖開胸膛,取出心髒,交換以後又放了進去,給他們吃了神藥,醒來以後一切和原來一樣。兩人告辭回家。於是公扈回到了齊嬰的家,並擁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卻不認識他。齊嬰也回到了公扈的家,占有他的妻子兒女,妻子兒女也不認識他。兩家人因此打起了官司,求扁鵲來分辨緣由。扁鵲說明了此事發生的原因,官司才解決。
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遊。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誌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
匏巴彈琴,能使鳥兒飛舞、魚兒跳躍。鄭國的師文聽說後,便離開了家,跟隨師襄遊學,按指調弦,但三年也彈不好一支樂曲。師襄說:“你可以回家了。”師文放下他的琴,歎了口氣說:“我並不是不能調弦,也並不是彈不好樂曲,而是我心中所存在的不是琴弦,腦子所想的不是樂聲,心內不能專注,心外便不能與樂器相應,所以不敢放開手去撥動琴弦。姑且少給我一些時日,看看我以後怎樣。”
無幾何,複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嚐試之。”
沒多久,又去見師襄。師襄問:“你的琴怎樣了?”師文說:“行了。請讓我試試吧。”
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湧。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於是在春天裏撥動了商弦,奏出了南呂樂律,涼爽的風忽然吹來,草木隨之成熟並結出了果實。到了秋天,又撥動角弦,奏出了夾鍾樂律,溫暖的風慢慢回旋,草木隨之發芽並開出了花朵。到了夏天,又撥動羽弦,奏出了黃鍾樂律,霜雪交相降落,江河池塘突然凍結成冰。到了冬天,又撥動徵弦,奏出了蕤賓樂律,陽光熾熱強烈,堅固的冰塊立刻融化。彈奏將要結束,又撥動宮弦,奏出了四季調和樂律,於是和暖的南風回翔,吉祥的彩雲飄蕩,甘甜的雨露普降,清美的泉水流淌。師襄便撫摸著心房蹦了起來,說:“你彈奏得太微妙了!即使是師曠彈奏的清角,鄒衍吹奏的聲律,也不能超過你,他們將挾著琴弦、拿著蕭管跟在你後麵向你請教了。”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插圖],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裏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複為曼聲長歌,一裏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
薛譚向秦青學習唱歌,還沒有完全學會秦青的技藝,就自以為全都掌握了,於是告辭回家。秦青也不挽留,還在郊外的大路口為他餞行,席間,秦青拍打著竹製的樂器,慷慨悲歌,激越的歌聲震撼著林間樹木,清亮的回響遏止了天空飄動的浮雲。薛譚聽了,連忙道歉謝罪,請求繼續在門下學習,終身都不敢再提學成回家的話。秦青曾對他的朋友說:“過去韓娥往東到齊國去,糧食吃完了,經過雍門時;便依靠賣唱來維持生活。她走了以後,留下來的聲音還在屋梁間回蕩,三天沒有停止,周圍的人還以為她沒有離開。韓娥經過旅館時,旅館裏的人侮辱了她。於是韓娥拖長了聲音悲哀地哭泣,周圍一裏以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隨之悲哀憂愁,相對流淚,三天沒有吃飯。旅館裏的人急忙追趕她,向她賠情道歉,韓娥回來後,又拖長了聲音長時間地唱歌,周圍一裏之內的老人和小孩也都歡喜雀躍地拍著手跳起舞來,誰也不能自己停下來,都忘記了剛才的悲哀。然後給她很多錢財送她回家去。所以雍門附近的人直到現在還喜歡唱歌和悲哭,那是在模仿韓蛾留下來的聲音啊!”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誌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遊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誌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伯牙善於彈琴,鍾子期善於聽音。伯牙彈琴時,內心向往著登臨高山,鍾子期說:“好啊!巍峨雄壯如同泰山聳立!”心裏向往著流水,鍾子期說:“好啊!浩浩蕩蕩如同江河奔流!”伯牙想到什麼,鍾子期一定能領會到。伯牙在泰山北麵遊覽,突然遇到暴雨,停留在岩石下,心中悲哀,於是拿起琴彈了起來。先彈《霖雨之操》,又彈《崩山之音》,每彈一曲,鍾子期都能領會它的旨趣。於是伯牙放下琴歎道:“你聽琴的本領真是太高了,太高了!你心中想的簡直和我想的一樣,我哪裏逃得掉你對聲音的識別能力呢?”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侖,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耶?”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
周穆王西行巡查,越過昆侖山,到達日落之處的弇茲山。然後返回來,尚未到達中原地區,路上有人自願奉獻技藝給穆王,名叫偃師,穆王召見他,問道:“你有什麼才能?”偃師說:“我能按你的任何想法去做。但我已經造出了一件東西,希望大王先觀賞一下。”穆王說:“過幾天你把它帶來,我和你一起觀賞。”第二天,偃師又來拜見穆王,穆王接見了他,說:“和你一道來的是什麼人啊?”偃師回答說:“是我所造的能唱歌跳舞的人。”
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禦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發,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複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
