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卻說雯青正與彩雲雙雙地靠在船窗,賞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忽有人推門進來,把他們倆拉住問話。兩人抬頭一看,卻就是那非常標致的女洋人夏雅麗姑娘,柳眉倒豎,鳳眼圓睜。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前數日畢葉演技的事露了風了。隻聽那姑娘學著很響亮的京腔道:“我要問你,我跟你們往日無仇,今日無故,幹嗎你叫人戲弄我姑娘?你可打聽打聽看,本姑娘是大俄國轟轟烈烈的奇女子,我為的是看重你是一個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書,誰知道你們中國的官員,越大越不像人,簡捷兒都是胡塗的蠢蟲!我姑娘也不犯和你們講什麼理,今兒個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厲害!”說著,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槍。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彩雲老當,見風頭不妙,連忙上前拉住夏雅麗的臂膀道:“密斯請息怒,這事不關我們老爺的事,都是貴國畢先生要顯他的神通,我們老爺是看客。”雯青聽了方抖聲接說道:“我不過多了一句嘴,請他再演,並沒有指定著姑娘。”夏雅麗鼻子裏哼了一聲。彩雲又搶說道:“況老爺並不知道姑娘是誰,不比畢先生跟姑娘同國,曉得姑娘的底裏,就應該慎重些。倘或畢先生不肯演,難道我們老爺好相強嗎?所以這事還是畢先生的不是多哩,望密斯三思!”

夏雅麗正欲開口,忽房門咿呀一響,一個短小精悍的外國人,捱身進來。雯青又吃一嚇,暗忖道:“完了,一個人還打發不了,又添一個出來!”彩雲眼快,早認得是船主質克,連忙喊道:“密斯脫質克,快來解勸解勸!”夏雅麗也立起道:“密斯脫質克,你來幹嗎?”質克笑道:“我正要請問密斯到此何幹,密斯倒問起我來!密斯你為何如此執性?我昨夜如何勸你,你總是不聽,鬧出事來,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從昨夜與密斯談天之後,一直防著你,剛剛走到你那邊,見你不在,我就猜著到這裏來了,所以一直趕來,果然不出所料。”夏雅麗怒顏道:“難道我不該來問他麼?”質克道:“不管怎麼說。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畢先生更屬不該。但畢葉在演術的時候,也沒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見了貴會的徽章,方始知道,已是後悔不及。至於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據我的意思,現在金大人是我們兩國的公使,倘逞著姑娘的意,弄出事來,為這一點小事,鬧出國際問題,已屬不犯著。而戕害公使,為文明公律所不許,於貴國聲譽有礙,尤其不可。況現在公使在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容姑娘為此強硬手段。”夏雅麗道:“照你說來,難道就罷了不成?”質克道:“我的愚見,金公使瀆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現在貴黨經濟十分困難,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捐入貴黨,聊以示罰。在姑娘雖受些小辱,而為公家爭得大利,姑娘聲譽,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無事,豈不兩全!至畢先生是姑娘的同國,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貴黨盡些力,必然樂從的。”

這番說話,質克都是操著德話,雯青是一句不懂。彩雲聽得明白,連忙道:“質克先生的話,我們老爺一定遵依的,隻求密斯應允。”其時夏雅麗麵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槍已放在旁邊小幾上,開口道:“既然質克先生這麼說,我就看著國際的名譽上,船主的權限上,便宜了他。但須告訴他,不比中國那些見錢眼開的主兒,什麼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雲霧散了。再問他到底能捐多少呢?”質克看著彩雲。彩雲道:“這個一聽姑娘主張。”夏雅麗拿著手槍一頭往外走,一頭說道:“本會新近運動一事,要用一萬馬克,叫他擔任了就是了。”又回顧彩雲道:“這事與你無幹,剛才恕我冒犯,回來仍到我那裏,今天要上文法了。”說著,揚長而去。彩雲諾諾答應。質克向著彩雲道:“今天險極了!虧得時候尚早,都沒有曉得,暗地了結,還算便宜。”說完,自回艙麵辦事。

