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話說陽伯正在龔府,忽聽那進來的俊仆兒句附耳之談,頓時驚惶失措,匆匆告辭出來。你道為何,原來那俊仆是陽伯朝夕不離的寵童,叫做魚興,陽伯這回到京,住在前門外西河沿大街興勝客店裏,每日陽伯出門拜客,總留魚興看寓。如今忽然追蹤而來,陽伯料有要事,一看見心裏就突突地跳,又被魚興冒冒失失地道,“前兒的事情變了卦了。郭掌櫃此時在東交民巷番菜館,立候主人去商量!他怕主人不就去,還捎帶一封信在這裏。”陽伯不等他說完,忙接了信,恨不立刻拆開,礙著龔尚書在前。好容易端茶、送客、看上車,一樣一樣禮節捱完,先打發魚興仍舊回店,自己跳上車來,外麵車夫砰然動著輪,裏麵陽伯就嗤的撕了封,隻見一張五雲紅箋上寫道:

前日議定暫挪永豐莊一款,今日接頭,該莊忽有翻悔之意。在先該莊原想等餘觀察還款接濟,不想餘出事故,款子付出難收,該莊周轉不靈,恐要失約。今又知有一小爵爺來京,帶進無數巨款,往尋車字頭,可怕可怕!望速來密商,至荷至要!

末署“雲泥”兩字。陽伯一麵看,車子一麵隻管走,徑向東交民巷前進。

且說這東交民巷,原是各國使館聚集之所,巷內洋房洋行最多,甚是熱鬧。這番菜館,也就是使館內廚夫開設,專為進出使館的外國人預備的,也可飲食,也可住宿,本是很正當的旅館。後來有幾個酒醉的外國人,偶然看中了鄰近小家女子,起了狎侮之心;館內無知仆歐,媚外湊趣,設計招徠:從此賣酒之家,變為藏花之塢了。都中那班浮薄官兒、輕狂浪子都要效尤,也有借為秘密集會所的,也有當做公共尋歡場的。凡進此館,隻要化京錢十二吊交給仆歐,頃刻間纏頭錢去,賣笑人來,比妓館娼樓還要靈便,就不能指揭姓名、揀擇妍醜罷了。那館房屋的建築法,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幢兩層樓,樓下中間一大間,大小縱橫,排許多食桌,桌上硝瓶琉盞,銀匙鋼叉,擺得異常整齊;東西兩間,連著廂房,與中間隻隔一層軟壁,對麵開著風門,門上嵌著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東邊一間,鋪設得尤為華麗,地蓋紅毹,窗圍錦幕,畫屏重迭,花氣氤氳,靠後壁朝南,設著一張短欄矮腳的雙眠大鐵床,煙羅汽褥,備極妖豔。最奇怪的,這鐵床背後卻開著一扇秘密便門,一出門來就是一條曲折的小弄,由這弄中真通大街,原為那些狎客淫娃,做個意外遁避之所。其餘樓上,還有多少洞房幽室,不及細表。

如今且說陽伯的大鞍車,走到館門停住。陽伯原是館裏的熟客,常常來廝混的,當時忙跳下車,吩咐車夫暫時把車卸了,把牲口去喂養,打發仆人自去吃飯,自己卻不走正路,翻身往後便走。走過了好幾家門首,才露出了一個狹弄口,弄口堆滿垃圾,弄內地勢低窪。陽伯挨身跨下,依著走慣的道兒彎彎曲曲地摸進去,看看那便門將近,三腳兩步趕到,把手輕輕一按,那門恰好虛掩,人不知鬼不覺地開了。陽伯一喜,一腳踏上,剛伸進頭,忽聽裏麵床邊有婦女嚶嚀聲。陽伯吃一嚇,忙縮住腳,側耳聽去,那口音是個很熟的窯姐兒,逼著嗓子怪叫道:“老點兒礙什麼?就是你那幾位姨太太,我也不怕!我怕的倒是你們那位姑太太!”隻聽這話還沒說了,忽有個老頭兒涎皮賴臉地接腔道:“咦,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你倒怕了她!我告訴你說,一個女娘們隻要得夫心,得了夫心誰也不怕。不用遠比,隻看如今宮裏的賢妃,得了萬歲爺天寵,不管餘道台有多大手段、多高靠山,隻要他召幸時候一言半語,整顆兒的大紅頂兒骨碌碌在他舌頭尖上、牙齒縫裏滾下來了,就是老佛爺也沒奈何他。這消息還是今兒在我們姑爺聞韻高那兒聽來的。你說厲害不厲害?勢派不勢派呢?”聽那窯姐兒冷笑一聲道:“嚇,你別老不害臊!雞矢給天比了!你難道忘了上半年你引了你們姑爺來這裏一趟,給你那姑太太知道了,特為揀你生日那一天賓客盈門時候,她駕著大鞍車趕上你們來,把牲口卸了,停在你門口兒,多少人請她可不下來,端坐在車廂裏,對著門,當著進進出出的客人,口口聲聲罵你,直罵到日落西山。他老人家乏了,套上騾兒轉頭就走。你縮在裏邊哼也沒有哼一聲兒,這才算勢派哩!隻怕你的紅頂兒,真在她牙縫裏打磨盤呢!老實告你說吧,別花言巧語了,也別胡吹亂嗙了,要我上你家裏去老虎頭上抓毛兒,我不幹!你若不嫌屈尊,還是趕天天都察院下來,到這兒溜達溜達,我給你解悶兒就得了。”

