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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 作者:劉勰  

卷十六 史傳

開辟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之世,史有蒼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曰∶“史載筆。”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也。唐虞流於典謨,商夏被於誥誓。洎周命維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曆,貫四時以聯事。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聲。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
從開天辟地到現在可謂曆史久遠,而今天的人能知道古代,依靠的就是曆史書籍。黃帝時代,有史官倉頡負責記錄曆史,可見史籍淵源久遠。《禮記·曲禮》記載:“史官帶著筆。”史就是使。他們拿著筆,做好記錄。古代左史記錄時事,右史記錄言辭。記錄言語的經典是《尚書》,記錄時事的經典是《春秋》。《尚書》的《堯典》《皋陶謨》記錄了堯舜時期的曆史,《尚書》的《甘誓》《湯誥》記錄了夏商時代的曆史。到了周朝文王、武王時期,政務革新,周公製定法典,推算過往朝代的曆法排列曆史順序,貫穿四季聯係各種事情來統一記事,省稱春秋。每一個諸侯國都有自己的國史,表彰善事抨擊惡事,樹立良好風氣。自從周平王勢力衰退,法製才開始散亂,倫理也開始敗壞。

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以歎鳳,臨衢而泣麟,於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幽隱,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
昔日孔子擔憂王道失落,悲傷於文明崩壞,幽靜獨居感歎沒有鳳凰到來,臨街看到麒麟也會悲泣。於是孔子請教樂官訂正《雅》《頌》的音樂,借魯國曆史修改《春秋》。舉出實例得失表達讚美,引證國家存亡為標準來勸誡;一個字的褒獎,比做官顯貴還要難得;隻言片語的貶斥,比身受刀斧還要痛苦。《春秋》意義深遠,用字簡練。左丘明在同一個時代,就領略了孔子的微言大義,對每一件事情都全麵係統地探討,而創作了《春秋左氏傳》。“傳”是轉的意思,轉述《春秋》的用意,轉授給後代,它實在是《春秋》的輔助文獻,曆史中極為難得的記事文章。

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並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故即簡而為名也。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誌,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玄聖。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戰國時代,依然保留史官。秦始皇統一七國,而七國的曆史簡冊都有保存。這些簡冊隻是收錄了戰國策士的言行,所以名為《戰國策》。劉邦戰勝嬴政和項羽,累積了多年的武勳和戰功,而陸賈就效法古代,創作了《楚漢春秋》。漢代史官司馬談,世代手執簡冊作史。司馬遷繼承父親遺誌,甄別曆代帝王功勳。如果與《尚書·舜典》中的記載作比較,帝王都不算聖明;如果效法孔子《呂氏春秋》,那麼《史記》並非聖賢之作。所以取法《呂覽》,把記錄帝王的曆史通通號稱“紀”。“紀”是提綱的名號,也是包舉一切的稱號。所以司馬遷敘述帝王時用“本紀”,記錄公侯用“世家”,記錄卿士用“列傳”,記敘社會政治問題用“八書”,記錄年代和爵位用“十表”。雖然與傳統編史方法不同,卻能很好地攥住記敘史實的條例。至於《史記》一書注重寫實,學識豐富而廣博詭辯,愛好奇異與儒家相悖,體式不統一等問題,在班彪對《史記》的評議裏可以詳細看到。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誌》該富,讚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至於宗經矩聖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征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呂後攝政,班史立紀,違經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為後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後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平二後,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偽,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於二後哉?
到班固編寫《漢書》,繼承了前代史家的事業,特別是從司馬遷的《史記》中,得益更多。《漢書》的“十誌”相當豐富,讚辭序言寫得弘麗,的確文質彬彬,意味深厚。至於學習儒家聖人和經書的典雅,條理清楚、內容豐富的功績,拋開班彪之名而竊取其成就的罪過,接受賄賂而編寫曆史的錯誤等,仲長統已講得很詳細了。從《左傳》的記事上看,它依附《春秋》,偶爾記敘到一些史實,在文字上比較簡約,對某些曆史人物就很難做具體記載。《史記》中的各個列傳,才分別對曆史人物做了詳細記載,從而便於觀覽,這是後繼者所取法的。至於漢惠帝死後,呂後代理執政,《史記》、《漢書》中便都為呂後立本紀,這是違反常理而有失忠實的。為什麼這樣說呢?自從伏羲皇帝以來,就未聽說過有女子做皇帝。漢代的這種遭遇,難以成為後代的法式。“母雞不晨鳴”,這是周公的誓詞中早就講過的;不允許女子參與國事,齊桓公也這樣寫在盟文中。從前宣太後擾亂秦國,呂後使漢王朝發生危險;豈知國家大事難以假代,並且要慎重對待名號的問題。張衡在從事曆史工作時,也和司馬遷、班固同樣糊塗,竟主張為漢元帝皇後寫本紀,也是夠荒謬的了。按理說,惠帝的兒子劉弘雖然是假冒皇後之子,但總是惠帝的後嗣;孺子劉嬰雖然年幼,但他才正是漢平帝的繼位者。劉弘、劉嬰兩人應立本紀,哪有給呂後、元帝後立本紀之理呢?東漢的史書,開始於《東觀漢紀》。後來袁山鬆的《後漢書》、張瑩的《後漢南紀》,都寫得偏頗雜亂,違反倫常。薛瑩的《後漢紀》、謝承的《後漢書》,都寫得粗疏謬誤,很不可信。如像司馬彪的《續漢書》,詳細而真實,華嶠的《後漢書》,準確而恰當,就可算是東漢史中寫得最好的了。

