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所譽善者,其說將何哉?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與?意亡非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與?雖使下愚之人,必曰:“將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今天下之同意者,聖王之法也,今天下之諸侯,將猶多皆免攻伐並兼,則是有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也。此譬猶盲者之與人,同命白黑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則豈謂有別哉!是故古之知者之為天下度也,必順慮其義而後為之行。是以動,則不疑速通。成得其所欲,而順天、鬼、百姓之利,則知者之道也。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必反大國之說,一天下之和,總四海之內。焉率天下之百姓,以農、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賞之,鬼富之,人譽之,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參乎天地,至今不廢,此則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
墨子說道:當今天下所讚美的人,該是怎樣一種說法呢?是他在上能符合上天的利益,於中能符合鬼神的利益,在下能符合人民的利益,所以大家才讚譽他呢?還是他在上不能符合上天的利益,於中不能符合鬼神的利益,在下不能符合人民的利益,所以大家才讚譽他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必定會說:“是他在上能符合上天的利益,於中能符合鬼神的利益,在下能符合人民的利益,所以人們才讚譽他。”現在天下所共同認為是義的,是聖王的法則。但現在天下的諸侯大概還有許多在盡力於攻戰兼並,那就隻是僅有譽義的虛名,而不考察其實際。這就象瞎子與常人一同能叫出白黑的名稱,卻不能辨別那個物體一樣,這難道能說會辨別嗎?所以古時的智者為天下謀劃,必先考慮此事是否合乎義,然後去做它。行為依義而動,則號令不疑而速通於天下。確乎得到了自己的願望而又順乎上天、鬼神、百姓的利益,這就是智者之道。所以古時享有天下的仁人,必然反對大國攻伐的說法,使天下的人和睦一致,總領四海之內,於是率領天下百姓務農,以臣禮事奉上鬼、山川、鬼神。利人之處多,功勞又大,所以上天賞賜他們,鬼神富裕他們,人們讚譽他們,使他們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聲與天地並列,至今不廢。這就是智者之道,先王所獲得天下的緣故。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諸侯則不然。將必皆差論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車之卒伍,於此為堅甲利兵,以往攻伐無罪之國。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攘殺其牲口,燔潰其祖廟,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卒進而柱乎鬥,曰:“死命為上,多殺次之,身傷者為下;又況失列北橈乎哉?罪死無赦!”以憚其眾。夫無兼國覆軍,賊虐萬民,以亂聖人之緒。意將以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殺天民,剝振神之位,傾覆社稷,攘殺其牲□,則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將以為利鬼乎?夫殺之人,滅鬼神之主,廢滅先王,賊虐萬民,百姓離散,則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將以為利人乎?夫殺之人為利人也博矣!又計其費此--為周生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財用,不可勝數也,則此下不中人之利矣。
現在的王公大人、天下的諸侯則不是這樣。他們必定要指使他們的謀臣戰將,都排列其兵船戰車的隊伍,在這個時候準備用堅固的鎧甲和銳利的兵器,去攻打無罪的國家,侵入那些國家的邊境,割掉其莊稼,斬伐其樹木,摧毀其城郭,填塞其溝池,奪殺其牲畜,燒毀其祖廟,屠殺其人民,滅殺其老弱,搬走其寶器,終至進而支持戰鬥,(對士卒)說:“死於君命的為上,多殺敵人的次之,身體受傷的為下。至於落伍敗退的呢?罪乃殺無赦!”用這些話使他的士卒畏懼。兼並他國覆滅敵軍;殘殺虐待民眾,以破壞聖人的功業。還將認為這是利於上天嗎?取用上天的人民,去攻占上天的城邑,這乃是刺殺上天的人民,毀壞神的神位,傾覆宗廟社稷,奪殺其牲口,那麼這就對上下符合上天的利益了。還將認為這樣利於鬼神嗎?屠殺了這些人民,就滅掉了鬼神的祭主,廢滅了先王(的祭祀),殘害虐待萬民,使百姓分散,那麼這就於中不符合鬼神的利益了。還將認為這樣利於人民嗎?認為殺他們的人民是利人,這就也微薄了。又計算那些費用,原都是人民的衣食之本,所竭盡天下百姓的財用,就不可勝數了,那麼,這就對下不符合人民的利益了。