穆王驚訝地注視著它,快跑、慢走、低頭、仰首,完全就是真人模樣。更巧妙的是,撳動它的臉頰,它就會唱出合於音律的歌;抬起它的手來,它就會跟著節拍跳舞。實在是千變萬化,隨心所欲。穆王以為它是一個真人,就招呼寵愛的盛姬和宮內嬪妃一同觀賞。伎藝表演即將結束的時候,那藝人眨動自己的眼睛去勾引穆王身邊的侍妾。穆王勃然大怒,立時要誅殺偃師。偃師大為恐懼,立刻拆散了伎藝人給穆王看,原來都是用皮革、木塊、膠水、油漆、白堊、黑炭、丹砂、靛青等等會合而成的。穆王仔細地加以審查,體內有肝、膽、心、肺、脾、腎、腸、胃,體外也有筋骨、肢節、皮毛、牙齒和頭發,雖然都是用其他東西做成的,但沒有一樣不具備的。再把它重新組裝整合以後,又像原先見到的那個伎藝人了。穆王試著拿掉它的心髒,它的嘴就不會說話了;試著拿掉它的肝,它的眼睛就看不見了;試著拿掉它的腎,它的腳就不會走路了。
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穆王這才高興地讚歎道:“人的技巧竟然可以和自然造化有著同等的功效麼?”並下令副車載著伎藝人帶回國去。班輸製造了雲梯,墨翟做成了飛鳶,都自以為技能技巧已經登峰造極。而他們的弟子東門賈和禽滑釐,聽聞了偃師巧製伎藝人的故事,轉告給自己的老師。這兩人就終身不敢再談論技藝,隻有老實地守著他們做工用的規和矩。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
甘蠅是古代很會射箭的人,隻要他拉滿弓,走獸便趴下,飛鳥就會落地。他有個弟子叫飛衛,向甘蠅學習射箭,技巧超過了他的老師。又有一個叫紀昌的人,向飛衛學習射箭。飛衛說:“你先學習不眨眼的本領,然後才可以談射箭的事。”紀昌回家後,仰臥在他妻子的織布機下,眼睛對著上下不停移動的踏板。兩年以後,即使錐尖碰著眼眶,也不眨一眨眼。他把這個本領告訴了飛衛,飛衛說:“不行,還必須學會看東西,然後才可以學射箭,看小東西能像看大東西一樣,看細微的東西能像看顯著的東西一樣,然後再來告訴我。”
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麵而望之。旬日之間,寖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於是紀昌用一根長毛係住一隻虱子掛在窗口,麵朝南望這隻虱子。十來天後,他所看到的虱子逐漸變大;到三年之後,大得像車輪一樣。再看別的東西,就都成了丘陵和高山。於是他用燕國的牛角裝飾的弓、楚國的蓬草做的箭去射那隻虱子,正好穿透了虱子的心髒,而掛虱子的長毛卻沒有斷。他又把這個本領報告了飛衛,飛衛高高地跳起來拍著胸脯說:“你已經得到本領了!”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扞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尅臂以誓,不得告術於人。
紀昌完全學到飛衛的箭術之後,估摸著天下能夠與自己匹敵的,不過飛衛一個人而已;就圖謀殺死飛衛。一次,兩人在郊野相遇,便張弓對射;半路上彼此的箭鋒相互碰擊,落到地上,卻不揚起一點塵土。飛衛的箭先射完了。紀昌還剩下一支箭;發出後,飛衛用荊棘刺的尖端來抵禦他的利箭,竟毫無差失。於是,兩人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扔掉手中的弓箭,在路上對拜起來,請求結成父子。他們在手臂上刻下標記,盟誓永遠不把射箭的絕技告訴別人。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禦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禦。”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
造父的老師名叫泰豆氏。造父剛開始跟從他學習駕禦術的時候,禮數極為恭敬謙卑,但泰豆氏三年裏並沒有向他傳授一點技術。造父的待師禮數愈發恭謹,泰豆氏這才告訴他:“古詩說:‘製弓好手的兒子,必先學編織簸箕;打鐵良匠的兒子,必先學縫紉皮衣。’你先觀察我如何疾步快走。等到能像我一樣疾走了,那麼就可以手持六條韁繩,駕禦六匹駿馬了。”造父說:“一切聽您安排。”於是,泰豆氏立起一排木樁作為道路,每根木樁上僅能容下一隻腳;他算好步幅來放置這些木樁,然後踩著木樁行走。隻見他來回奔走,沒有跌跤或者閃失。
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禦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於禦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誌,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回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嚐覺山穀之嶮,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造父學他的樣子,三天後就完全掌握了這種技巧。泰豆氏讚歎道:“你怎麼這麼聰敏啊?掌握得如此迅速!但凡駕馭馬車,也是這個道理。剛才你在木樁上走,落腳得當,與心相應。用到駕馭馬車上,就要在韁繩和嚼子之間協調好馬匹,並通過或輕或重的吆喝來掌握馬匹奔馳的快慢,心中要有一定的分寸,手握韁繩,也要掌握一定的節奏。在內得之於心,在外合乎馬群的意願,所以才能進退如同踩著準繩,而盤旋紆回都像遵循著規矩一樣,即使跑到遙遠的地方,馬匹的氣力也綽綽有餘,這才算是掌握了駕禦術。馬嚼子掌握好了,馬韁繩就能與之相應;馬韁繩掌握好了,執掌韁繩的手就能與之相應;手處置得當了,內心就能與之相應。這樣就能夠不用眼睛看,不用馬鞭驅趕;心神安閑,身體端正,六根韁繩絲毫不亂,而六匹馬的二十四蹄起落無差;迂回盤旋、前進後退,無不合於節度。然後就可以在車輪之外不留下其他車轍;馬蹄之外也不用更多的落腳地方。根本不覺得山穀是險峻的,原野窪地是平坦的,都把它們當作一回事。我的駕禦術都在這兒了。你好好記住吧!”
