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者,入道見誌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後、力牧、伊尹,鹹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於茲。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聖賢並世,而經子異流矣。
《諸子》這種著作,是闡述理論、表達主張的書籍。古人所謂“不朽”,第一是樹立品德,其次是著書立說。一般人民群居生活,苦於周圍事物紛壇雜亂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士大夫立身處世,又擔心自己的聲名和德行不能流傳廣遠。所以隻有才華突出的人,方能光輝地遺留下自己的著作,傳布開自己的姓名,像太陽、月亮般地為人人所共見。從前黃帝時的風後、力牧和商朝的伊尹等人的書,都屬於這一類。不過這些作品,大概是古代相傳的話語,到戰國時才記錄下來的。後來楚國的祖先鬻熊通曉哲理,周文王曾向他請教;他留下的文辭和事跡,編為《鬻子》。在子書著作中,這是最早的開始者。到了老子,因為懂得古禮,孔子曾向他請教;於是寫成《道德經》,成為諸子中較早的書。但是,鬻熊僅僅是文王的朋友,老子卻是孔子的老師;兩位聖人和兩位賢人同時,而所寫的書或成為經,或成為子,儼然是兩類不同的著作了。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於地利,騶子養政於天文,申商刀鋸以製理,鬼穀唇吻以策勳,屍佼兼總於雜術,青史曲綴於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並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餘榮矣。
到戰國的時候,在互相用武力征伐中,出現了許多傑出的人才。孟軻信奉儒家的學說,謙恭地和王侯們周旋;莊周闡述道家的理論,任意馳騁;墨翟采用儉樸節約的學說;尹文研究名義和實際是否相合;野老講究從地利的角度治理國家;鄒衍談論陰陽五行來配合政治;申不害和商鞅用刑罰來安定秩序;鬼穀靠著口才來立功;屍佼綜合各家學說;青史詳記民間的談論。以後繼承他們的流波而如枝之附幹者,不知道有多少。這些人大都能夠通過雄辯來傳布自己的學說,並且飽享了厚祿高官。
暨於暴秦烈火,勢炎昆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於是《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餘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到殘暴的秦始皇焚燒書籍,幾有一網打盡之勢,可是《諸子》並未受到其害。後來漢成帝重視古書,命令劉向整理校勘,於是寫成《七略》,記載各種有價值的書籍,九種學派的傑作都被搜集;到書目編成時,共有一百八十多家了。魏晉以後,有時仍然有人寫作子書,其中夾雜一些不可信的言論,也記錄了一些瑣言碎語;如果把這些依類收集起來,也得要裝滿幾大車了。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雲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雲蝸角有伏屍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茲,況諸子乎!
但是著作雖然堆積得很多,其主要的情況還是容易掌握的。無論它們闡述道理或議論政事,都是從經書發展下來的;其中內容純正的,便符合於經書的規則;內容雜亂的,便違背經書的法度。《禮記》中的《月令》,是采用《呂氏春秋》的《十二紀》;而《禮記·三年問》的內容,也寫進了《荀子》中的《禮論》。這些都是內容純正的例子。至於商湯問夏革,夏革說黃帝能聽到蚊子的眼毛上有小蟲發出像打雷一樣的聲音;惠施推薦戴晉人對梁惠王說,在蝸牛角上曾發生過一場戰死數萬的大仗;《列子·湯問》中有愚公移山和龍伯國巨人跨海的奇談;《淮南子·天文訓》中有共工碰得天傾地斜的怪說:這些都是內容雜亂的例子。所以一般人都不喜歡《諸子》的羅嗦而荒唐。不過商代的《歸藏經》裏麵,也大談奇怪的事,如說後羿射日、嫦娥奔月之類;商湯時的書尚且如此,何況諸子百家呢!
至如商韓,六虱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魏牟比之號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也。
此外,如《商君書》中說有六種害國的虱子,《韓非子》中說有五種害國的蛀蟲,這就是反對仁義道德;後來商秧被車裂,韓非被毒死,那不是沒有原因的。還有公孫龍的“白馬不是馬、孤犢沒有娘”之類詭辯,話雖說得巧妙,但道理卻很笨拙;魏公子牟把公孫龍比作井底之蛙,並不是隨便指責他。從前東平王劉宇向漢成帝要求《諸子》和《史記》,成帝不肯給,就因為《史記》裏常常講到軍事上的謀略,而《諸子》中又往往雜有怪異的東西。但是,對於博學的人來說,就應該抓住其主要的,要擷(xié斜)取它們的花朵,而咀嚼其果實;拋開錯誤的部分,而采取正確的意見。細看這些不同的學派,確也是學術界的大觀。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列禦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屍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鶡冠綿綿,亟發深言;鬼穀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泛采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之大略也。
考查諸子中孟軻、荀況的論述,理論完美而辭句雅正;管仲、晏嬰的著作,事實可信而語言簡練;列禦寇的書,文氣宏偉而辭采奇麗;鄒衍的議論,構思誇張而辭句有力;墨翟和他的學生隨巢的著作,意思明顯而語句樸質;屍佼和尉繚的書,學說通達而文辭笨拙;《鶡冠子》議論深長,所以常發深刻的言論;《鬼穀子》說理玄遠,常闡述奧妙的意見;感情明顯而豐富,是《文子》所獨具的優點;辭句簡練而精當,《尹文子》掌握到這種要點;《慎子》巧於分析精密的道理;《韓非子》中的譬喻廣博而豐富;《呂氏春秋》見識遠大而風格周密;《淮南子》多方麵吸取材料而文辭華麗。這些可說已經包括了諸子百家的精華,也就是他們作品的主要特點。
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此外還有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揚雄的《法言》、劉向的《說苑》、王符的《潛夫論》、崔寔的《政論》、仲長統的《昌言》、杜夷的《幽求子》等等。它們有的闡述儒家經典,有的說明政治方略;雖然常用“論”字做書名,但事實上屬於諸子。為什麼呢?因為廣泛闡明各種事物的叫做“子”,隻辨別一種道理的叫做“論”;它們既然牽涉到各方麵的問題,所以應該屬於諸子的範圍了。
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後,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誌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在戰國以前,上距古代聖人還不算太遠,因而能夠超越一代地高談闊論,自成一家。到兩漢以後,文風散漫衰落;作者雖然熟悉儒家學說,但常常依傍前人,采用舊說。這就是古代和近世子書的不同。唉!諸子百家本身常常和當時人合不來,而自己的誌趣卻靠著理論而獲得陳述。他們的心懷一方麵聯係到遠古以前,一方麵又交付給千載之後。金石會毀滅,難道聲名也會消逝嗎!
讚曰∶
總結:
丈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
士大夫生在世上,應有超人的才德;能夠論述一切事物,其智慧可認識整個世界。
立德何隱,含道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建立品德是隱約難見的,可是懂得了道理就必然能傳布。不同的流派走不同的道路,各家的界限是很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