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話說克蘭斯看見夏雅麗對著個小照垂淚,一時也想不到查看查看小照是誰的,隻覺得夏雅麗果然喪心事仇,按不住心頭火起。瞥見眼前的兩扇著地長窗是虛掩著,就趁著怒氣,不顧性命,揚刀挨入。忽然天昏地暗的一來,燈滅了,刀卻砍個空,使力過猛,幾乎身隨刀倒。克蘭斯吃一驚,暗道:“人呢?”回身瞎摸了一陣,可巧摸著鏡桌上那個小照兒,順手揣在懷裏,心想夏雅麗逃了,加克奈夫可在,還不殺了他走!剛要向前,忽聽樓下喊道:主人回來了!”隨著轔轔的的馬車聲,卻是在草地上往外走的。克蘭斯知道剛才匆忙,沒有聽他進來。忽想道:“不好,這賊不在床上,他這一回來叫起人,我怕走不了,不如還到那大樹上躲一躲再說。”打定主意,急忙走出陽台,跳上欄杆,伸手攀樹叉兒。一腳掛在空中,一腳還蹬在欄杆上。忽聽樓底下硼的一聲是槍,就有人沒命的叫聲:“啊呀!好,你殺我!”又是一聲,可不象槍,彷佛一樣很沉的東西倒在窗格邊。克蘭斯這一驚,出於意外,那時他的兩腳還空掛著,手一鬆,幾乎倒撞下來,忙鑽到樹葉密的去處蹲著。隻聽牆外急急忙忙跑回兩個人,遠遠地連聲喊道:“怎麼了?什麼響?”屋裏也有好幾個人喊道:“槍聲,誰放槍?”這當兒,進來的兩個人裏頭,有一個拿著一盞電光車燈,已走到樓前,照得樓前雪亮。克蘭斯眼快,早看見廊下地上一個漢子仰麵橫躺著,動也不動。隻聽一人顫聲喊道:“可不得了,殺了人!”“誰呢?主人!”這當兒裏麵一哄,正跑出幾個披衣拖鞋的男女來,聽是主人,就七張八嘴地大亂起來。克蘭斯在樹上聽得清楚,知加克奈夫被殺,心裏倒也一快。但不免暗暗駭異,到底是誰殺的?這當兒,見樓下人越聚越多,忽然想到自己絕了去路,若被他們捉住,這殺人的事一定是我了,正盤算逃走的法子,忽然眼前欻的一亮,滿樹通明,卻正是上、中層的電燈都開了。燈光下,就見夏雅麗散了頭發,倉倉皇皇跑到陽台上,爬在欄杆上,朗朗地喊道:“到底你們看是主人不是呢?”眾人嚴聲道:“怎麼不是呢?”又有一個人道:“才從宮裏承值回來,在這裏下車的。下了車,我們就拉車出園,走不到一箭地,忽聽見槍聲,趕回來,就這麼著了。”夏雅麗跺腳道:“槍到底中在哪裏?要緊不要緊?快抬上來!一麵去請醫生,一麵快搜凶手呢!一眨眼的事,總不離這園子,逃不了,怎麼你們都昏死了!”一句話提醒,大家道:“槍中了腦瓜兒,腦漿出來,氣都沒了,人是不中用了。倒是搜凶手是真的。”克蘭斯一聽這話,倒慌了,心裏正恨夏雅麗,忽聽下麵有人喊道:“咦,你們瞧!那樹叉裏不是一團黑影嗎?”樓上夏雅麗聽了,一抬頭,好象真吃一驚的樣子道:“怎麼?真有了人!”連忙改口道:“可不是凶手在這裏?快多來幾個人逮住他,樓下也防著點兒,別放走了!”就聽人聲嘈雜的擁上五六個人來。克蘭斯知不能免,正是人急智生,一眼見這高樓是四麵陽台,都圍著大樹,又欺著夏雅麗雖有本事,終是個婦人,仍從樹上用力一跳,跳上陽台,想往後樓跑。這當兒,夏雅麗正在叫人上樓,忽見一個人陡然跳來,倒退了幾步;燈光下看清是克蘭斯,臉上倒變了顏色,說不出話來,卻隻把手往後樓指著。克蘭斯此時也顧不得什麼,飛奔後樓,果見靠欄杆與前樓一樣的大樹。正縱身上樹,隻聽夏雅麗在那裏亂喊道:“凶手跳進我房裏去了,你們快進去捉,不怕他飛了去。”隻聽一群人亂哄哄都到了屋裏。