那老頭兒狠狠歎了一口氣,還要說下去,忽聽廂房門外一陣子嘻嘻哈哈的笑語聲、帖帖韃韃的腳步聲,接著咿啞一響,好象有人推門兒似的。陽伯正跨在便門限上,聽了心裏一慌,想跑,還沒動腳,忽見黑蓬鬆一大團從裏麵直鑽出來,避個不迭,正給陽伯撞個對麵。陽伯圓睜兩眼,剛要喚道“該”,縮不不迭,卻幾乎請下安去。又一轉念,大人們最忌諱的是怕人知道的事情被人撞見了,連忙別轉頭,閃過身體,隻做不認得,讓他過去。那人一手掩著臉,一手把袖兒握著嘴上的胡子,忘命似地往小弄裏逃個不迭。陽伯看他去遠,這才跨進便門。不提防一進門,劈臉就伸過一隻纖纖玉手來,把陽伯胸前衣服抓住道:“傅大人,你跑什麼!又不是姑太太來了,你怕誰呀?”陽伯仔細一聽,原來就是他的老相好、這裏有名的姐兒小玉的口音,不禁嗤的一笑道:“乖姐兒,你的爸爸才是傅大人呢!”小玉啐了一口,拉了陽伯的手,還沒有接腔,房裏麵倒有人接了話兒道:“你們找爸爸,爸爸在這兒呢。”小玉倒嚇一跳,忙搶進房來道:“呸,我道是誰?原來是郭爺。巧極了,連您也上這兒來了!”陽伯故意皺皺眉,手指著郭掌櫃道:“不巧極了。老郭,你千不來萬不來,單揀人家要緊的時候,你可來了!”郭掌櫃哈哈笑道:“我真該死,我隻記著我的要緊,可把你們倆的要緊倒忘了。”陽伯道:“你別拉我,我有什麼要緊?你嚇跑了總憲大人,明兒個都察院踏門拿人,那才要緊呢!”小玉瞪了陽伯一眼,走過來,趴在郭掌櫃肩膀上道:“郭爺,你別聽他,盡撒謊!”郭掌櫃伸伸舌頭道:“才打這屋裏飛跑出去的就是……”小玉不等郭掌櫃說出口,伸手握住他的嘴道:“你敢說!”郭掌櫃笑道:“我不,我不說。”就問陽伯道:“那麼你跟他一塊兒來的嗎?大概沒有接到我的信吧!”陽伯道:“還提信呢!都是你這封信,把我叫進來,把他趕出去,兩下裏不提防,好好兒碰了一個頭。你瞧,這兒不是個大疙瘩嗎?這會兒還疼呢!”說著話,伸過頭來給郭掌櫃看。郭掌櫃一麵瞅著他左額上,果然紫光油油的高起一塊;一麵衝著玻璃風門外,帶笑帶指地低低道:“哪,都是這班公子哥兒鬧哄哄擁進來,我在外間坐不住,這才撞進來,鬧出這個亂子。魚大人,那倒對不住您了!”陽伯搖搖手道:“你別磣了!小玉,你來,我們看一看外邊兒都是些誰呀?”說罷,拉了小玉,耳鬢廝磨地湊近那風門玻璃上張望。