這裏雯青本來嚇倒在一張榻上發抖,又不解德語,見他們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驚魂略定,彩雲方把方才的話,從頭告訴一遍,一萬馬克,彩雲卻說了一萬五千。雯青方略放心,聽見要拿出一萬五千馬克,不免又懊惱起來,與彩雲商量能否請質克去說說,減少些。彩雲撅著嘴道:“剛才要不是我,老爺性命都沒了。這時得了命,又舍不得錢了。我勸老爺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欽差,哪個不發十萬八萬的財,何在乎這一點兒買命錢,倒肉痛起來?”雯青無語。不一會,男女仆人都起來伺候,雯青、彩雲照常梳洗完畢,雯青自有次芳及隨員等相陪閑話,彩雲也仍過去學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憐的畢先生同時也受了一番驚恐外,其餘真沒一人知道。

到傍晚時候,畢葉也來雯青處,其時次芳等已經散了。畢葉就說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質克另要謝儀,罰款則俟到德京由彩雲直接交付,均已麵議妥協,叫彼先來告訴雯青一聲。”雯青隻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說了些後悔的話。雯青又問起:“這姑娘到底在什麼會?”畢葉道:“講起這會,話長哩。這會發源於法蘭西人聖西門,乃是平等主義的極端。他的宗旨,說世人侈言平等,終是表麵的話,若說內情,世界的真權利,總歸富貴人得的多,貧賤人得的少;資本家占的大,勞動的人占的小,哪裏算得真平等!他立這會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無國家思想,無人種思想,無家族思想,無宗教思想;廢幣製,禁遺產,衝決種種網羅,打破種種桎梏;皇帝是仇敵,政府是盜賊,國裏有事,全國人公議公辦;國土是個大公園,貨物是個大公司;國裏的利,全國人共享共享。一萬個人,合成一個靈魂;一萬個靈魂,共抱一個目的。現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現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壞。擲可驚可怖之代價,要購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會派,也分著許多,最激烈的叫做‘虛無黨’,又叫做‘無政府黨’。這會起源於英、法,現在卻盛行到敝國了。也因敝國的政治,實在專製;又兼我國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爾岑及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以冰雪聰明的文章,寫雷霆精銳的思想,這種議論,就容易動人聽聞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會的。這會的勢力,自然越發張大了。”

雯青聽了,大驚失色道:“照先生說來,簡直是大逆不道,謀為不軌的叛黨了。這種人要在敝國,是早已明正典刑哪裏容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呢!”畢葉笑道:“這裏頭有個道理,不是我糟蹋貴國,實在貴國的百姓彷佛比個人,年紀還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牆摸壁的時候,他隻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的,哪裏曉得天賦人權、萬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若說敝國,雖說政體與貴國相仿,百姓卻已開通,不甘,受騙,就是剛才大人說的‘大逆不道,謀為不軌’八個字,他們說起來,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沒有的;皇帝可以‘謀為不軌’,百姓不能的。為什麼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過是公雇的管帳夥計罷了!這種,說話,在敝國騙皇帝聽了,也同大人一樣的大怒,何嚐不想殺盡拿盡。隻是殺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餉彼酬,赫赫有聲的世界大都會聖彼得堡,方方百裏地,變成皇帝百姓相殺的大戰場了。”雯青越聽越不懂,究竟畢葉是外國人,不敢十分批駁,不過自己咕嚕道:“男的還罷了,怎麼女人家不謹守閨門,也出來胡鬧?”畢葉連忙搖手道:“大人別再惹禍了!”雯青隻好閉口不語,彼此沒趣散了。斯時薩克森船尚在地中海,這日忽起了風浪,震蕩得實在厲害,大家困臥了數日,無事可說。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熱瓦,雯青謝了船主,換了火車,走了五日,始抵德國柏林都城。