這裏克蘭斯卻從從容容地爬過大樹,接著一溜平屋,在平屋搭了腳,恰好跳上後牆飛身下去,正是大道,幸喜沒個人影兒,就一口氣地跑回家去,仍從短牆奮身進去,人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自己屋裏,此時方算得了性命。喘息一回,定了定神,覺得方才事真如夢裏一般,由不得想起夏雅麗手指後樓的神情,並假說凶手進房的話兒,明明暗中救我,難道她還沒有忘記我嗎?既然不忘記我,就不該嫁加克奈夫,又不該二心於我!這女子的人格就可想了!又想著自己要殺加克奈夫,倒被人家先殺了去,這人的本事在我之上,倒要留心訪訪才好。一頭心裏猜想,一頭脫去那身黑衣想要上床歇息,不防衣袋中掉下一片東西,拾起來看時,倒吃一驚,原來就是自己在凱賽好富館贈夏雅麗的小照,上麵添寫一行字道:“斯拉夫苦女子夏雅麗心嫁夫察科威團實行委員克蘭斯君小影。”克蘭斯看了,方明白夏雅麗對他垂淚的意思,也不免一陣心酸,掉下淚來,歎道:“夏雅麗!夏雅麗!你白愛我了!也白救了我的性命!叫我怎麼能赦你這反複無常的罪呢!”說罷,就把那照兒插在床前桌上照架裏,回頭見窗簾上漸漸發出魚肚白色,知道天明了,連忙上床,人已倦極,不免沉沉睡去。

正酣睡間,忽聽耳邊有人喊道:“幹得好事,捉你的人到了,還睡嗎?”克蘭斯睜眼見是波兒麻,忙坐起來道:“你好早呀,沒的大驚小怪,誰幹了什麼?”波兒麻道:“八點鍾還早嗎?魯翠姑娘找你來了,快出去。”克蘭斯連忙整衣出來,瞥眼看著魯翠華裝盛服,秀采飛揚,明睞修眉,豐頤高準,比倒夏雅麗,另有一種華貴端凝氣象。一見克蘭斯,就含笑道:“昨兒晚上辛苦了,我們該替加來科梭代致謝忱。怎麼夏雅麗倒免了?”波兒麻笑道:“總是克君多情,殺不下去,倒留了禍根了。”克蘭斯驚道:“怎麼著?她告了我嗎?”魯翠搖頭道:“沒有。她告的是不知姓名的人,深夜入室,趁加克奈夫溫宮夜值出來,槍斃廊下。凶手在逃。俄皇知道早疑心了虛無黨,已派偵探四出,倒嚴厲得很。克君還是小心為是。”克蘭斯笑道:“姑娘真胡鬧!小心什麼?哪裏是我殺的!”魯翠倒詫異道:“難道你昨晚沒有去嗎?”克蘭斯道:“怎麼不去?可沒有殺人。”波兒麻道:“不是你殺是誰呢?”克蘭斯道:“別忙,我告訴你們。”就把昨夜所遇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隻把照片一事瞞起。兩人聽了,都稱奇道異。波兒麻跳起來道:“克君,你倒被夏雅麗救壞了!不然倒是現成的好名兒!”魯翠正低頭沉思,忽被他一嚇,忙道:“波君別嚷,怕隔牆有耳。”頓一頓,又道:“據我看,這事夏雅麗大有可疑。第一為什麼要滅燈;再者既然疑心克君是凶手,怎麼倒放走了,不然就是她殺的呢!”克蘭斯道:“斷乎不會。她要殺他,為什麼嫁他呢?”魯翠道:“不許她辱身赴義嗎?”克蘭斯連連搖頭道:“不象。殺一加克奈夫法子多得很,為什麼定要嫁了才能下手呢?況且看她得了凶信,神氣倉皇得很哩!”魯翠也點點頭道:“我們再去探聽探聽看。克君既然在夏雅麗麵前露了眼,還是避避的好,請到我們家裏去住幾時吧!”克蘭斯就答應了,當時吩咐了家人幾句話,就跟了魯翠回家。從此魯翠、波兒麻諸人替他在外哨探,克蘭斯倒安安穩穩住在美禮斯克罘邸第。先幾個月風聲很緊,後來慢慢懈怠,竟無聲無臭起來。看官你道為何?原來俄國那班警察偵探雖很有手段,可是曆年被虛無黨殺怕了,隻看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以後,半年間竟殺了憲兵長官、警察長、偵探等十三人,所以事情關著虛無黨,大家就要縮手。這案俄皇雖屢下嚴旨,無奈這這些人都不肯出力,且加克氏支族無人,原告不來催緊,自然冰雪解散了。克蘭斯在美禮家,消息最靈,探知內情,就放心回了家。