隻見中間一張大餐長桌上,團團圍坐著五個少年,兩邊兒多少仆歐們手忙腳亂地伺候,也有鋪台單、插瓶花的,也有擺刀叉、洗杯盤的,各人身邊都站著一個戴紅纓帽兒的小跟班兒,遞煙袋,擰手巾,亂個不了。陽伯先看主位上的少年,麵前鋪上一張白紙,口銜雪茄,手拿著筆,低著頭,在那裏開菜單兒,忽然抬起頭來,招呼左右兩座道:“勝佛先生和鳳孫兄,你們兩位都是外來的新客,請先想菜呀!”陽伯這才看清那主位的臉兒,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莊稚燕。再看左座那一個,生得方麵大耳,氣概堂皇,衣服雖也華貴,卻都是寬袍大袖,南邊樣兒。右邊的是瘦長臉兒,高鼻子,骨秀神清,舉止豪宕,雖然默默的坐著,自有一種上下千古的氣概;兩道如炬的目光,不知被他抹殺了多少眼前人物,身上服裝,卻穿得很樸雅的。這兩個陽伯卻不認得,下來,捱著這瘦長臉兒來,是曾侯爺敬華;對麵兒坐著的,卻就是在龔尚書府上陪陽伯談天的珠公子。隻聽右座那一個道:“稚燕,你又來了!這有什麼麻煩,胡亂點幾樣就得了。”右座淡淡地道:“兄弟還要赴楊淑喬、林敦古兩兄的預約,恐怕不能久坐,隨便吃一樣湯就行了。”言下,彷佛顯出厭倦的臉色。

稚燕一麵點菜,一麵又問道:“既到了這裏,那十二吊頭總得花吧!”珠公子皺著眉道,“你們還鬧這玩意兒呢?我可不敢奉陪!”敬華笑道:“我倒要叫,我可不叫別人!”稚燕道:“得了,不用說了,我把小玉讓給你就是了!”說罷,就吩咐仆歐去叫小玉。勝佛推說就要走,不肯叫局。稚燕也不勉強,隻給鳳孫叫了一人,連自己共是三人。仆歐連聲“著”,答應下去。陽伯在裏麵聽得清楚,忙推著小玉道:“侯爺叫你了,還不出去!”小玉笑道:“哪有那麼容易!今兒老媽兒都沒帶,隻好回去一趟再來。”陽伯隨手就指著那桌上兩個不認得的問小玉道:“那兩個是誰,你認識麼?”小玉道:“你不認識麼?那個胖臉兒,聽說姓章,也是一個爵爺,從杭州來的;一個瘦長臉,是戴製台的公子,是個古怪的闊少爺,還有人說他是革命黨。這些話都是莊製台的少爺莊立人告訴我的,不曉得是確不確,他們都是新到京的。”兩人正說話,恰好有個仆歐推門進來,招呼小玉上座兒。小玉站起身,抖摟了衣服,湊近那仆歐耳旁道:“你出去,別說我在這裏。我回家一趟,換換衣服就來。”回頭給陽伯、郭掌櫃點點頭道:“魚大人,我走了,回頭你再來叫啊!郭爺,你得閑兒,到我們那兒去坐坐。”趕說話當兒,早已轉入床後,一溜煙的出便門去了。

這裏陽伯順便就叫仆歐點菜,先給郭掌櫃點了蕃茄牛尾湯、炸板魚、牛排、出骨鵪鶉、加利雞飯、勃朗補丁,共是六樣。自己也點了蔥頭湯、煨黃魚、牛舌、通心粉雀肉、香蕉補丁五樣。仆歐拿了菜單,打上號碼,自去叫菜。這裏兩人方談起正事來。郭掌櫃先開口道:“剛才我彷佛聽見小玉給你說什麼姓章的,那個人你知道嗎?”陽伯道:“我不知道,就聽見莊稚燕叫他鳳孫。”郭掌櫃道:“他就是前任山東撫台章一豪的公子,如今新襲了爵,到裏頭想法子來的。我才信上說的就是他。”陽伯道:“那怕什麼?他既走了那一邊兒,如今餘道台才鬧了亂子,走道兒總有點不得勁。這個機會,我們正好下手呢!”郭掌櫃道:“話是不差,可就壞在餘道台這件事。餘道台的銀子原說定先付一半,還有一半也是永豐莊墊付的,出了一張見缺即付的支票。誰曉得趕放的明文一見,果然就收了去了。如今出了這意外的事,如何收得回來呢!他的款子,收不回來不要緊,倒是咱們的款子,可有點兒付不出去了。我想你在先自己付的十二萬正款,固然要緊,就是這永豐莊擔承的六萬,雖說是小費,裏頭幫忙的人大家分的,可比正款還要緊些呢!要有什麼三差五錯,那事情就難說了!我瞅著久豐的當手,著急得很,我倒也替你擔懮,所以特地趕來給你商量個辦法。”陽伯呆了呆,皺著眉道:“兄弟原隻帶了十二萬銀子進京,後來添出六萬,力量本來就不濟的了。虧了永豐莊肯擔承這宗款子,雖覺得累點兒,那麼樹上開花,到底兒總有結果,兄弟才敢豁出做這件事。如今照你這麼說,有點兒靠不住了,叫兄弟一時哪兒去弄這麼大的款?可怎麼好呢?”郭掌櫃道:“你好好兒想想,總有法子的。”陽伯躊躇了半天,忽然站起來,正對著郭掌櫃,兜頭唱了一個大喏道:“兄弟才短,實在想不出法子來。兄弟第一妙法,隻有‘一總費心’四個字兒,還求你給我想法兒吧!”郭掌櫃還禮不迭道:“你別這麼猴急。你且坐下,我給你說。”陽伯又作了一揖,方肯坐了。

