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話說上回回末,正敘雯青闖出外房,忽然狂叫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想讀書的讀到這裏,必道是篇終特起奇峰,要惹起讀者急觀下文的觀念。這原是文人的狡獪,小說家常例,無足為怪。但在下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語慌不得,隻能將文機禦事實,不能把事實起文情。所以當日雯青的忽然栽倒,其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不得不載倒的緣故,玄妙機關,做書的此時也不便道破,隻好就事直敘下去,看是如何。閑言少表。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下去,一頭正碰在內房門上,崩的一聲,震得頂格上篷塵都索索地落下來。當那兒,恰好彩雲在外房醉妃榻上聽見了,早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慢慢地爬起來。這真是婦人家的苦處,要急急不來:裹了腳,又要係帶;係了帶,還要扣鈕;理理發,刷刷鬢,亂了好一會子。又望外張了張,老媽丫頭可巧一個影兒都沒有,這才三腳兩步搶到雯青載倒的地方,隻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麵色鐵青。彩雲隻得蹲身下去,一手輕輕把雯青的頭抱起,就勢坐在門限上;一手替他在背上捶拍,嘴裏顫聲叫道:“老爺醒來!老爺快醒來!”拍叫了好一會子,才見雯青眼兒動了,嘴兒閉了,臉兒轉了白了,啞的一聲,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都是粘痰。。彩雲不敢怠慢,隻顧揉胸捶背,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彩雲,還說不出話來,勉強掙起一手,抖索索地指著窗外。彩雲正沒擺布,忽聽得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彩雲忙喊道:“你們快些來,老爺跌了跤,快來幫我扶一扶!”兩個老媽、一個丫頭見此光景,倒吃了一驚,也不解是何緣故,隻得七手八腳擁上前來。彩雲捧定了頭頸,老媽托了腰,丫頭抱了腳,安安穩穩抬到房裏床上。彩雲隨手墊好了枕頭,蓋好了被窩,掖嚴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許聲張,且去弄碗熱熱兒的茶來。

老媽答應出去,彩雲先放下帳子,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伸進頭來,想再給雯青揉拍。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心,一時昏絕,揉拍一會,早已醒得清清楚楚。彩雲伸進手去,還未著身,卻被雯青用力一推,就歎口氣道:“免勞吧,我今兒個認得你了!”彩雲知道雯青正在氣頭上,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開,也就低頭不語,氣兒也不通。滿房靜悄悄地,隻有帳中的微歎聲和帳外小丫頭的呼吸聲,一遞一答。老媽捧進茶來,也不敢聲喊,輕輕走到床邊,遞給彩雲。彩雲接了,雙手捧進帳中湊到雯青唇邊,低聲下氣地道:“老爺,喝點熱……”這話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攔,彩雲一個手鬆,連碗帶茶熱騰騰地全潑在褥子上。彩雲趁勢一扭身,鼻子裏哼哼地冷笑了幾聲,搶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雯青見彩雲倒也生了氣,就忍不住也冷笑道:“奇了,到這會兒,你還使性給誰看!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裏,難道你還有理嗎?”雯青說罷話,隻把眼兒覷定彩雲,看她怎麼樣。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隻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地道:“話可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我到底算老爺的正妻呢,還是姨娘?”雯青道:“正妻便怎麼樣?”彩雲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醜,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也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雯青道:“姨娘呢?”彩雲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懷裏、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麼稀罕。你要顧著後半世快樂,留個貼心伏侍的人,離不了我!那翻江倒海,隻好憑我去幹!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沒幹礙你金大人什麼事。這麼說,我就不必死,也犯不著死。若說要我改邪歸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難移。老實說,隻怕你也沒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說罷了,隻是嘻嘻地笑。