日月如梭,忽忽冬盡春來。這日正是俄曆二月初九,俄皇在溫宮開跳舞會的大好日,卻不道虛無黨也在首都民意俱樂部開協議會的秘密期。那時俄國各黨勢力,要推民意黨察科威團算最威,土地自由黨、拿魯脫尼團次之。這日就舉了民意黨做會首。此外,哥衛格團、奧能伯加團、馬黎可夫團、波蘭俄羅斯俱樂部、奪爾格聖俱樂部,紛紛的都派代表列席,黑壓壓擠滿了一堂。正是龍拿虎擲、燕叱鶯嗔、天地無聲、風雲異色的時候,民意女員魯翠曳長裾、圍貂尾,站立發言台上,桃臉含秋、蛾眉凝翠地宣告近來黨中經濟缺乏,團力渙散,必須重加聯絡,大事運動,方足再謀大舉。這幾句話原算表明今日集會之想,還要暢發議論,忽見波兒麻連跌帶撞遠遠的跑來,喊道:“可了不得!今兒個又出了第二個蘇菲亞了!本黨宮內偵探員,有秘密報告在此!”大眾聽了愕然。魯翠就在台上接了波兒麻拿來的一張紙,約略看了看,臉上十分驚異。大眾都問何事?魯翠就當眾宣誦道:

本日皇帝在溫宮宴各國公使,開大跳舞會,車駕定午刻臨場。方出內宮門,突有一女子從侍女隊躍出,左手持炸彈,右手揕帝胸,叱曰:“咄,爾速答我,能實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月十二日民意黨上書要求之大赦國事犯、召集國會兩大條件否?不應則炸爾!”帝出不意,不知所雲,連呼衛士安在。衛士見彈股粟,莫敢前。相持間,女子舉彈欲擲,帝以兩手死抱之。其時適文部大臣波別士立女子後,呼曰:“陛下莫釋手!”即拔衛士佩刀,猝砍女子臂,臂斷,血溢,女子踣。帝猶死持彈不敢釋。衛士前擒女子,女子猶蹶起,摳一衛士目,乃被捕,送裁判所。烈哉,此女!惜未知名。探明再報!民意黨秘密偵探員報告。

