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卻說鳳孫忽聽稚燕一路喊將進來,隻說他放了上海道,一時心慌,倒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別大驚小怪地嚇我,說正經,連公公那裏端的怎樣?”稚燕道:“誰嚇你?你不信,看這個!”說著,就懷裏掏出個黃麵泥板的小本兒。鳳孫見是京報,接來隻一揭,第一行就寫著“蘇、鬆、太兵奮道著章誼補授。”鳳孫還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號墨晶鏡往鼻梁上一推,揉一揉眼皮,湊著紙細認,果然仍是“蘇、鬆、太兵備道著章誼補授”十一個字。心中一喜,不免頌了一聲佛號,正要向那玉琢觀音頂禮一番,卻恍恍惚惚就不見了稚燕。抬起頭來,卻隻見左右兩旁站著六七個紅纓青褂、短靴長帶的家人,一個托著頂帽,一個捧著翎盒,提著朝珠的,抱著護書的,有替他披褂的,有代他束帶的,有一個豁琅琅的搖著靜鞭,有一個就向上請了個安,報道:“外麵伺候已齊,請爵爺立刻上任!”真個是前呼後擁,嗬幺喝六,把個蒙懂小爵爺七手八腳地送出門來。隻見門外齊臻臻地排列著紅呢傘、金字牌、旗鑼轎馬,一隊一隊長蛇似地立等在當街,隻等鳳孫掀簾進轎。隻聽如雷價一聲嗬殿,那一溜排衙,頓時蜿蜿蜒蜒地向前走動。走去的道兒,也辨不清是東是西,隻覺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繩的通衢廣陌,一片太陽光照著馬蹄蹴起的香塵,一閃一閃地發出金光。誰知後來忽然轉了一個彎,就走進了一條羊腸小道。又走了一程,益發不象,索性隻容得一人一騎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邊是惡木凶林,一邊是危崖亂石。鳳孫見了這些凶險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裏去呢?記得出門時有人請我上任,怎麼倒走到這荒山野徑來呢?”原來此時鳳孫早覺得自己身體不在轎中,就是剛才所見的儀仗從人,一霎時也都隨著荒煙蔓草,消滅得無影無蹤,連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獨自一個在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一腳絆一腳地望前走去。正走間,忽然眼前一黑,一陣寒風拂上麵來,疾忙抬頭一看,隻見一座鬱鬱蒼蒼的高岡橫在麵前。鳳孫暗喜道:“好了,如今找著了正路了!”正想尋個上去的路徑,才想走近前來,卻見那岡子前麵蹲著一對巨大的獅子,張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睜了奔霆掣電的雙瞳,豎起長鬣,舒開鐵爪,隻待吃人。在雲煙縹緲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進去,隱隱約約顯出畫棟雕梁,長廊石舫,丹樓映日,香閣排雲;山徑中還時見白鶴文鹿,彩鳳金牛,遊行自在。但氣象雖然莊嚴,總帶些陰森肅殺的樣子,好象幾百年前的古堡。恐怕冒昧進去,倒要碰著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反為不美。鳳孫躊躇了一回,忽聽各郎各郎一陣馬官鈴聲,從自己路上飛來,就見一匹跳澗爬山的駿馬,馱著個揚翎矗頂的貴官,挺著腰,仰著臉兒,得意洋洋地隻顧往前竄。鳳孫看著那貴官的麵貌好象在那裏見過的,不等他近前,連忙迎上去,攔著馬頭施禮道:“老兄想也是上岡去的?兄弟正為摸不著頭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來了,是極好了,總求您攜帶攜帶。”那貴官聽了,哈哈地笑道:“你要想上那岡子麼?你莫非是瘋子吧!那道兒誰不知道?如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兒,還是跟著我上東邊兒去。”說著話,就把鞭兒向東一指。鳳孫忙依著他鞭的去向隻一望,果然顯出一條不廣不狹的小徑,看那裏邊倒是暖日融融,香塵細細,夾岸桃花,爛如雲錦,那徑口卻有一棵天矯不群的海楠,卓立在萬木之上。下麵一層層排列著七八棵大樹,大約是檀槐楊柳、靈杏棠杞等類,無不蟠幹梢雲,濃陰垂蓋,的是一條好路,倒把鳳孫看得呆了。正想細問情由,不道那貴官就匆匆地向著鳳孫拱了拱手道:“兄弟先偏了!”說罷,提起馬頭,四蹄翻盞地走進那東路去了。鳳孫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腳要追,忽聽一陣悠悠揚揚的歌聲,從西邊一條道兒上梨花林吹來,歌道:

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梨花東邊桃,白的雲來紅的雨,紅白爭嬌,雨落雲飄,東海龍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兒折了腰,君欲東行,休行,我道不如西邊兒平!