雯青初不料彩雲說出這套潑辣的話,句句刺心,字字見血,心裏熱一陣冷一陣,麵上紅一回白一回。正盤算回答的話,忽聽丫頭喊道:“太太來了。”簾子響處,張夫人就跨進房來,嘴裏說道:“怎麼,老爺跌了?”彩雲忙站起迎接。張夫人就掀起帳子問道:“跌壞了嗎?”雯青道:“沒有什麼,不過失腳跌一下,你怎麼知道的?”張夫人道:“剛才門上來回,匡次芳要來見你,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國書已領,立刻就要回南,預備放洋,特地來辭行的。我想次芳是你至好,想請他到裏頭來,正要來問你一聲,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我嚇得了不得,就叫他們回絕了,自己一徑來此。”雯青道:“原來次芳得了日本欽差,倒也罷了。這事是誰進來回的?”張夫人道:“金升。”雯青道:“看見阿福沒有?”張夫人笑道:“阿福肯管這些事,那倒好了。”雯青點點頭:“這小仔學壞了,用不得了。”於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無非又談些家常,不必多述。

如今且說錢唐卿從雯青處出來,因想潘尚書連日請假,未知是否真病,不如出城去看看,一來探病,二來商量雯青的事情,回城時再到龔尚書那裏坐坐,也不為晚。主意打定,就吩咐車夫向南城而來。不多一會到了潘府門前,親隨遞進帖兒,就見一個老家人走到車旁,回道:“家主大前兒衙口回來,忽得了病,三日連燒不退,醫生說是傷寒重症,這會兒裏頭正亂著哩!隻好擋大人駕了。”唐卿愕然道:“這樣重嗎?我簡直不知道,那麼礙不礙呢?”老家人皺了眉道:“難說,難說,肝風都動了!”唐卿道:“既這麼著,我也不便驚動了。”便叫改轅回城,順道去謁龔老。一路行來,唐卿在車中無事,想著潘尚書是當代宗師,萬流景仰的,倘有不測,關係非輕哩!因潘尚書病在垂危,又想到朝中諸大老沒有個擔當大事的人物,從前經過大難的老敬王爺又不能出來,其餘旗人養尊處優,更不必說了。就是滿人裏頭,除了潘公,樞廷隻有高理惺,部臣隻有龔和甫,是肯任事的正人。但高中堂意氣用事,見理不明;龔尚書世故太深,遇事寡斷;他如吏部尚書祖鍾武貌恭心險;協揆餘同外正內貪:都是亂國有餘,治國不足的人。若說我們同班裏,自然要算莊煥英是獨一的奇材了。餘外餘雄義、繆仲恩、俞書屏、呂旦聞,這些人不過備員畫諾罷了。擺著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撐這個內懮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覺危險。而且近來賄賂彰聞,苞苴不絕。裏頭呢,親近弄臣,移天換日;外頭呢,少年王公,顛波作浪,不曉得要鬧成什麼世界哩!可惜莊侖樵一班清流黨,如今擯斥的擯斥,老死的老死了。若然他們在此,斷不會無忌憚到這步田地!唐卿想到這裏,又不免提起從前莊壽香、何玨齋、顧肇廷一班舊友來,當時盛會,何等熱鬧。如今壽香撫楚,玨齋撫粵,肇廷陳臬於閩,各守封疆,雖道身榮名顯,然要再求昔日盍臂之盛,不可得的了。