魯翠誦畢,眾人都失色,齊聲道:“這女子是誰!可惜不知姓名。”這一片驚天動地的可惜聲裏,猛可的飄來一句極淒楚的說話道:“眾位,這就是我的夏雅麗姑娘呀!”大家倒吃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是克蘭斯滿麵淚痕地站在魯翠麵前。魯翠道:“克君,怎見得就是她?”克蘭斯道:“不瞞姑娘說,昨晚她還到過小可家裏,可憐小可竟沒見麵說句話兒。”魯翠道:“既到你家,怎麼不見呢?”克蘭斯道:“她來,我哪裏知道呢!直到今早起來,忽見桌上安放的一個小照兒不見了,倒換上了一個夏姑娘的小照。我覺得詫異,正拿起來,誰知道照後還夾著一封密信。看了這信,方曉得姑娘一生的苦心,我黨大事的關係,都在這三寸的小照上。我正拿了來,要給姑娘商量救她的法子,誰知已鬧到如此了。”說罷,就在懷裏掏出一個小封兒、一張照片,送給魯翠。魯翠不暇看小照,先抽出信來,看了不過兩三行,點點頭道:“原來她嫁加克奈夫,全為黨中的大計。嗄!我們倒錯怪她了!噯,放著心愛的人生生割斷,倒嫁一個不相幹的蠢人,真正苦了她了!”說著又看,忽然吃驚道:“怎麼加克奈夫倒就是她殺的?誰猜得到呢!”此時克蘭斯隻管淌淚。波兒麻及眾人聽了魯翠的話,都麵麵相覷道:“加氏到底是誰殺的?”魯翠道:“就是夏雅麗殺的。”波兒麻道:“奇了。嫁他又殺他,這什麼道理?”魯翠道:“就為我黨經濟問題。她殺了他,好傾他的家,供給黨用呀!”眾人道:“從前楷愛團波爾佩也嫁給一個老富人,毒殺富人,取了財產。夏姑娘想就是這主意了。”波兒麻道:“有多少呢?如今在哪裏?”魯翠看著信道:“真不少哩,八千萬盧布哩!”又指著照片歎道:“這就是八千萬盧布的支證書。這姑娘真布置得妥當!這些銀子,都分存在瑞士、法蘭西各銀行,都給總理說明是暫存的,全憑這照片收支,叫我們得信就去領取,遲恐有變。”魯翠說到這裏,忽愕然道:“她為什麼化了一萬盧布,賄買一個宮中侍女的缺呢?”克蘭斯含淚道:“這就是今天的事情了。姑娘,你不見她,早把老娘斐氏搬到瑞士親戚家去。那個炸彈,還是加氏從前在亞突俱樂部搜來的。她一見,就預先藏著,可見死誌早決的了。”魯翠放了信,也落淚道:“她替黨中得了這麼大資本,功勞也真不小。難道我們要她給這些暴君汙吏宰殺嗎?”眾人齊聲道:“這必要設法救的。”魯翠道:“妾意一麵遣人持照到各行取銀,一麵想法到裁判所去聽審。這兩件事最要緊,誰願去?”於是波兒麻擔了領銀的責任,克蘭斯願去聽審,各自分頭前往。

話分兩頭。卻說克蘭斯一徑出來,汗淋淋地趕到裁判所,抬頭一看,署前立著多少衛兵,防衛得嚴密非常,閑人一個不許亂闖。克蘭斯正在為難,忽見署中走出兩個人來,一個老者,一個少者,正要上車。克蘭斯連忙要避,那少年忽然喚道:“克君,你也來了。”克蘭斯吃一驚,定睛一認,卻是瓦德西,隻得上前相見。瓦德西就招呼了畢葉,並告訴他也來聽審的。誰知今日不比往常,畢君署中有熟人,也不放進去,真沒有法了。瓦德西當時就拉了克蘭斯,同到他家。克蘭斯此時也無計可施,隻得跟著他們同走。瓦德西留住克蘭斯畢葉在家吃飯,三人正在商議,忽然畢葉得了裁判所朋友的密信,夏雅麗已判定死刑,俄皇怕有他變,傍晚時已登絞台絞死了。克蘭斯得了這信,咬牙切齒,痛罵民賊,立刻要去報仇雪恨,還是瓦德西勸住了,隻得垂頭喪氣,別了畢、瓦兩人,趕歸秘密會所報告凶信。其時魯翠諸人還在會商援救各法,猝聞這信,真是晴天霹靂,人人裂目,個個椎心,魯翠更覺得義憤填膺,長悲纏骨,連哭帶咽,演說了一番。過了幾日,又開了個大追悼會,倒把黨中氣焰提高了百倍。直到波兒麻回來,黨中又積儲了無數資本,自然黨勢益發盛大了。到底歇了數年,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克蘭斯狙擊了文部大臣波別士,也算報了砍臂之仇。魯翠姑娘也在一千九百零四年五月十一日,把爆藥彈擲皇帝尼古拉士,不成被縛,臨刑時道:“我把一個爆烈彈,換萬民自由,死怕什麼!”這都是夏姑娘一死的餘烈哩!此是後話,不必多述。

