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遊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誌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楊朱到魯國遊曆,住在孟氏家中。孟氏問他:“做人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名聲呢?”楊朱回答說:“靠名聲去發財。”孟氏又問:“已經富足了,為什麼還不肯罷休呢?”楊朱說:“為了獲得尊貴地位。”孟氏又問:“已經有了尊貴地位了,為什麼還不罷休呢?”楊朱說:“為了死後喪事的榮耀。”孟氏又問:“已經死了,還為什麼呢?”楊朱說:“為了子孫。”孟氏又問:“名聲對子孫有什麼好處?”楊朱說:“名聲是身體辛苦、心念焦慮才能得到的。伴隨著名聲而來的,好處可以及於宗族,利益可以遍施鄉裏,更何況是自己的子孫後代呢?”孟氏說:“凡是追求名聲的人必須廉潔,廉潔就會貧窮;凡是追求名聲的人必須謙讓,謙讓就會導致地位卑賤。”楊朱說:“管仲當齊國宰相的時候,國君淫逸他也淫逸;國君奢侈,他也奢侈。意誌與國君相合,言論被國君聽從,治國之道順利實行,齊國在諸侯中成為霸主。死了以後,管仲還是管仲。田氏當齊國宰相的時候,國君富有,他便貧苦;國君搜括,他便施舍。老百姓都歸向於他,他因而占有了齊國,子子孫孫享受,至今沒有斷絕。像這樣,真實的名聲會貧窮,虛假的名聲會富貴。”楊朱又說:“有實事的沒有名聲,有名聲的沒有實事。名聲這東西,實際上是虛偽的。過去堯舜虛偽地把天下讓給許由、善卷,而實際上並沒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達百年之久。伯夷、叔齊真實地把孤竹國君位讓了出來而終於失掉了國家,餓死在首陽山上。真實與虛偽的區別,就像這樣明白。”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複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複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楊朱說:“一百歲,是人生壽命的大限。能夠活到一百歲的,一千個人裏很難挑出一個。即使有這麼一個人活到一百歲,那麼從孩提繈褓到衰弱老邁的階段,幾乎就占據了他生命中的一半時間。晚上睡覺所消耗的,再加上白天覺醒時所浪費的,又幾乎占據了剩餘時間的一半。病痛哀愁勞苦,失意憂傷驚懼,又幾乎占據了剩餘時間的一半。算起來在這剩下的十幾年裏,能夠怡然自得,心中沒有絲毫掛慮的,也不過是短暫的刹那罷了。那麼人生一世,究竟為的是什麼呢?究竟有什麼喜樂呢?不過是為了錦衣玉食,為了歌舞美色罷了。然而錦衣玉食又不可能總是得到滿足,歌舞美色也不可能常常得以玩賞。而且人生來還要受到刑罰的禁止、賞賜的誘導,名教的督促,禮法的束縛;惶惶不安地去競得一時的虛名,還得謀算著死後留下的榮耀;在人生路上孤單審慎地觀察聆聽,顧惜著身心的是是非非;徒然喪失了有生之年的最大快樂,不能給自己片刻的肆意放縱。這同關進深牢戴上沉重的手銬腳鐐,有什麼不一樣呢?遠古時期的人們懂得生命不過是迅疾的到來,懂得死亡不過是迅疾的離開;所以順從心願行動,從來不違背自己天性的喜好;對於現世的歡愉決不放棄,因此能夠不受名譽的誘惑。放縱天性,優遊世間,不違逆萬物的喜好,不追求死後的虛名,因此也不會觸及刑罰。名譽的先來後到,壽命的長短多少,並非是他們所思量的。”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楊朱說:“萬物的差異在於生命的過程,萬物的共同點則在於死亡的終點。活著的時候分作賢明和愚昧、尊貴與卑賤,這就是差異;死了以後都要腐臭、消亡,這就是相同。即便如此,賢明愚昧、尊貴卑賤也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同樣,腐臭消亡也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所以生存並非是自己做主的生存,死亡也不是自己做主的死亡;賢明並非是自己做主的賢明,愚昧也不是自己做主的愚昧,尊貴並非是自己做主的尊貴,卑賤也不是自己做主的卑賤。然而事實上,萬物的生死是齊等的,賢明與愚昧是齊等的,尊貴與卑賤也是齊等的。活十年是一死,活上一百年也是一死。仁人聖賢會死,凶頑愚劣的人也會死。活著的時候是堯舜,死後不過是腐骨;活著的時候是桀紂,死後一樣也是腐骨。腐朽的骨殖統統一樣,又有誰知道它們生前的差異呢?姑且享受今生的樂趣,哪裏還有空理會死後的世界?”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郵,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楊朱說:“伯夷不是沒有欲望,隻是過分地矜持清高,以至於最後餓死在首陽山上。