鳳孫尋著歌聲,回身西望,才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兒上,處處夾著梨樹,開的花如雲如雪,一白無際,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風也不通。鳳孫正在忖量,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兒,頭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腳踏無底靴,麵上烏墨塗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麵拍著手,一頭唱著歌,穿出梨花林來,一見鳳孫,齊連連招手道:“來,來,快上西邊兒來!”鳳孫被這些童兒一唱一招,心裏倒沒了主意,立在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麵前,東一張,西一張,發恨道:“照這樣兒,不如回去吧!”一語未了,不提防西邊樹林裏,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東邊路上刮剌剌地卷去。一會價,就日淡雲淒,神號鬼哭起來。遠遠望去,那先去的騎馬官兒,早被風刮得帽飛靴落,人仰馬翻;萬樹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連路口七八株大樹,用盡了撐霆喝月的力量,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隻抵抗了三分鍾工夫,唏唎呼喇倒斷了六株。連那海楠和幾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飛入雲霄,不知飄到哪裏去了。這當兒,隻聽那梨花林邊,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歡呼雷動,搖頭頓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誰知這些童兒不喊猶可,這一喊,頓時把幾個烏嘴油臉的小孩,變了一群青麵獠牙的妖怪,有的搖著驅山鐸,有的拿著迷魂幡,背了驪山老母的劍,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使了齊天大聖的金箍棒,張著嘴,瞪著眼,耀武揚威,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撲來。鳳孫這一嚇,直嚇得魂魄飛散,尿屁滾流,不覺狂叫一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正危急間,忽聽麵前有人喊道:“鳳孫休慌,我在這裏。”鳳孫迷離中抬頭一看,彷佛立在麵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心裏隻當是觀音顯聖來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薩救命呀!”隻聽那人笑道:“什麼菩薩?菩薩坐在桌兒上呢!”鳳孫被這話一提,心裏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呸!哪裏是南海白衣觀世音,倒是個北京紈袴莊稚燕,嘻著嘴立在他麵前。看看自己身體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爐裏供的藏香隻燒了一寸,高岡飛了,梨花林、桃花徑迷了,童兒妖怪滅了,窗外半鉤斜月,床前一粒殘燈,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方曉得剛才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想起剛才自己狼狽的神情,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謀幹的事倒忘懷了,隻顧有要沒緊地道:“你在哪兒樂?這早晚才回來!”稚燕道:“阿呀呀,這個人可瘋了!人家為你的事,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鳳孫聽了這話,才把番菜館裏遞給他彙票、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討準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不覺心裏勃的一跳,忙問道:“事情辦妥了沒有?”稚燕笑道:“好風涼話兒!天下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兒!我從番菜館裏出來,曾敬華那裏這麼熱鬧的的窩兒,我也不敢踹,一口氣跑上連公公家裏,隻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兒的,誰知道還是撲了一個空。老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問著他們,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萬壽的事情,內務府請了去商量,說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橫豎事兒早說妥了,隻要這邊票兒交出去,自然那邊官兒送上來,不怕他有紅孩兒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你說對不對?”鳳孫一聽“紅孩兒”三個字,不覺把夢中境界直提起來,一麵順口說道:“這麼說,那彙票你仍舊帶回來了?”一麵呆呆地隻管想那夢兒,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門狂喊,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裏,忽然暗暗吃驚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當了!照夢詳來,小孩者,小人也,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裏變著法兒的捉弄我。小徑者,小路也,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裏,我是沒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風波。”想到這裏,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看見一個白衣老婦,不覺恍然大悟道:“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今日特地來托夢點醒我的。罷了!罷了!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倒是十二萬的一張彙票,總要想法兒騙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著說道:“既然你帶回來,很好,那票兒本來差著,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兒的事?數目對了就得了。”鳳孫道:“你不用管,你拿出來,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願意掏出來,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兒,不好十分掯著不放,隻得慢慢地從靴頁裏抽出,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沒有錯呀!”一語未了,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就往自己衣袋裏一塞。稚燕倒吃了個驚道:“這怎麼說?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來了!”鳳孫笑道:“不瞞稚兄說,票子是沒有錯,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錯了。如今想過來,不幹這事了。稚兄高興,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兄弟是情願留著這宗銀子,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兒姐兒的了。”稚燕跳起來道:“豈有此理!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你要想想,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謀的!