原來從南城到龔尚書府第,兩邊距離差不多有七八裏,唐卿一頭走,隻管一路想,忘其所以,倒也不覺路遠。忽然抬起頭來,方曉得已到龔府前了,隻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大鞍車,駕著高頭黑騾兒,兩匹跟馬,一色烏光可鑒;兩個俊仆站在車旁,扶下一個紅頂花翎、紫臉烏髭的官兒,看他下車累贅,知道新從外來的。端相麵貌,似乎也認得,不過想不起是誰。見他一來,徑到門房,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麼。說完後,四麵張一張,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大又沉的紅封兒。那門公倒毫不在意地接了,正要說話,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連忙丟下那官兒,搶步到唐卿車旁道:“主人剛下來,還沒見客哩!大人要見,就請進去。”唐卿點頭下車,隨著那門公,曲曲折折,領進一座小小花園裏。隻見那園裏竹聲鬆影,幽邃無塵,從一條石徑,穿到一間四麵玻璃的花廳上。看那花廳庭中,左邊一座茅亭,籠著兩隻雪袂玄裳的仙鶴,正在好裏刷翎理翮;右邊一隻大綠瓷缸,滿滿的清泉,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也在那裏呷波唼藻。廳內插架牙簽,叉竿錦軸,陳設得精雅絕倫。唐卿步進廳來,那門公說聲:“請大人且坐一坐。”說罷,轉身去了。磨蹭了好半天,才聽見靴聲橐橐,自遠而近,接著連聲歎息,很懊惱地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得了潘大人的信兒,心裏正不耐煩,誰願意見生客!”一人答道:“小的知道。原不敢回,無奈他給錢大人一塊兒來,不好請一個,擋一個。”就聽見低低地吩咐道:“見了錢大人再說吧!”說話時,已到廊下。唐卿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緩步而來,連忙搶出門來,叫聲“老師”,作下揖去。龔尚書還禮不迭,招著手道:“嗬呀,老弟!快請裏頭坐,你打哪兒來?伯瀛的事,知道沒有?”唐卿愕然道:“潘老夫子怎麼了?”尚書道:“老友長別了,才來報哩!”唐卿道:“這從哪裏說起!門生剛從那裏來,隻知病重,還沒出事哩!”言次,賓主坐定,各各悲歎了一回。尚書又問起雯青的病情。唐卿道:“病是好了,就為帕米爾一事著急得很,知道老師替他彌縫,萬分感激哩!”因把剛才商量政書薛淑雲、許祝雲的話,告訴了一遍。尚書道:“這事隻要許祝雲在俄盡力伸辯,又得淑雲在英暗為聲援,拚著國家吃些小虧,沒有不了的事。現在國家又派出工部郎中楊誼柱,號叫越常的,專管帕米爾勘界事務,不日就要前往。好在越常和袁尚秋是至好,可以托他通融通融,更妥當了。”唐卿道:“全仗老師維持!否則這一紙地圖,竟要斷送雯青了!”尚書道:“老夫聽說這幅地圖,雯青出了重價在一外國人手裏買來的,即便印刷呈送,未免魯莽。雯青一生精研西北地理,不料得此結果,真是可歎!但平心而論,總是書生無心之過罷了。可笑那班個人,抓住人家一點差處,便想興波作浪。其實隻為雯青人品還算清正些,就容不住他了。咳,宦海嶮巇!老弟,我與你都不能無戒心了!”唐卿道:“老師的話,正是當今確論。門生聽說,近來顯要頗有外開門戶、內事逢迎的人物。最奇怪的,竟有人到上海采辦東西洋奇巧玩具運進京來,專備召對時候或揣在懷裏,或藏在袖中,隨便進呈。又有外來官員,帶著十萬、二十萬銀子,特來找尋門路的。市上有兩句童謠道:‘

若要頂兒紅,麻加剌廟拜公公。

若要通王府,後門洞裏估衣鋪。’

老師聽見過嗎?”尚書道:“有這事嗎?麻加剌廟,想就是東華門內的古廟。那個地方本來是內監聚集之所。估衣鋪,又是什麼講究呢?”唐卿道:“如今後門估衣鋪的勢派大著哩!有什麼富興呀、聚興呀,掌櫃的多半是藍頂花翎、華車寶馬,專包攬王府四季衣服,出入邸第,消息比咱們還靈呢!”尚書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湊近唐卿低低道:“老弟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訴你呢!足見當今皇上的英明,可以一息外麵浮言了。”唐卿道:“什麼事呢?”尚書道:“你看見今天宮門抄上,載有東邊道餘敏,不勝監司之任,著降三級調用的一條旨意嗎?”唐卿道:“看可看見,正不明白為何有這嚴旨呢?”