展季不是不通人情,隻是過於顧惜正直的名聲,以至於宗人稀少。清白與正直的失誤就像他們兩人這樣。”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楊朱說:“原憲在魯國十分貧窮,子貢在衛國經商發財。原憲的貧窮損害了生命,子貢的經商勞累了身心。”“那麼貧窮也不行,經商也不行,怎樣才行呢?”答:“正確的辦法在於使生命快樂,正確的辦法在於使身體安逸。所以善於使生命快樂的人不會貧窮,善於使身心安逸的人不會為發財而累垮。”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楊朱說:“古代有句話說:‘活著的時候互相憐愛,死了便互相拋棄。’這句話說到底了。互相憐愛的方法,不僅僅在於感情,過於勤苦的,能使他安逸,饑餓了能使他吃飽,寒冷了能使他溫暖,窮困了能使他順利。互相拋棄的方法,並不是不互相悲哀,而是口中不含珍珠美玉,身上不穿文彩繡衣,祭奠不設犧牲食品,埋葬不擺冥間器具。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麹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
晏嬰向管仲詢問養生之道。管仲說:‘放縱罷了,不要壅塞,不要阻擋。’晏嬰問:‘具體事項是什麼?’管仲說:‘耳朵想聽什麼就聽什麼,眼睛想看什麼就看什麼,鼻子想聞什麼就聞什麼,嘴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身體想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意念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耳朵所想聽的是悅耳的聲音,卻聽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聰;眼睛所想見的是漂亮的顏色,卻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聞的是花椒與蘭草,卻聞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覺;嘴巴所想說的是誰是誰非,卻不能說,就叫做阻塞智慧;身體所想舒服的是美麗與厚實,卻得不到,就叫做抑製舒適;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縱安逸,卻做不到,就叫做抑製本性。凡此種種阻塞,都是殘毀自己的根源,清除殘毀自己的根源,放縱情欲一直到死,即使隻有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這就是我所說的養生。留住殘毀自己的根源,檢束而不放棄,憂懼煩惱一直到老,即使有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是我所說的養生。’管仲又說:‘我已經告訴你怎樣養生了,送死又該怎樣呢?’晏嬰說:‘送死就簡單了,我怎麼跟你說呢?’管仲說:‘我就是想聽聽。’晏嬰說:‘已經死了,難道能由我嗎?燒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麵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溝壑裏也行,穿上禮服繡衣放入棺槨裏也行,碰上什麼都行。’管仲回頭對鮑叔黃子說:‘養生與送死的方法,我們兩人已經說盡了。’”
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欲,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
子產擔任鄭國國相,獨攬著國家政權;經過三年,好人服從他的教化,壞人畏懼他的禁令,鄭國因此得到長治久安。各國諸侯都害怕鄭國的強大。但子產有個哥哥名叫公孫朝,有個弟弟名叫公孫穆。公孫朝偏愛喝酒,公孫穆偏愛女色。公孫朝的家裏藏著千鍾美酒,酒曲堆放得像小土坡,離他家大門一百步,酒漿的香氣就撲鼻而來。當他沉迷於喝酒的時候,就不知道世道的安危,人情的厚薄,家業的有無,親族的遠近,存亡的哀樂。就算麵前水火兵刃交加,也毫無知覺。公孫穆的後庭有幾十間房屋鱗次櫛比,全都住滿了挑來的年輕美貌的女子。當他沉溺於女色的時候,就摒退一切親屬,斷絕所有朋友交遊,逃避在後庭之中,日以繼夜地縱情享樂;三個月才從裏頭出來一次,還覺得意猶未盡,不甚愜意。但凡鄉間有麵目姣好的未嫁姑娘,他必定要用財物來招引,請媒人來挑誘,不弄到手絕不罷手。
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誇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誇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