在德國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禮節,不必細述。前任公使呂卒芳交了篆務,然後雯青率同參讚隨員等一同進署。連日往謁德國大宰相俾思麥克,適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見著。隨後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又過了幾月,那時恰好西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裏,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飛蝶麗新即了日耳曼帝位,於是雯青就趁著這個當兒,覲見了德皇及皇後維多利亞第二,呈遞國書,回來與彩雲講起覲見許多儀節。彩雲忖著自己在夏雅麗處學得幾句德語,便撒嬌撒癡要去覲見。雯青道:“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來應該覲見的。不過我中國婦女素來守禮,不願跟他們學。前幾年隻有個曾小侯夫人,她卻倜儻得很,一到西國居然與西人弄得來,往來聯絡得很熱鬧。她就跟著小侯,一樣覲見各國皇帝。我們中國人聽見了,自然要議論她,外國人卻很佩服的。你要學她,不曉得你有她的本事沒有?”彩雲道:“老爺,你別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個人,難道她有三頭六臂麼?”雯青道:“你倒別說大話。有件事,現在洋人說起,還讚她聰明,隻怕你就幹不了!”彩雲道:“什麼事呢?”雯青笑著說道:“你不忙,你裝袋旱煙我吃,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彩雲抿著嘴道:“什麼稀罕事兒!值得這麼拿腔!”說著,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來長的旱煙筒,滿滿地裝上一袋蟠桃香煙,遞給雯青,一麵又回頭叫小丫頭道:“替老爺快倒一杯釅釅兒的清茶來!”笑瞇瞇地向著雯青道:“這可沒得說了,快給我講吧!”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講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當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國。那時英國剛剛起了個什麼叫做‘手工賽會’。這會原是英國上流婦女集合的,凡有婦女親手製造的對象,薈萃在一處,叫人批評比賽,好的就把金錢投下,算個賞彩。到散會時,把投的金錢,大家比較,誰的金錢多,係誰是第一。卻說這個侯夫人,當時結交很廣,這會開的時候,英國外交部送來一角公函,請夫人赴會。曾侯便問夫人:‘赴會不赴會?’夫人道:‘為什麼不赴?你複函答應便了。’曾侯道:‘這不可胡鬧。我們沒有東西可賽,不要事到臨頭,拿不出手,被人恥笑,反傷國體!’夫人笑道:‘你別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過,隻好回書答應。”彩雲道:“這應該答應,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掙這口氣。”

說著,恰好丫環拿上一杯茶來。雯青接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說道:“你曉得她應允了,怎麼樣呢?卻毫不在意,沒一點兒準備。看看會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幹急不幹急呢?哪曉得夫人越做得沒事人兒一樣。這日正是開會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來,卻不見了夫人,知道已經赴會去了,連忙坐了馬車,趕到會場,隻見會場中人山人海,異常熱鬧。場上陳列著有錦繡的,有金銀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頓時嚇得出神。四處找他夫人,一時慌了,竟找不著。隻聽得一片喝采聲、拍掌聲,從會場門首第一個桌子邊發出。回頭一看,卻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邊一把矮椅上,桌上卻擺著十幾個康熙五彩的雞缸杯,幾把紫砂的龔春名壺,壺中滿貯著無錫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著幾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種幽雅的古色,映著陸離的異彩,直射眼簾;一股清俊的香味,趁著氤氤的和風,直透鼻官。許多碧眼紫髯的偉男、蜷發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雲、揮汗成雨的時候,煩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楊枝術,劈頭灑將來,正如仙露明珠,瓊漿玉液,哪一個不歡喜讚歎!頓時拋擲金錢,如雨點一般。直到會散,把金錢彙算起來,侯夫人竟占了次多數。曾侯那時的得意可想而知,覺臉上添了無數的光彩。你想侯夫人這事辦得聰明不聰明?寫意不寫意?無怪外國人要佩服她!你要有這樣本事,便不枉我帶你出來走一趟了。”彩雲聽著,心中暗忖:“老爺這明明估量我是個小家女子,不能替他爭麵子,怕我鬧笑話。我倒偏要顯個手段勝過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覷。”想著,扭著頭說道:“本來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貴,我是腳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裏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爺坍了台,倒叫老爺不放心,不如死守著這螺螄殼公使館,永不出頭;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醜也出醜到家裏去,不關老爺的體麵。”雯青連忙立起來,走到彩雲身旁,拍著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嚐不許你出去呢!你要覲見,隻消叫文案上備一角文書,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擇期覲見便了。”彩雲見雯青答應了,方始轉怒為喜,催著雯青出去辦文。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初送隱娘金盒去,卻看馮嫽錦車來。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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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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