今夫師者之相為不利者也,曰:“將不勇,士不分,兵不利,教不習,師不眾,率不利和,威不圉,害之不久,爭之不疾,孫之不強。植心不堅,與國諸侯疑。與國諸侯疑,則敵生慮而意羸矣。偏具此物,而致從事焉,則是國家失卒,而百姓易務也。今不嚐觀其說好攻伐之國,若使中興師,君子,庶人也,必且數千,徒倍十萬,然後足以師而動矣。久者數歲,速者數月。是上不暇聽治,士不暇治其官府,農夫不暇稼穡,婦人不暇紡績織紝,則是國家失卒,而百姓易務也。然而又與其車馬之罷斃也,幔幕帷蓋,三軍之用,甲兵之備,五分而得其一,則猶為序疏矣。然而又與其散亡道路,道路遼遠,糧食不繼,傺食飲之時,廁役以此饑寒凍餒疾病而轉死溝壑中者,不可勝計也。此其為不利於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而王公大人,樂而行之。則此樂賊滅天下之萬民也,豈不悖哉?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若使此四國者得意於天下,此皆十倍其國之眾,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餘也。今又以爭地之故,而反相賊也,然則是虧不足,而重有餘也。
現在率領軍隊的人相互認為不利的事情,即是:“將領不勇敢,兵士不奮厲,武器不銳利,訓練不習戰,軍隊不多,士卒不和,受到威脅而不能抵禦,遏止敵人而不能久長,爭鬥而不能迅疾,轉攏來又不強大,樹立的決心不堅定,結交的諸侯內心生疑。結交的諸侯內心生疑,那麼敵對之心就會產生而共同對敵的意誌就減弱了。”假若完全具備了這些不利條件而竭力從事戰爭,那麼國家就會失去法度,百姓也就要改業了。現在何不試著看看那些喜歡攻伐的國家?假使國中出兵發動戰爭,君子身分的人(數以百計),普通人士數以千計,負擔勞役的人數十萬,然後才足以成軍而出動。(戰爭時間)久的數年,快的數月,這使在上位的人無暇聽政,官員無暇治理他的官府之事,農夫無暇耕種,婦女無暇紡織,那麼國家就會失去法度,而百姓則要改業了。然而如那種兵車戰馬的損失,帳幕帷蓋,三軍的用度,兵甲的設備,如果能夠收回五分之一,這還隻是一個粗略的估計。然而又如那種士卒在道路上散亡,由於道路遙遠,糧食不繼,飲食不時,廝役們因之輾轉死於溝壑中的,又多得不可勝數。像這樣不利於人、為害天下之處就夠嚴重了。但王公大人卻樂於實行,那麼這實即是樂於殘害天下的百姓,難道不是荒唐嗎?現在天下好戰的國家為齊、晉、楚、越,如果讓這四國得意於天下,那麼,使他們的人口增加十倍,也不能全部耕種土地。這是人口不足而土地有餘呀!現在又因爭奪土地的緣故而互相殘殺,既然這樣,那麼這就是虧損不足而增加有餘了。
今逮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以非子墨子曰:“以攻伐之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聖王,是何故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穀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麵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後乃遂幾。禹既巳克有三苗,焉磨為山川,別物上下,卿製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逮至乎夏王桀,天有(車告)命,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穀焦死,鬼呼國,鶴鳴十夕餘。天乃命湯於鑣宮:“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於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湯焉敢奉率其眾,是以鄉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毀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火,於夏之城閑西北之隅。”湯奉桀眾以克有,屬諸侯於薄,薦章天命,通於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逮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土於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為男,天雨肉,棘生乎國道,王兄自縱也。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綠圖,地出乘黃。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於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黃鳥之旗。王既巳克殷,成帝之來,分主諸神,祀紂先王,通維四夷,而天下莫不賓。焉襲湯之緒,此即武王之所以誅紂也。若以此三聖王者觀之,則非所謂“攻”也,所謂“誅”也”
現在一般喜好攻伐的國君,又辯飾其說,用以非難墨子說:“(你)認為攻戰為不義,難道不是有利的事情嗎?從前大禹征討有苗氏,湯討伐桀,周武王討伐紂,這些人都立為聖王,這是什麼緣故呢?”墨子說:“您沒有搞清我說法的類別,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他們的討伐不叫作‘攻’,而叫作‘誅’。從前三苗大亂,上天下命誅殺他。太陽為妖在晚上出來,下了三天血雨,龍在祖廟出現,狗在市上哭叫,夏天水結冰,土地開裂而下及泉水,五穀不能成熟,百姓於是大為震驚。古帝高陽於是在玄宮向禹授命,大禹親自拿著天賜的玉符,去征討有苗。這時雷電大震,有一位人麵鳥身的神,恭謹地侍立,用箭射死有苗的將領,苗軍大亂,後來就衰微了。大禹既已戰勝三苗,於是就劃分山川,區分了事物的上下,節製四方,神民和順,天下安定。這就是大禹征討有苗。