子產整天整夜為這兄弟二人的行為擔憂,於是私底下造訪鄧析,同他商量說:“我聽說治理好自身才能治理好家,治理好家才能治理好國,這是說做事得按照從近到遠的次序。我對於國家可以說是治理得十分像樣,可是自己家卻弄得一團糟。這不是把修身、齊家、治國的道理顛倒了嗎?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我這兩位兄弟呢?您替我出出主意啊!”鄧析說道:“我對這情況早就感到奇怪了,隻是沒敢先說罷了。你為什麼不找個恰當的時機管教他們一下,勸諭他們認識性命的重要,啟發他們明白禮義的尊貴呢?”子產采納了鄧析的意見,找機會去見了兄弟倆,並勸告他們說:“人之所以比飛禽走獸高貴,在於人有理智和思慮。理智和思慮所依托的,便是禮義。禮義具備了,名譽地位就會隨之而來。如果一味地感情用事,沉溺於個人嗜好,那麼性命就危險啦。你們要是聽從我的勸告,那早上改悔自信,到晚上就能居官吃俸祿了。”
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公孫朝和公孫穆說:“我懂得這些已經很久了,做這樣的選擇也已經很久了,難道要等你講了以後我們才懂得嗎?生存難得碰上,死亡卻容易到來。以難得的生存去等待容易到來的死亡,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你想尊重禮義以便向人誇耀,抑製本性以招來名譽,我以為這還不如死了好。為了要享盡一生的歡娛,受盡人生的樂趣,隻怕肚子破了不能放肆地去喝酒,精力疲憊了不能放肆地去淫樂,沒有工夫去擔憂名聲的醜惡和性命的危險。而且你以治理國家的才能向我們誇耀,想用漂亮的詞句來擾亂我們的心念,用榮華富貴來引誘我們改變意誌,不也鄙陋而可憐嗎?我們又要和你辨別一下。善於治理身外之物的,外物未必能治好,而自身卻有許多辛苦;善於治理身內心性的,外物未必混亂,而本性卻十分安逸。以你對身外之物的治理,那些方法可以暫時在一個國家實行,但並不符合人的本心;以我們對身內心性的治理,這些方法可以推廣到天下,君臣之道也就用不著了。我們經常想用這種辦法去開導你,你卻反而要用你那辦法來教育我們嗎?”子產茫然無話可說。過了些天,他把這事告訴了鄧析。鄧析說:“你同真人住在一起卻不知道他們,誰說你是聰明人啊?鄭國的治理不過是偶然的,並不是你的功勞。”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牆屋台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禦,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嚐,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牆之物也。及其遊也,雖山川阻險,塗徑修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廚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裏;邑裏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
衛國的端木叔,是子貢的後代。憑借祖先的遺產,積累了萬貫家財。不再從事世俗雜務,放縱意念去追求享受。凡是人們想做的,心中所想玩的,他沒有不去做,沒有不去玩的。他家的高牆大院,歌台舞榭,花園獸囿,魚池草沼,甘飲美食,華車麗服,美聲妙樂,嬌妻豔妾,可以和齊楚兩國的國君相媲美。至於他感情上所喜好的,耳朵所想聽的,眼睛所想看的,嘴巴所想嚐的,即使在遙遠的地方、偏僻的國家,不是齊國本土所產育的,沒有弄不到手的東西,就像拿自己圍牆內的東西一樣。至於他出去遊覽,即使山河阻險,路途遙遠,也一定要到達,就像一般人走幾步路一樣。庭院中的賓客每天以百計,廚房裏的煙火一直不斷,廳堂裏的音樂一直不絕。自奉自養之後剩下來的東西,先施舍給本宗族的人,施舍本宗族剩下來的東西,再施舍給本邑裏的人,施舍本邑裏剩下來的東西,才施舍給全國的人。到了六十歲的時候,血氣軀幹都將衰弱了,於是拋棄家內雜事,把他的全部庫藏及珍珠寶玉、車馬衣物、少婦美女,在一年之中全部散盡,沒有給子孫留一點錢財。等到他生病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藥物;等到他死亡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埋葬用的錢財。國內接受過他施舍的人,共同出錢埋葬了他,並把錢財都還給了他的子孫。
