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
聖賢的著作,都叫做“文章”,這不是由於它們都具有文采嗎?虛柔的水可以產生波紋,堅實的樹木便能開放花朵:可見文采必須依附於特定的實物。虎豹皮毛如果沒有花紋,就看不出它們和犬羊的皮有什麼區別;犀牛的皮雖有用,但還須塗上丹漆才美觀:可見物體的實質也要依靠美好的外形。至於抒寫作者的思想情感,描繪事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然後組織成辭句寫在紙上;其所以能夠光輝燦爛,就因為文采繁茂的原故。所以,文學藝術創作的道路有三種:第一是表形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顏色而成的;第二是表聲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的聲音而成的;第三是表情的創作,是依靠各種不同的性情而成的。各種顏色互相錯雜,就構成鮮豔的花紋;各種聲音互相調和,就構成動聽的樂章;各種性情表達出來,就構成優美的作品。這是自然的道理所決定了的。如《孝經》教導後人:“哀悼父母的話,不需要什麼文采。”由此可見,人們平時說話不是不要文采的。又如老子反對虛偽,所以說:“華麗的語言往往不可靠。”但他自己寫的《道德經》五千言,卻是非常美妙的;可見他對華美的文采並不一概反對。此外,莊子也曾說過“用巧妙的言辭來描繪萬事萬物”,這是講辭采的修飾。韓非又曾說過“巧妙的議論多麼華麗”,這是說文采太多了。文采太多的議論,修飾得很巧妙的描寫,文章的變化這就達於極點了。體會《孝經》、《老子》等書中的話,可知文章的形式是依附於作者的情感的;細看《莊子》、《韓非子》等書中的話,就明白作品的華麗是過分淫侈了。如果能夠在清流與濁流之間加以適當的選擇,在邪道與正路麵前從容考慮,也就可以在文學創作中適當地駕馭文采了。但是紅粉和青黛隻能裝飾一下人的外容,妍媚的情態卻隻能從人固有的美麗姿容中產生出來。文采也隻能修飾一下語言,文章的巧妙華麗都以它的思想內容為基礎。所以思想內容猶如文辭的經線,文辭好比是內容的緯線;必須首先確定了經線,然後才能織上緯線。所以寫文章也要首先確定內容,然後才能產生通暢的文辭:這就是文學創作的根本原則。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
所以構建文采的途徑,有三種:第一為文采形象,是紅藍黃白黑五色;第二是文采的音律,有宮商角徵羽五音;第三為文采的情感,由喜怒哀樂怨五種性情組成。五種顏色摻雜在一起組成華麗的辭藻,五種音律合理排列形成優雅的音樂,五種性情的抒發組成辭章,這都是自然道理所決定的。
《孝經》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嚐質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雲“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雲“豔乎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
《孝經》留下來的規矩,服喪時期不需要說有文采的話;所以知道君子日常所說的話,並不是不要文采的。老子憎惡虛偽,所以稱“美好的言辭不可信”;而他所著的《道德經》五千言則文辭精妙,說明他也並非丟棄所有的華麗語言。莊周說,“用精巧的語言來描述世間萬物”,稱之為辭藻修飾。韓非說,“精巧的辯論十分豔麗”,也是要講究華麗。用豔麗的語言辯說,用華麗的辭藻修飾萬物,文辭的變化,在這裏到達了頂點。
研味《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於涇渭之流,按轡於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研讀《孝經》《老子》可以懂得,華麗或質樸分別依附於人的性情;詳細閱讀《莊子》《韓非子》,可以看出文辭和內容重於浮誇。若能從源頭上分清涇水和渭水的清濁,在駕駛上辨別正路和邪路的方向,那麼也就能夠駕馭文采了。用鉛粉和黛墨來裝飾容顏,而情態卻隻能來自於一個人的身姿;文采可以修飾語言,而華麗則源於本性。所以情理是文章的經線,辭藻是文章的緯線;經線正確緯線才能夠產生,情理確定辭藻才能夠流暢:這是寫作的根本原則所在。五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誌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苟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誌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以前的詩篇,大都是為了表達思想情感而寫成的;後代辭賦家所寫的作品,則是為了寫作而捏造出情感來的。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因為像《詩經》中《國風》、《小雅》等篇的產生,就是由於作者內心充滿了憂憤,才通過詩歌來表達這種感情,用以規勸當時的執政者:這就是為了表達思想情感而寫文章的。後來的辭賦家們,本來心裏沒有什麼愁思哀感,卻勉強誇大其辭,沽名釣譽:這就是為了寫文章而捏造情感。為了表達情感而寫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辭精練而內容真實;僅僅為了寫作而勉強寫成的文章,就往往是過分華麗而內容雜亂空泛。但是後代的作家,大都愛好虛華而輕視真實,拋棄古代的《詩經》,而向辭賦學習。於是,抒寫情誌的作品日漸稀少,僅僅追求文采的作品越來越多。有的人內心裏深深懷念著高官厚祿,卻滿口歌頌著山林的隱居生活;有的人骨子裏對人間名利關心之至,卻虛情假意地來抒發塵世之外的情趣。既沒有真實心情,文章就隻有相反的描寫了。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誌為本。言與誌反,文豈足征?
古人曾說:“桃樹李樹不用開口,就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在樹下走出路來。”那是因為樹上有果實的原故。古書上又曾說過:“男子種的蘭花即使好看,卻沒有香味。”那是因為男子缺乏真誠細致的感情。像花草樹木這樣微小的東西還要依靠情感,憑借著果實;何況人們寫作文章,那就更應該以抒寫情誌為根本。如果作家所寫的和自己的情感不一致,這種作品又有什麼意義呢?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攡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因此,寫文章時運用辭藻,將事理講清楚。如果文采浮泛文辭怪異,作品的思想內容就必然模糊不清。這就好比釣魚的人,用翡翠的羽毛做釣繩,用桂肉做魚食,反而釣不到魚。《莊子·齊物論》中說“言辭的涵義被浮誇的辭藻掩蓋了”,說的就是這樣。《詩經·衛風·碩人》說“穿了錦繡衣服,外麵再上罩衫”,這就是因為不願打扮得太刺眼。《周易》中講文飾的《賁卦》,最終還是以白色為正,可見采飾仍以保持本色為貴。進行創作應該樹立一個正確的規範來安置作品的內容,擬定一個適當的基礎來表達作家的心情;隻有作品中所體現的思想感情確定了,才能據以配上音節,綴以辭采;從而做到形式雖華美,但不掩蓋其內容;辭采雖繁富,但不至埋沒作家的心情:要使赤、青等正色發揚光大,而把紅、紫等雜色拋棄不用:這才是既能美化作品,又能使內容形式都符合理想的作家。
讚曰∶
總結: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
語言要有華美的文采才能流傳久遠,這確是不錯的。運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確,作品中的文采就能適當豐富了。
吳錦好渝,舜英徒豔。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但吳地出產的錦繡容易變色,木槿花雖美而不能持久;寫文章如果類似這樣,隻有繁麗的文采而缺乏深刻的思想情感,看起來必然令人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