連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給你鬧神鬧鬼,跑了半個多月,這才摸著點邊兒。你倒好意思,輕輕鬆鬆說不要了。我可沒臉去回複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聽聽!”鳳孫仍笑嘻嘻地道:“回複不回複,橫豎沒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當兒,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一個是麵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一個笑瞇瞇隻管賴皮,一個急吽吽無非撒潑。正鬧得沒得開交,忽聽砰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家人,手裏拿著一封電報,走到鳳孫身旁道:“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說著,伸手遞給鳳孫,就回身走了。鳳孫忙接來一望,知道是從杭州家裏打來的,就吃了一嚇,拆開看了看,不覺說聲“僥幸”,就手遞給稚燕道:“如今不用爭吵了,我丁了艱了!”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隻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幾時動身。鳳孫道:“這裏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當時彼此沒興,各自安歇去了。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預備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外麵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有的說姓魚的托了後門估衣鋪,走王府的門路的;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在皇上禦前保舉的。鳳孫聽了這些話,倒也如風過耳,毫不在意,隻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趕辦。又歇了一兩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

單說稚燕替鳳孫白忙了半個多月,得了這個結果,大為掃興。他本願意想做魚陽伯的引線的,後來看看魚陽伯的門第、資財、氣概都不如章鳳孫,所以倒過頭來,就擱起陽伯,全力注在鳳孫身上。誰知如今陽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窩兒反給估衣鋪裏的郭掌櫃占了去,你想他心裏怎麼不又悔又恨呢!連公公那裏又不敢去回複,隻好私下告訴他父親轉說,還求他想個法兒出出這口惡氣。一日清早,稚燕還沒起來,家人來回:“老爺上頭下來,有事請少爺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徑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間書房內,掀簾進去,滿屋靜悄悄的,隻見兩三個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裏低著頭寫一封書信,看見稚燕走來,一抬眼道:“你且坐著,讓我把高麗商務總辦方安堂的一封要緊信寫了再說。”稚燕隻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寫的,全是高麗東學黨謀亂的事情。原來那東學黨是高麗國的守舊黨,向來專與開化黨為仇,他的黨魁叫崔時亨,自號緯大夫的,忽然現在在全羅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眾五六萬,首蒙白巾,手執黃旗,倡言要驅逐倭夷,掃除權貴。高麗君臣惶急萬狀,要借中國護商的靖遠兵船前去助剿。那時駐紮高麗的商務總辦,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勝的,不敢擅主,發電到總理衙門請示。小燕昨日已經會商王大臣,發了許借的回電,現在所寫的,不過要他留心觀察,隨時稟報罷了。稚燕看著信,隨口道:“原來高麗反起了亂事了!”小燕道:“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更要厲害,恐怕要求中朝發兵赴援哩!”說著,那信已寫好,擱在一邊,笑嘻嘻道:“叫你不為別的,你知道今天上頭出了一件奇事嗎?魚邦禮革職了,倒連累金貴妃、寶貴妃都革了妃號,降做貴人。寶貴妃還脫衣受了七十廷杖。兩妃的哥哥致敏,貶謫到邊遠地方,老佛爺怒的了不得。聽說還牽涉到聞韻高太史,隻為他是兩妃的師傅。幸虧他聞風遠避,總算免了。”稚燕半驚半喜地道:“爹爹知道這事怎麼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爺聽了誰的話,忽然從園裏回來,一徑就到皇妃宮中,拿出一個小拜匣,裏頭都是些沒有的字紙,不知道老佛爺為什麼就天威不測起來,隻說金、寶兩貴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所以立刻下了這道嚴旨。”稚燕立起來仰著頭道:“原來也有今日!論理這會兒事情鬧得也太不像了,總得這位老聖人出來整頓整頓!”說著話,一抬頭忽見一個眉清目秀、初交二十歲的俊童,站在他父親身旁,穿著娃兒臉萬字縐紗袍,罩著美人蕉團花絨馬褂,額上根青,鬢邊發黑,差不多的相公還比不上他嬌豔,心想我家從沒有過這樣俊俏童兒,忽然想起來道“呀,這是金雯青那裏的阿福,怎麼到了我家來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見,因笑道:“這是雯青那裏有名的人兒,你從前給他同路進京,大概總認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裏歇了出來,還沒投著主兒呢!求我賞飯,我可用不著,隻好留著等機會薦出去吧!”小燕一麵說,一麵阿福紅著臉,就走到稚燕跟前請了一個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不差,你給我上金雯青那裏去走一趟吧!這幾天聽說他病又重了,我也沒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禮到就得了。”當時稚燕答應下來,自去預備出門。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原來雯青那日,看張夫人出房後,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自把被窩蒙了頭,隻管裝睡,並不瞅睬彩雲。彩雲見雯青顏色不好,也不敢上來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瓜子兒。房裏冷清清的無事可說,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聽了雯青的口氣,看了彩雲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兒瞧破了幾分。後來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說有那班獻殷勤的婆兒姐兒,半真半假的傳說,張夫人心裏更明白了。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心卻在那邊,常常聽候消息。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後,雯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張夫人倒詫異起來,暗道:“難道就這麼罷了不成?”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愈,感了氣,不要有什麼反複嗎?想到這裏,倒不放心起來。那時更深人靜,萬籟無聲,房裏也空空洞洞的,老媽兒都去歇息了,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裏去打盹兒。張夫人隻得獨自個躡手躡腳,穿過外套房,來到堂屋。各處燈都滅了,黑魆魆的好不怕人!張夫人正有些膽怯,想縮回來,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裏一點燈光,窗簾上映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徑到房門口。