至於《後漢》紀傳,發源《東觀》。袁張所製,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彪之詳實,華嶠之準當,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征,或疏闊寡要。唯陳壽《三誌》,文質辨洽,荀張比之於遷固,非妄譽也。
《後漢》紀傳發源於《東觀》,袁山鬆的《後漢書》與張瑩的《後漢南記》,都非常駁雜而不合史法。吳國薛瑩的《後漢記》和謝承的《後漢書》,疏漏頗多,真實性差。司馬彪的著作翔實,華嶠的著作準確,都是史書中的好作品。而先後撰述的魏代三國記傳,例如孫盛的《魏氏陽秋》,魚豢的《魏略》,虞溥的《江表傳》,張勃的《吳錄》,有的浮誇虛設,有的疏漏無綱,隻有陳壽的《三國誌》堪稱絕倫,荀勖和張華把他比作司馬遷和班固,並不過分。

至於晉代之書,係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末而不終,幹寶述《紀》,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史》、《漢》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粲《晉紀》,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晉代的史書,由著作郎掌管。西晉陸機作《三祖紀》但沒有完成,南朝王韶續寫《晉紀》也沒有全結束。幹寶著的《晉紀》精審正確,孫盛作的《晉陽秋》簡明扼要。看《春秋傳經》,都能舉出例子;從《史記》《漢書》之後,也就沒有可以作為範例的了。東晉鄧粲的《晉紀》才又出現了條例,他擺脫漢魏時期的影響,學習殷、周時代的《尚書》,雖然他偏居湘江,但的確有心做好文章,《晉陽秋》訂立的條例,就是鄧粲設立的規矩。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征盛衰,殷鑒興廢,使一代之製,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為盛。郡國文計,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體國也。閱石室,啟金匱,裂帛,檢殘竹,欲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昭整,苛濫不作矣。
想把史書寫好,必須貫通百家,讓書流傳千古,表明所記錄的興衰,作為後世國家興亡的借鑒,使一個時代的製度,同日月一樣長久地存在下去,王道和霸道的故事也與天地一樣流傳。所以在漢代初期,史官是非常被看重的。國內各個郡的文獻,先集中到太史的府中,讓其詳細了解國家的體製狀況。另外史官還必須閱讀曆史,研究殘存的書卷。史官需要了解古代曆史,確立當代書寫的立意和規範,選擇合適的言語,依靠經書作為準則。對君王是否勸告或者警示,應當以聖賢的思想作為依照。然後,完整明晰地評論史料,才不會出現不恰當的評述。

然紀傳為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為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兩記則失於複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後漢》之尤煩,皆此類也。
然而本紀和列傳的樣式,有編年體綴事的問題,但其文章不泛泛而談,而是按照現實書寫。隻是因為時間久遠,傳承的過程中無法十分緊密貼切,積累了很多曆史事實,而事件始末則可能有疏漏,這就是總彙史料撰述史書的困難。有時候一件事和兩個人有關,同時記載難免有重複,而隻寫在一個人的紀傳中又不夠周全,這也是編排資料的不易。所以張衡說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有錯誤,傅玄譏笑《後漢書》冗雜,其實都是這些問題所在。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雲“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詳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勳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歎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如果追述很久以前的曆史,年代愈遠,不可靠的就愈多。戰國時的公羊高曾說:“傳聞的東西往往各異其辭。”荀況則說:“遠的從略,近的從詳。”凡是有疑問的地方寧可暫缺不寫,這是由於史書以真實可信為貴。可是一般人都有點好奇,不顧“按實而書”的原則。聽到點傳聞就想大寫特寫,對遙遠的事情卻想做詳細描寫;於是拋開共同一致的而追求奇異的,牽強附會,生拉硬扯;過去的史書上從未記載的東西,竟寫在自己的書中。這就是史書錯亂不實的根源,是追述遠代曆史的大害。至於編寫當代的曆史,卻正因同時而往往是虛假的。雖然孔子在《春秋》中,對和他同時的魯定公、魯哀公的不當之處,也有委婉的諷刺,但一般的世態人情,就很難超脫當時的利害。對功勳榮顯的貴族,即使是平庸無能的人,也要全加粉飾;對遭受困頓不幸的人,雖然有美好的品德也常常加以嗤笑。任意褒貶,形之筆端,這又是歪曲同時史實而令人歎息的事情。所以,記述遠的是那樣虛假,記載近的也如此歪曲,能夠把事理剖析明白而記敘得當的,就隻有左丘明了吧!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曆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至於對尊長或聖賢有所隱諱,固然是孔子的聖意;因為細微的缺點不能影響整個品德高尚的人,而對壞人壞事進行批評警戒,那正是優秀史家應有的直筆;這就正如農夫見到野草,必然要把它鋤掉。這種精神,也是萬代必遵的共同準則。至於從繁雜的事件中,抽出綱要來統領全史的方法;力求真實可信,排除奇聞異說的要領;明白交代起頭結尾的順序;斟酌品評人事的原則;能夠掌握這個大綱,編寫史書的各種道理就都可貫通了。但史家的使命,負擔著綜述一代史實,要對全國負責的重任,不能不常常受到各種各樣的指責。一切寫作任務,沒有比這更費力的。司馬遷和班固已是精通史學了,他們的史書尚且屢遭後人詆毀,如果隨意亂寫,記述不當,這就很危險了!

讚曰∶
總結:

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曆斯編,善惡偕總。
史官開始於軒轅黃帝,史書完備於周公孔子。對世代經曆的事編成曆史,無論好人壞人都總括其中。

騰褒裁貶,萬古魂動。辭宗邱明,直歸南董。
史書上傳以褒揚,斷以貶辭,長期使人驚心動魄。文辭方麵應學習左丘明,記事方麵要像南史氏和董狐那樣正直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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