尚書道:“別忙,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你。今天戶部值日,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裏。天才亮,剛望見五鳳樓上的玻璃瓦,亮晶晶映出太陽光來,從午門起到幹清門,一路白石橋欄,綠雲草地,還是滑韃韃、濕汪汪帶著曉霧哩!這當兒裏,軍機起兒下來了,叫到外起兒,知道頭一個就是東邊道餘敏。此人我本不認得,可有點風聞,所以倒留神看著。曉色朦朧裏頭,隻見他頂紅翎翠,麵方耳闊,昂昂地在廊下走過來。前後左右,簇擁著多少蘇拉小監蜂圍蝶繞的一大圍,吵吵嚷嚷,有的說:‘餘大人,您來了。今兒頭一起就叫您,佛爺的恩典大著哩!說不定幾天兒,咱們就要伺候您陛見呢!’有人說:‘餘大人,您別忘了我!連大叔麵前,煩您提拔提拔,您的話比符還靈呢!’看這餘敏,一麵給這些蘇拉小監應酬;一麵曆曆碌碌碰上那些內務府的人員,隨路請安,風風芒芒地進去。趕進去了不上一個鍾頭,忽然的就出來了。出來時的樣兒可大變了:帽兒歪料,翎兒搭拉,滿臉光油油盡是汗,兩手替換地揩抹,低著頭有氣沒氣的一個人隻望前走。蘇拉也不跟了,小監也不見了。隻聽他走過處,背後就有多少人比手劃腳低低講道:‘餘敏上去碰了,大碰了。’我看著情形詫異,正在不解,沒多會兒,就有人傳說,已經下了這道降調的上諭了。”唐卿道:“這倒稀罕,老師知道他碰的緣故嗎?”尚書挪一挪身體,靠緊炕幾,差不多附著唐卿的耳邊低聲道:“當時大家也摸不透,知道的又不肯說。後來找著一個小內監,常來送上頭節賞的,是個傻小仔,他倒說得詳細。”唐卿道:“他怎麼說呢?”尚書道:“他說,這位餘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幹的。知道今天召見是個緊要關頭,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園裏的差使,自己跑來招呼一切,儀製說話都是連公公親口教導過的。剛才在這裏走過時候,就是在連公公屋裏講習儀製出來,從這裏一直上去,到了養心殿,揭起氈簾,踏上了天顏咫尺的地方。那餘大人就按著向來召對的規矩,摘帽,碰頭,請了老佛爺的聖安,又請了佛爺的聖安,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兒,跪上離軍機墊一二尺遠的窩兒。這餘大人心裏很得意,沒有拉什麼禮、失什麼儀,還了旗下的門麵,總該討上頭的好,可出鬧個召對稱旨的榮耀了。正在眼對著鼻子,靜聽上頭的問話預備對付,誰知這回佛爺隻略問了幾句照例的話,兜頭倒問道:‘你讀過書沒有?’那餘大人出其不意,隻得勉勉強強答道:‘讀過。’佛爺道:‘你既讀過書,那總會寫字的了。’餘大人愣了一愣,低低答應個‘會’字。這當兒裏,忽然禦案上拍的擲下兩件東西來,就聽佛爺吩咐道:‘你把自己履曆寫上來。’餘大人睜眼一看,原來是紙筆,不偏不倚,掉在他跪的地方。頭裏餘大人應對時候,口齒清楚,氣度從容,著實來得;就從奉了寫履曆的旨意,好象得了斬絞的處分似的,頓時麵白目瞪,拾了筆,鋪上紙,俄延了好一會。隻看他鼻尖上的汗珠兒,一滴一滴地滾下,卻不見他紙頭上的黑道兒,一畫一畫地現出,足足挨了兩三分鍾光景。佛爺道:‘你既寫不出漢字,我們國書總沒有忘吧?就寫國書也好!’可憐餘大人自出娘胎沒有見過字的麵兒,拿著枝筆,還彷佛外國人吃中國飯,一把抓的捏著筷兒,橫豎不得勁兒,哪裏曉得什麼漢字國書呢?這麼著,佛爺就冷笑了兩聲,很嚴厲地喝道:‘下去吧,還當你的庫丁去吧!’餘大人正急得沒洞可鑽,得這一聲,就爬著謝了恩,抱頭鼠竄地逃了下來。”