郭掌櫃慢慢道:“法子是有一個,俗語道:‘巧媳婦做不出無米飯。’不過又要你破費一點兒才行。”陽伯跳起來道:“老郭,你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繞彎兒說話,這會兒隻要你有法子,你要什麼就什麼!”郭掌櫃道:“哪個是我要呢?咱們夠交情,給你辦事,一個大都不要,這才是真朋友。隻等將來你上了任,我跟你上南邊去玩兒一趟,閑著沒事,你派我做個賬房,消遣消遣,那就是你的好處了。”陽伯道:“那好辦。你快說,有什麼好法子呢?”郭掌櫃道:“別忙。你瞧菜來了,咱們先吃菜,慢慢兒地講。”陽伯一抬頭,果然仆歐托著兩盤湯、幾塊麵包來。安放好了,陽伯又叫仆歐開了一瓶香檳。郭掌櫃一頭噉著麵包、喝著湯,一頭說道:“你別看永豐莊怎麼大場麵,一天到晚整千整萬地出入,實在也不過東拉西扯、撐著個空架子罷了!遇著一點兒風浪就擋不住。本來呢,他的架子空也罷、實也罷,不與我們相幹。如今他既給我們辦了事,答應了這麼大的款子,他的架子撐得滿,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完全;倘或他有點破綻,不但他的架子撐不成,隻怕連我們的架子都要坍了。這會兒也沒有別的法子,隻有大家夥兒幫著他,把這個架子扶穩了才對。要扶穩這個架子,也不是空口說白話做得了的,要緊的就是銀子。但是這銀子,從哪兒來呢?”陽伯道:“說得是,銀子哪兒來呢?”郭掌櫃道:“哈哈,說也不信,天下事真有湊巧,也是你老的運氣來了!這會兒天津鎮台不是有個魯通一魯軍門嗎?這個人,你總該知道吧!”陽伯想了想道:“不差,那是淮軍裏頭有名的老將啊!”

郭掌櫃笑道:“哪裏是淮軍裏頭有名的老將!光是財神手下出色的健將罷!他當了幾十年的老營務,別的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撐了好幾百萬的家財。他的主意可很高,有的銀子都存給外國銀行裏,什麼彙豐呀、道勝呀,我們中國號家錢莊,休想摸著他一個邊兒。可奇怪,到了今年,忽然變了卦了,要想把銀子勻點出來,分存京、津各號,特地派他的總管魯升帶了銀子,進京看看風色。這位魯總管可巧是我的好朋友,昨日他自己上門來找我,我想這是個好主兒,好好兒恭維他一下。後來講到存銀的事情,我就把永豐薦給他。他說:‘來招攬這買賣的可不少,我們都沒答應呢!你不知道我們那裏有個老規矩,不論哪家,要是成交,我們朋友都是加一扣頭,隻要肯出扣頭就行。’今天我把這話告訴永豐,誰曉得永豐的當手倒給我裝假,出扣頭的存銀他不要。我想這事永豐的關係原小,我們的關係倒大,這扣頭不如你暫時先墊一下子,事情就成了。這事一成,永豐就流通了,我們的付款也就有著了。就有一百個章爵爺,那上海道也不怕跑到哪兒去了。你看怎麼著?使得嗎?”陽伯道:“他帶多少銀子來呢?存給永豐多少呢?”郭掌櫃道:“他帶著五六十萬呢!我們隻要他十萬,多也不犯著,你說好不好?”陽伯頓時得意起來道:“好好,再好沒有了。事不宜遲,這兒吃完,你就去找那總管說定了,要銀子,你到永豐莊在我旅用的折子上取就得了。”兩人胡亂把點菜吃完,叫仆歐來算了賬,正要站起,郭掌櫃忽然咦了一聲道:“怎麼外邊已經散了?”陽伯側耳一聽,果然鴉雀無聲,傴身湊近風窗向外一望,隻見那大餐桌上還排列著多少咖啡空杯,座位上卻沒個人影兒。陽伯隨手拉開風門道:“我們就打前麵走吧!”於是陽伯前行,郭掌櫃後跟,闖出廳來,一直地往外跑。不提防一陣嘁嘁喳喳說話聲音,發出在那廳東牆角邊一張小炕床上,瞥眼看見有兩人頭接頭地緊靠著炕幾,一個彷佛是莊稚燕,那一個就是小玉說的章鳳孫。見那鳳孫手裏顫索索地拿著一張紙片兒,遞與稚燕。陽伯恐被瞧破,不敢細看,別轉頭,跟郭掌櫃一溜煙地溜出那番菜館來,各自登車,分頭幹事去了。