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幹生聞之,曰:“端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禽骨厘聽到了這件事,說:“端木叔是個瘋狂的人,簡直侮辱了他的祖先了。”段幹生聽到了這件事,說:“端木叔是個通達的人,德行超過他的祖先了。他的所作所為,一般人都會感到很驚訝,卻符合真實的情理。衛國的君子們多以禮教自我約束,自然是不足以理解他的內心。”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誌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孟孫陽問楊朱說:“假如有這樣一個人,尊貴生命,愛惜身體,以求不死,可能嗎?”楊朱說:“人沒有不死的道理。”孟孫陽又問:“以此來祈求長壽,可能嗎?”楊朱說:“沒有長壽的道理。生命並不因為尊貴它就能存在,身體並不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而且長久活著幹什麼呢?人的情欲好惡,古代與現在一樣;身體四肢的安危,古代與現在一樣;人間雜事的苦樂,古代與現代一樣;朝代的變遷治亂,古代與現在一樣。已經聽到了,已經看到了,已經經曆了,活一百年還嫌太多,又何況長久活著的苦惱呢?”孟孫陽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早點死亡就比長久活著更好,那麼踩劍鋒刀刃,入沸水大火,就是滿足願望了。”楊子說:“不是這樣的。已經出生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心念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直到死亡。將要死亡了,就應當聽之任之,屍體該放到哪裏就到哪裏,一直到消失。一切都放棄努力,一切都聽之任之,何必在人間考慮早死與晚死呢?”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楊朱說:“伯成子高不肯拿出一根毫毛來施惠外物,因此舍棄王位,隱居山野,耕田度日。大禹不願為自身謀利益,以至於勞累過度,半身不遂。古代的人,對於損傷一根毫毛來施惠於天下的事,他不願意去付出;對於把整個天下拿來奉養自身的事,他也不願去獲取。如果人人都不損失一根毫毛,人人都無須有利於天下,那麼天下就大治了。”禽骨釐問楊朱:“去掉你身上的一根毫毛來救濟全社會,你幹不幹?”楊朱說:“全社會不是靠一根毫毛就能救濟的。”禽骨釐又問:“假如能夠救濟,你願意幹嗎?”楊朱不搭理他。禽骨釐出門將此事告訴了孟孫陽。孟孫陽說:“你不能領會先生的心意,還是讓我來說說看吧。假設有人侵害你的肌膚而同時讓你獲得萬金,你幹不幹?”禽骨釐說:“願意幹。”孟孫陽接著說:“假如有人砍斷你一段肢體而同時讓你獲得一個國家的補償,你幹不幹?”禽骨釐沉默了一會,沒有回答。於是孟孫陽說:“一根毫毛比肌膚輕微,肌膚又比一段肢體輕微,這是明擺著的。然而正是一根根毫毛累積起來,形成了肌膚;一寸寸肌膚累積起來,形成了肢體。一根毫毛固然隻占了身體的萬分之一,可又怎能輕視它呢?”禽骨釐說:“我沒什麼道理來回答你。然而拿你的話去詢問老聃、關尹,那麼你的話是恰當的;而拿我的話去詢問大禹、墨翟,那麼我的話也是恰當的。”孟孫陽聽罷,就回過頭去和他的學生講其他事情了。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鮌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威無不行,誌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楊朱說:“天的美名歸於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惡名歸於夏桀、商紂。但是舜在河陽種莊稼,在雷澤燒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飯菜,父母不喜歡他,弟妹不親近他,年齡到了三十歲,才不得不先報告父母就娶妻。等到接受堯的禪讓時,年齡已經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兒子商鈞又無能,隻好把帝位讓給禹,憂鬱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窮困苦毒的人。鯀治理水土,沒有取得成績,被殺死在羽山。禹繼承他的事業,給殺父的仇人做事,隻怕荒廢了治理水土的時間,兒子出生後沒有時間給他起名字,路過家門也不能進去,身體惟悴,手腳都生了繭子。等到他接受舜讓給他的帝位時,把宮室蓋得十分簡陋,卻把祭祀的禮眼做得很講究,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憂愁辛苦的人。武王已經去世,成王還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權力。邵公不高興,幾個國家流傳著謠言。周公到東方居住了三年,殺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危險恐懼的人。