唐卿聽到這裏,十分詫異道:“這餘敏真好大膽!一字不識就想欺蒙朝廷,濫充要職。僅與降調,還是聖恩浩大哩!不過聖上叫他去當庫丁,又有什麼道理呢?”龔尚書笑著:“我先也不懂。後來才知,這餘敏原是三庫上銀庫裏的庫丁出身。老弟,你也當過三庫差使,這庫丁的曆史大概知道的吧!”唐卿道:“那倒不詳細。隻知道那些庫丁謀幹庫缺,沒一個不是貝子貝勒給他們遞條子說人情的。那庫缺有多大好處?值得那些大帽子起哄,正是不解?”龔尚書道:“說來可笑也可氣!那班王公貴人雖然身居顯爵,卻都沒有恒產的,國家各省收來的庫帑,彷佛就是他們世傳的田莊。這些庫丁就是他們田莊的仔種,薦成了一個庫丁,那就是田莊裏下了仔種了。下得一粒好仔種,十萬百萬的收成,年年享用,怎麼不叫他們不起哄呢!”唐卿道:“一樣庫丁,怎麼還有好歹呢?”尚書道:“庫丁的等級多著哩!尋常庫丁,不過逐日夾帶些出來,是有限的。總要升到了秤長,這才大權在握,一出一入操縱自如哩!”唐卿道:“那些王公們既靠著國庫做家產,自然要拚命地去謀幹了。這庫丁替人作嫁,辛辛苦苦,冒著這麼大的險,又圖什麼呢?”尚書道:“當庫丁的,都是著名混混兒。他們認定一兩個王公做靠主,謀得了庫缺,庫裏偷盜出來的贓銀,就把六成獻給靠主,餘下四成,還要分給他們同黨的兄弟們。若然分拆不公,盡有滿載歸來,半路上要劫去的哩!”唐卿道:“庫上盤查很嚴,常見庫丁進庫,都把自己衣服剝得精光,換穿庫衣,那衣褲是單層粗布製的,緊緊裹在身上,哪裏能夾帶東西呢?”尚書笑道:“大凡防弊的章程愈嚴密,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這是一定的公理。庫丁既知道庫衣萬難夾帶,千思萬想,就把身上的糞門,製造成一個絕妙的藏金窟了。但聽說造成這窟,也須投名師,下苦工,一二年方能應用。頭等金窟,有容得了三百紋銀的。各省銀式不同,元寶元絲都不很合式,最好是江西省解來的,全是橢圓式,蒙上薄布,塗滿白蠟,盡多裝得下。然出庫時候,照章要拍手跳出庫門,一不留神,就要脫穎而出。他們有個口號,就叫做‘下蛋’。庫丁一下蛋,斬絞流徙,就難說了。老弟,你想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呢?”唐卿道:“有這等事。難道那餘敏,真是這個出身嗎?”尚書道:“可不是。他就當了三年秤長,扒起了百萬家私,捐了個戶部郎中,後來不知道怎麼樣的改了道員。這東邊道一出缺,忽然放了他,原是很詫異的。到底狗苟蠅營,依然逃不了聖明燭照,這不是一件極可喜的事嗎?”唐卿正想發議,忽瞥眼望見剛才那門公手裏拿著一個手本,一晃晃地站在廊下窗口,尚書也常常回頭去看他。唐卿知道有客等見,不便久談,隻得起身告辭。尚書還虛留了一句,然後殷勤送出大門。

不言唐卿出了龔府,去托袁尚秋疏通楊越常的事。且說龔尚書送客進來,那門公便一徑揚帖前導,直向外花廳走去。尚書且走且問道:“誰陪著客呢?不是大少爺嗎?”門公道:“不,大少爺早出門了!”這話未了,尚書已到花廳廊下,忽覺眼前晃亮,就望見玻璃裏炕床下首,坐著個美少年,頭戴一頂雙嵌線烏絨紅結西瓜帽,上麵釘著顆水銀青光精圓大額珠,下麵托著塊五色貓兒眼,背後拖著根烏如漆光如鏡三股大鬆辮,身上穿件雨過天青大牡丹漳絨馬褂,腰下也掛著許多佩帶,卻被欄杆遮住,沒有看清。但覺繡彩輝煌,寶光閃爍罷了。尚書暗忖:“這是誰?如此華煥,還當就是來客呢!”卻不防那門公就指著道:“哪,那不是我們珠官兒陪著嗎?”尚書這一抬眼,才認清是自己的侄孫兒,一麵就跨進廳來。那少年見了,急忙迎出,在旁邊垂著手站了一站,趁尚書上前見客時候,就慢慢溜出廳來,在廊下一麵走,一麵低低咕噥道:“好沒來由!給這沒字碑攪這半天兒,晦氣!”說著,瀟瀟灑灑一溜煙地去了。