等到夏王桀的時候,上天降下嚴命,日月失時,寒暑無節,五穀枯死,國都有鬼叫,鶴鳴十餘個晚上。天就在鑣宮命令湯:‘去接替夏朝的天命,夏德大亂,我已在天上把他的命運終斷,你前去誅滅他,一定使你戡定他。’湯於是敢奉命率領他的部隊,向夏邊境進軍。天帝派神暗中毀掉夏的城池。少頃,有神來通告說:‘夏德大亂,去攻打他,我一定讓你徹底戡定他。我既已受命於上天,上天命令火神祝融降火在夏都西北角。’湯接受夏的民眾而戰勝了夏,在薄地會合諸侯,表明天命,並向四麵八方通告,而天下諸侯沒有敢不歸附的。這就是湯誅滅夏。等到商王紂,上天不願享用其德,祭祀失時。夜中出了十個太陽,在薄地下了泥土雨,九鼎遷移位置,女妖夜晚出現,有鬼晚上歎喟,有女子變為男人,天下了一場肉雨,國都大道上生了荊棘,而紂王更加放縱自己了。有隻赤鳥口中銜圭,降落在周的岐山社廟上,圭上寫道:‘上天授命周文王,討伐殷邦。’賢臣泰顛來投奔幫助,黃河中浮出圖籙地下冒出乘黃神馬。周武王即位,夢見三位神人說:‘我已經使殷紂沉湎在酒樂之中,(你)去攻打他,我一定使你徹底戡定他。’武王於是去進攻紂這個瘋子,滅商興周。上天賜給武王黃鳥之旗。武王既已戰勝殷商,承受上天的賞賜,命令諸侯分祭諸神,並祭祀紂的祖先,政教通達四方,而天下沒有不歸附的,於是繼承了湯的功業。這即是武王誅紂。如果從這三位聖王來看,則(他們)並非‘攻’,而叫作‘誅’。”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以非子墨子曰:“子以攻伐為不義,非利物與?昔者楚熊麗,始討此睢山之間,越王繄虧,出自有遽,始邦於越;唐叔與呂尚邦齊、晉。此皆地方數百裏,今以並國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是故何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古者天子之始封諸侯也,萬有餘;今以並國之故,萬國有餘皆滅,而四國獨立。此譬猶醫之藥萬有餘人,而四人愈也,則不可謂良醫矣。”
但是那些喜好攻伐的國君又辨飾其說,用來非難墨子道:“您以攻戰為不義,它難道不是很有利嗎?從前楚世子熊麗,最初封於睢山之間;越王繄虧出自有遽,始在越地建國;唐叔和呂尚分別建邦於晉國、齊國。(他們)這時的地方都不過方圓數百裏,現在因為兼並別國的緣故,(這些國家)四分天下而占有之,這是什麼緣故呢?”墨子說:“您沒有搞清我說法的類別,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從前天下最初分封的諸侯,萬有餘國;現在因為並國的緣故,萬多國家都已覆滅,惟有這四個國家獨自存在。這譬如醫生給萬餘人開藥方,而其中僅四個人治好了,那麼就不能說是良醫了。”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說,曰:“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為不足也,我欲以義名立於天下,以德求諸侯也。”子墨子曰:“今若有能以義名立於天下,以德求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處攻伐久矣,譬若傅子之為馬然。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諸侯者,大國之不義也,則同憂之;大國之攻小國也,則同救之,小國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絕則委之,幣帛不足則共之。以此效大國,則小國之君說。人勞我逸,則我甲兵強。寬以惠,緩易急,民必移。易攻伐以治我國,攻必倍。量我師舉之費,以爭諸侯之斃,則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義其名,必務寬吾眾,信吾師,以此授諸侯之師,則天下無敵矣,其為下不可勝數也。此天下之利,而王公大人不知而用,則此可謂不知利天下之臣務矣。是故子墨子曰:“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情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繁為攻伐,此實天下之巨害也。今欲為仁義,求為上士,尚欲中聖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若“非攻”之為說,而將不可不察者此也!”
但是喜好攻伐的國君又辯飾其說,說道:“我並不是以為金玉、子女、土地不夠(而攻戰),我要在天下以義立名,以德行收服諸侯。”墨子說:“現在如果真有以義在天下立名,以德收服諸侯的,那麼天下的歸附就可以立等了。”天下處於攻伐時代已很久了,就像把童子當作馬騎一樣。今天如果有能先以信義相交而利於天下諸侯的,對大國的不義,就一道考慮對付它;對大國攻打小國,就一道前去解救;小國的城郭不完整,必定使他修理好;布匹糧食乏絕,就輸送給他;貨幣不足,就供給他。以此與大量較量,小國之君就會高興。別人勞頓而我安逸,則我的兵力就會加強。寬厚而恩惠,以從容取代急迫,民心必定歸附。改變攻伐政策來治理我們的國家,功效必定加倍。計算我們興師的費用,以安撫諸侯的疲敝,那麼一定能獲得厚利了。以公正督察別人,以義為名,務必寬待我們的民眾,取信於我們的軍隊,以此援助諸侯的軍隊,那麼就可以無敵於天下了。這樣做對天下產生的好處也就數不清了。這是天下之利,但王公大人不懂得去應用,則這可以說是不懂得有利於天下的最大要務了。所以墨子說:“現在天下的王公大人士君子,如果內心確實想求得興起天下的利益,除去天下的禍害,那麼,假若頻繁地進行攻伐,這實際就是天下巨大的禍害。現在若想行仁義,求做上等的士人,上要符合聖王之道,下要符合國家百姓之利,因而對於象‘非攻’這樣的主張,將不可不審察的原因,即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