孔子懂得帝王治國的方法,接受當時各國國君的邀請,在宋國時曾休息過的大樹被人砍伐,在衛國時一度做官卻又被冷落,在商周時被拘留監禁,在陳國與蔡國之間被包圍絕糧,又被季氏輕視,被陽虎侮辱,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有道賢人中驚懼慌張的人。所有這四位聖人,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一天的歡樂,死了後卻有流傳萬代的名聲。死後的名聲本來不是實際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稱讚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獎賞自己也不知道,與樹樁土塊沒有什麼差別了。夏粱憑借曆代祖先的資本,占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智慧足以抗拒眾臣,威勢足以震動海內;放縱耳國所想要的娛樂,做盡意念想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安逸放蕩的人。商紂也憑借曆代祖先的資本,占據著天子的尊貴地位,威勢沒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誌沒有任何人不服從,在所有的宮殿中肆意yín亂,在整個黑夜裏放縱情欲,不用禮義來使自己困苦,高高興興地一直到被殺。這是天子中放肆縱欲的人。這二個凶惡的人,活著時有放縱欲望的歡樂,死了後蒙上了愚頑暴虐的壞名聲。實際生活本來不是死後的名聲所能相比的,即使毀謗他也不知道,即使懲罰他也不知道,這與樹樁土塊有什麼不同呢?那四位聖人雖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後,都歸於死亡了。那兩個凶惡的人雖然都得到了惡名,但高高興興一直到最後,也都歸於死亡了。”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遊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洿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楊朱進見梁惠王,稱自己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翻轉東西那麼容易。梁王說:“先生有一妻一妾都管不好,三畝大的菜園都除不淨草,卻說治理天下就同在手掌上玩東西一樣容易,為什麼呢?”楊朱答道:“您見到過那牧羊的人嗎?成百隻羊合為一群,讓一個五尺高的小孩拿著鞭子跟著羊群,想叫羊向東羊就向東,想叫羊向西羊就向西。如果堯牽著一隻羊,舜拿著鞭子踉著羊,羊就不容易往前走了。而且我聽說過:能吞沒船隻的大魚不到支流中遊玩,鴻鵲在高空飛翔不落在池塘上。為什麼?它們的誌向極其遠大。黃鍾大呂這樣的音樂不能給煩雜湊合起來的舞蹈伴奏。為什麼?它們的音律很有條理。準備做大事的不做小事,要成就大事的不成就小事,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於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楊朱說:“遠古的事情已經完全消滅了,誰還記得呢?三皇時代的事情,仿佛存在又仿佛消亡;五帝的事跡好像明白,又如同夢幻;三王時代的事或者隱沒或者彰顯,億萬樁事中未必能識別其一。當代的事有些聽聞也有些見識,一萬樁事中卻未必能識別其一。眼前的事有的仍然存在有的卻已廢棄,千百樁事中未必能識別其一。從遠古到今日,年數本已無法計算清楚。僅僅從伏羲氏到現在已經曆了三十多萬年,賢明的、愚蠢的,美好的、醜陋的,成功的、失敗的,正確的、錯誤的,無不消亡湮滅;隻不過或遲或早而已。掛念一時的榮譽毀謗,使身心陷於焦灼苦楚,以追求死後數百年間能夠留下名聲,名聲又如何足以滋潤枯朽的屍骨?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樂趣呢?”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物者,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楊朱說:“人與天地近似一類,懷有木火土金水五行的本性,是所有生物中最有靈性的。但是人,指甲和牙齒不足以來很好的守衛自己,肌肉皮膚不足以很好地捍衛抵抗外部侵犯,快步奔跑不能很好地得到利益與逃避禍害,沒有羽毛來抵抗寒冷與暑熱,所以必須依靠外物來供養自身,運用智慧而不依仗力量,所以智慧之所以可貴,在於它能使我們保全自身;力量之所以低賤,在於它會使我們侵害外物。