這裏尚書所見的客,你道是誰?原來就是上回雯青在客寓遇見的魚陽伯。這魚陽伯原是山東一個土財主,捐了個道員,在南京候補了多年,黑透了頂,沒得過一個紅點兒。這回特地帶了好幾萬銀子,跟著莊稚燕進京,原想打幹個出路,吐吐氣、揚揚眉的。誰知莊稚燕在路上說得這也是門,那也是戶,好象可以馬到成功,弄得陽伯心癢難搔。自從一到了京,東也不通,西也不就,終究變了水中撈月。等得陽伯心焦欲死,有時催催稚燕,倒被稚燕搶白幾句,說他外行,連鑽門路的四得字訣都不懂。陽伯詫異,問:“什麼叫四得字訣?我真不明白。”稚燕哈哈笑道:“你瞧,我說你是個外行,沒有冤你吧!如今教你這個乖!這四得字訣,是走門路的寶筏,鑽狗洞的靈符,不可不學的。就叫做時候耐得,銀錢舍得,閑氣吃得,臉皮沒得。你第一個時候耐不得,還成得了事嗎?”陽伯沒法,隻好耐心等去。後來打聽得上海道快要出缺,這缺是四海聞名的美缺,靠著海關銀兩存息,一年少說有一百多萬的餘潤,俗話說得好:“吃了河豚,百樣無味。”若是做了上海道,也是百官無味的了。你想陽伯如何不饞涎直流呢!隻好婉言托稚燕想法,不敢十分催迫。事有湊巧,也是他命中注定,有做幾日空名上海道的福分。這日陽伯沒事,為了想做件時行衣服,去到後門估衣鋪找一個聚興號的郭掌櫃。這郭掌櫃雖是個裁縫,卻是個出入宮禁交通王公的大人物,當日給陽伯談到了官經,問陽伯為何不去謀幹上海道。陽伯告訴他無路可走,郭掌櫃跳起來道:“我這兒倒放著一條挺好的路,你老要走不走?你快說!”郭掌櫃指手劃腳道:“這會兒講走門路,正大光明大道兒,自然要讓連公公,那是老牌子。其次卻還有個新出道、人家不大知道的。”說到這裏,就附著陽伯耳邊低低道:“聞太史,不是當今皇妃的師傅嗎?他可是小號的老主顧。你老若要找他,我給你拉個纖,包你如意。”陽伯正在籌劃無路,聽了這話,哪有個不歡喜的道理。當時就重重拜托他,還許了他事成後的謝儀。從此那郭掌櫃就竭力地替他奔走說合,雖陽伯並未見著什麼聞太史的麵,兩邊說話須靠著郭掌櫃一人傳遞,不上十天居然把事情講到了九分九,隻等綸音一下,便可走馬上任了。陽伯滿心歡喜,自不待言。每日裏,隻揀那些樞廷台閣、六部九卿要路人的府第前,奔來奔去,都預備到任後交涉的地步。所以這日特地送了一分重門包,定要謁見龔尚書,也隻為此。如今且說他謁見龔尚書,原不過通常的酬對,並無特別的幹求。賓主坐定,尚書寒暄了幾句,陽伯趨奉了幾句,重要公案已算了結。尚書正要端茶送客,忽見廊下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俊仆,匆匆忙忙走到陽伯身旁,湊到耳邊說了幾句話,手中暗暗遞過一個小緘。陽伯疾忙接了,塞入袖中,頓時臉色大變,現出失張失智的樣兒,連尚書端茶都沒看見。直到廊下伺候人狂喊一聲“送客”,陽伯倒大吃一驚,嚇醒過來。正是:

倉聖無靈頭搶地,錢神大力手通天。

不知陽伯因何吃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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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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