魏黑卵以昵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仇。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誌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刀,披胸受矢,铓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
魏黑卵因私怨殺死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兒子來丹想為父親報仇。來丹的氣勢非常勇猛,但形體卻十分羸弱,數著米粒兒吃飯,順著風才能行走。雖然憤怒,卻不能舉起武器去報複。又不願意借用別人的力量,發誓要親手用劍殺死黑卵。魏黑卵誌氣強悍超過了所有的人,力量也能抗擊一百個敵手,筋骨皮肉,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擋的。他伸長頸項迎接刀砍,敞開胸脯接受箭擊,刀劍的鋒刃被損壞彎曲,他的身體卻沒有一點被擊過的痕跡。依仗著自己的本領和力氣,把來丹看作是一隻剛出殼的小鳥。
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仆禦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
來丹的朋友申他說:“你仇恨黑卵到了極點,而黑卵也太過輕視你了,你打算怎麼辦?”來丹流著淚說:“希望你能替我出出主意。”申他說:“我聽說衛國孔周的祖先得到了商代帝王的寶劍,一個小孩子佩在身上,就能嚇退三軍將士,為什麼不去向他請求幫助呢?”於是來丹到了衛國,拜見孔周,行最為謙恭的禮節,請求孔周先接受自己的妻子兒女做抵押,然後才說出自己的要求。
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麵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驁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嚐啟封。”
孔周說:“我有三把劍,任你選擇,但它們都不能殺死人。姑且先說說它們的情況。一把劍叫含光,看它看不見,用它不覺得它存在。它觸碰到物體,你完全感覺不到物體有實體,它從體內經過也沒有感覺。另一把劍叫承影,在清晨天將亮的時候,或傍晚天將暗的時候,麵向北觀察它,淡淡地似乎有件東西存在著,但看不清它的形狀。它觸碰到物體,清清楚楚有點聲音,它從體內經過,卻不覺得疼痛。再一把劍叫宵練,白天能看見它的影子但看不到亮光,夜間能看見它的亮光,但看不見它的形狀。它觸碰到身體,哢嚓一下就過去了,一過去就又合起來,雖然能感覺到疼痛,但刀刃上卻沒有沾上一絲血跡。這三把寶劍,已經傳了十三代了,也沒有使用過,放在匣子裏珍藏著,從未打開。”
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強,彼其厭我哉!”
來丹說:“即使這樣,我也一定要借用最下等的那一把。”孔周便歸還了來丹的妻子兒女,和他一同齋戒了七天。在天氣半晴半陰的時候,跪著將那把下等的寶劍授予來丹,來丹又拜了兩次,然後受劍而歸。於是,來丹提著寶劍跟蹤黑卵。等到黑卵喝醉了仰麵躺在窗下的時候,來丹進去,從頭頸到腰部連砍三劍。黑卵沒有察覺。來丹以為黑卵已經死了,就急忙退了出來。在門口遇到黑卵的兒子,就揮劍砍了他三下,好像砍在虛空裏一般。黑卵的兒子笑著說:“你幹什麼傻乎乎地向我招三次手?”來丹知道這劍不能殺死人,就歎息著回去了。黑卵醒來以後,對他妻子發怒道:“我喝醉了,卻讓我躺在露天,使我喉嚨也痛,腰也酸。”黑卵的兒子說:“剛才來丹到這兒來,在門口遇見我,向我招了三次手,也使我身體疼痛,四肢僵硬。他大概對我們施了巫術吧!”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周穆王大舉征伐西方民族時,西方民族曾貢獻錕鋙劍和火洗布。那劍長一尺八寸,由純鋼製成,鋒利無比,用它來切斷玉石就像切泥土那麼容易。火浣布清洗她的時候必須投入火中,布色就像火的顏色,而汙垢則成為布的顏色,從火中把布取出抖動幾下,頓時光潔如新,潔白似雪。皇太子認為世上沒有這種東西,傳說的是虛妄之事。蕭叔說:“皇太子太過自信了,也太過懷疑實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