然而身體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出生了,便不能不保全它;外物也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存在著,便不能拋棄它。身體固然是生命的主要因素,但外物也是保養身體的主要因素。雖說要保全生命,卻不可以占有自己的身體;所說不要拋棄外物,卻不可以占有那些外物。占有外物,占有身體,就是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占為己有,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於己有。不蠻橫地把天下的身體屬於己有,不蠻橫地把天下之物屬於己有的,大概隻有聖人吧!把天下的身體歸公共所有,把天下的外物歸公共所有,大概隻有至人吧!這就叫做最崇高最偉大的人。”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民也。可殺可活,製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製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粗厚,筋節腃急,一朝處以柔毛綈幕,薦以粱肉蘭橘,心靨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縕<麻賁>,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裏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嚐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
楊朱說:“百姓們得不到休息,是為了四件事的緣故:一是為了長壽,二是為了名聲,三是為了地位,四是為了財貨。有了這四件事,便害怕鬼神、害怕人、害怕權勢、害怕刑罰,這叫做逃避自然的人。這種人可以被殺死,可以活下去,控製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不違背天命,為什麼要羨慕長壽?不重視尊貴,為什麼要羨慕名聲?不求取權勢,為什麼要羨慕地位?不貪求富裕,為什麼要羨慕財貨?這叫做順應自然的人。這種人天下沒有敵手,控製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內。所以俗話說:‘人不結婚做官,情欲便丟掉一半;人不穿衣吃飯,君臣之道便會消失。’周都的諺語說:‘老衣可以叫做坐在那裏死去。’早晨外出,夜晚回家,自己認為這是正常的本性;喝豆汁吃豆葉,自己認為這是最好的飲食;肌肉又粗又壯,筋骨關節緊縮彎曲,一旦讓他穿上柔軟的毛裘和光潤的綢綈,吃上細糧魚肉與香美的水果,就會心憂體煩,內熱生病了。如果宋國和魯國的國君與老農同樣種地,那不到一會兒也就疲憊了。所以田野裏的人覺得安逸的,田野裏的人覺得香美的,便說是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過去宋國有個農夫,經常穿亂麻絮的衣服,並隻用它來過冬。到了春天耕種的時候,自己在太陽下曝曬,不知道天下還有大廈深宮,絲棉與狐貉皮裘。回頭對他的妻子說:‘曬太陽的暖和,準也不知道,把它告訴我的國君,一定會得到重賞。’鄉裏的富人告訴他說:‘過去有以胡豆、麻杆、水芹與蒿子為甘美食物的人,對本鄉富豪稱讚它們,本鄉富豪拿來嚐了嚐,就像毒蟲叮刺了嘴巴,肚子也疼痛起來,大家都譏笑並埋怨那個人,那人也大為慚愧。你呀,就是這樣一類人。’”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楊朱說:“高大的房屋,華麗的服飾,美味豐盛的食物,姣好的女色,有了這四樣,又何必再追求另外的東西?有了這些還要另外追求的,實在是本性貪得無厭。貪得無厭的本性,是天帝間的禍害。忠誠不足以保衛君王,卻恰恰足以危害自身;仁義並不能使別人得到利益,卻恰恰足以使生命遭到損害。保衛君王不是依靠忠誠,那麼忠的概念就消失了;使別人得利不來源於義,那麼義的概念就斷絕了。君主與臣下都十分安逸,別人與自己都得到利益,這是古代的行為準則。鬻子說:‘不要名聲的人沒有憂愁。’老子說:‘名聲是實際的賓客。’但那些憂愁的人總是追求名聲而不曾停止,難道名聲本來就不能不要,名聲本來就不能作賓客嗎?現在有名聲的人就尊貴榮耀,沒有名聲的人就卑賤屈辱。尊貴榮耀便安逸快樂,卑賤屈辱便憂愁苦惱。憂愁苦惱是違反本性的,安逸快樂是順應本性的。這些與實際又緊密相關。名聲怎麼能不要?名聲怎麼能作賓客?隻是擔心為了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啊!堅守名聲而損害了實際,所擔憂的是連危險滅亡都挽救不了,難道僅僅是在安逸快樂與優愁苦惱這二者之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