如今且按下陽伯,隻說那番菜館外廳上莊稚燕給章鳳孫,偷偷摸摸守著黑廳幹什麼事呢?原來事有湊巧,兩間房裏的人做了一條路上的事。那邊魚陽伯與郭掌櫃摩拳擦掌的時候,正這邊莊稚燕替章鳳孫鑽天打洞的當兒。看官須知道這章鳳孫,是中興名將前任山東巡撫章一豪的公子,單名一個“誼”字。章一豪在山東任時,早就給他弄了個記名特用道。前年章一豪死了,朝廷眷念功臣,又加恤典,把他原有的一等輕車都尉,改襲了子爵。這章鳳孫年不滿三十,做了爵爺,已是心滿意足,倒也沒有別的妄想了。這回三年服滿,進京謝恩,因為與莊稚燕是世交兄弟,一到京就住在他家裏,隻曉得尋花夕醉,挾彈晨遊,過著快樂光陰。擋不住稚燕是宦海的神龍,官場的怪傑,看見鳳孫門閥又高,資財又廣,是個好吃的果兒。一聽見上海道出缺的機會,就一心一意調唆鳳孫去走連公公的門路。可巧連公公為了餘敏的事失敗了,憋著一肚子悶氣沒得出處,正想在這上海道上找個好主兒,爭回這口氣來。所以稚燕去一說,就滿口擔承,彼此講定了數目,約了日期,就趁稚燕在番菜館請客這一天,等待客散了,在黑影裏開辦交涉。卻不防冤家路窄,倒被陽伯偷看了去。閑話少表。

不說這裏稚燕寫謝信、算菜帳,盡他做主人的義務。單講鳳孫獨自歸來,失張失智地走進自己房中,把貼身伏侍的兩個家人打發開了,親自把房門關上,在枕邊慢慢摸出一隻紫楠雕花小手箱,隻見那箱裏頭放著個金漆小佛龕,佛龕裏坐著一尊羊脂白玉的觀世音。你道鳳孫百忙裏,拿出這個做什麼呢?原來鳳孫雖說是世間紈袴,卻有些佛地根芽。平生別的都不信,隻崇拜白衣觀世音,所以特地請上等玉工雕成這尊彷佛,不論到那裏都要帶著他走,不論有何事都要望著他求。隻見當時鳳孫取了出來,恭恭敬敬,雙手捧到靠窗方桌上居中供了;再從箱裏搬出一隻宣德銅爐,炷上一枝西藏線香,一本大悲神咒,一串菩提念珠,都擺在那彷佛麵前,布置好了,自己方退下兩步,整一整冠,拍去了衣上塵土,合掌跪在當地裏,望上說道:“弟子章誼,一心敬禮觀世音菩薩。”說罷,匍匐下去,叨叨絮絮了好一會,好象醮台裏拜表的法師一般。口中念念有詞,足足默禱了半個鍾頭方才立起。轉身坐在一張大躺椅上,提起念珠,攤開神咒,正想虔誦經文,卻不知怎的心上總是七上八下,一會兒神飛色舞,一會兒肉跳心驚,對著經文一句也念不下去。看看桌上一盞半明不滅的燈兒,被爐裏的煙氣一股一股衝上去,那燈光隻是碧沉沉地。側耳聽著窗外靜悄悄的沒些聲息,知道稚燕還沒回來。鳳孫沒法,隻得垂頭閉目,養了一回神,才覺心地清淨點兒。忽聽門外帖帖達達飛也似的一陣腳步聲,隨即發一聲狂喊道:“鳳孫,怎麼樣,你不信,如今果真放了上海道了!你拿什麼謝我?”這話未了,就硼的一響踢開門,鑽將進來。鳳孫抬頭一看,正是稚燕,心裏一慌,倒說不出話來。正是:

富貴百年忙裏過,功名一例夢中求。

欲知鳳孫得著上海道到底是真是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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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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