正要揭起軟簾,忽聽雯青床上悉悉索索地響,響過處,就聽雯青低低兒地叫了“彩雲、彩雲”兩聲。並沒人答應。張夫人忖道:“且慢,他們要說話了,我且站著聽一聽。”這當兒,張夫人靠在門框上,從簾縫裏張進去,隻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台上,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兒,發出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地。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一角帳兒,伸出頭來,臉上似笑不笑的眱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雲榻,隻管發愣。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原來彩雲正卸了晚妝,和衣睡著在那裏,身上穿著件同心珠扣水紅小緊身兒,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灑花褲,一搦柳腰,兩鉤蓮辮,頭上枕著湖綠卍紋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拖枕畔,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掩著酥胸,眉兒蹙著,眼兒閉著,頰上酒窩兒還搵著點淚痕,真有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種妖豔,連張夫人見了心裏也不覺動了一動。忽聽雯青歎了口氣,微微地拍著床道:“嗐,哪世裏的冤家!我拚著做……”說到此咽住了,頓了頓道:“我死也不舍她的呀!”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籲籲披上衣服、套上襪兒,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著鞋兒,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兒上,捱著彩雲身體倒下,好一會,顫聲推著彩雲道:“你到底怎麼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隻管裝睡,給誰嘔氣呢?”

原來彩雲本未睡著,隻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懷著鬼胎,隻好裝睡。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雯青道:“這算什麼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麼樣辦嗄?有這會兒哭的工夫,剛才為什麼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說著,也垂下淚來。彩雲聽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裏,哽噎著道:“我隻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拚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由你去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隻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隻恨我一時胡塗,上了人家的當,隻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雯青眱定彩雲,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你真後悔了麼?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兒沒有別的,好在這事隻有你知我知,過幾天兒借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裏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這麼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彩雲聽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哭、二分像笑地道:“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從小隻愛玩兒。這會兒悶在家裏,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麼,在家膩煩了,聽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幾個寒噤。彩雲道:“你怎麼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氣怪冷的,你怎麼皮袍兒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兒嗎?”說時,又湊到彩雲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隻見彩雲笑了笑,一麵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麵挽上頭發道:“算了吧,你別作死了!”那當兒,張夫人看了彩雲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氣,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隻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晚景無話。

從此一連三日,雯青病已漸愈,每日起來隻在房中與彩雲說說笑笑,倒無一毫別的動靜。直到第四天早上,張夫人還沒起來,就聽見雯青出了房門,到外書房會客去了。等到張夫人起來,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飛也似地在院子裏跑進來。張夫人喝住道:“大驚小怪做什麼!”那小丫頭道:“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氣哩,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趕出去了。”張夫人道:“知道為什麼呢?”小丫頭道:“聽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兒遞給老爺,不知怎麼的,說老爺沒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隻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兒,正彎了腰低頭拾了那碎片兒,嘴裏倒咕嚕道:‘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兒。’這話未了,不防拍的一響,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阿福吃一嚇,抬起頭來,又是一下。這才看見老爺抖索索地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忘八羔!白養活你這麼大。不想我心愛的東西,都送在你手裏。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阿福吃了打,倒還嘴強說:‘老爺自不防備,砸了倒怪我!’老爺越發拍桌的動怒,立刻要送坊辦,還是金升伯伯求下來。這會兒卷鋪蓋去了。”張夫人聽了,情知是那事兒發作了,倒淡淡地道:“走了就完了,嚷什麼的!”隻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時間,就聽雯青出門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濤蹲百怪,情天雲雨證三生。

不知雯青趕去阿福,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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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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