如今再說瓦德西那日送了克蘭斯去後,幾次去看彩雲,卻總被門上阻擋。後來彩雲約會在葉爾丹園,方得相會。從此就買囑了管園人,每逢彩雲到園,管園人就去通信。如此習以為常,一月中總要見麵好幾次,情長日短,倏忽又是幾月。那時正是溽暑初過,新涼乍生,薄袖輕衫,易生情興。瓦德西徘徊旅館,靜待好音。誰知日複一日,消息杳然,悶極無聊,隻好坐在躺椅中把日報消遣。忽見緊要新聞欄內,載一條雲“清國俄德、奧、荷公使金汮三年任滿,現在清廷已另派許鏡澄前來接替,不日到俄”雲雲。瓦德西看到這裏,不覺呆了。因想怪道彩雲這禮拜不來相約,原來快要回國了,轉念道:“既然快要相離,更應該會得勤些,才見得要好。”瓦德西手裏拿了張報紙,呆呆忖度個不了,忽然侍者送上一個電報道,這是貴國使館裏送來的。瓦德西連忙折看,卻是本國陸軍大將打給他的,有緊要公事,令其即日回國,詞意很是嚴厲,知道不能耽擱的,就歎口氣道:“這真巧了,難道一麵緣都沒了?”丟下電報,走到臥室裏,換了套出門衣服,徑赴葉爾丹園麵來,意思想去碰碰,或者得見,也未可定。誰知到園問問管園的,說好久沒有來過。等了一天,也是枉然。瓦德西沒法,隻好寫了一封信交給管園的,叮囑等中國公使夫人來時手交,自己硬了心腸,匆匆回寓,料理行裝,第二日一早,乘了火車,回德國去了,不提。

單說彩雲正與瓦德西打得火熱,哪裏分拆得開,知道雯青任期將滿,早就攛掇雯青,在北京托了菶如,運動連任,誰知竟不能成。這日雯青忽接了許鏡澄的電信,已經到了柏林,三日內就要到俄。雯青進來告訴彩雲,叫她趕緊收拾行李。彩雲聽了這信,彷佛打個焦雷,恨不立刻去見瓦德西,訴訴離情。無奈被雯青終日逼緊著拾掇,而且這事連阿福都瞞起的,不提什麼。阿福尚在那裏尋瑕索瘢,風言醋語,所以連通信的人都沒有,隻好肚裏叫苦罷了。直到雯青交卸了篆務,一切行李都已上了火車站,叫阿福押去,雯青又被畢葉請去吃早飯餞別。彩雲得了這個巧當兒,求一個小麼兒,許了他錢,去雇了一輛買賣車,獨自趕往葉爾丹園,滿擬遇見瓦德西,說些體己話兒,灑些知心淚,也不枉相識一場。誰知一進園,正要去尋管園的,他倒早迎上來,笑嘻嘻拿著一封信道:“太太貴忙呀!這是瓦德西先生留下的信兒,你瞧吧!”彩雲愣一愣,忙接了,隻見紙上寫著道:

彩雲夫人愛鑒:昨讀日報,知錦車行邁,正爾神傷;不意鄙人亦牽王事,束裝待發。嗚呼!我兩人何緣慳耶?十旬之愛,盡於浹辰,別淚盈懷,無地可灑,欺於葉爾丹園叢薄間,作末日之握,乃夕陽無限,而穀音寂然,林鳥有情,送我哀響。仆今去矣,卿亦長辭!海濤萬裏,相思百年,落月屋梁,再見以夢,亞鴻有便,惠我好音!

末署“愛友瓦德西拜上”。

彩雲就把信插入衣袋裏,笑問那管園的道:“瓦德西先生多咱給你這信的?他說什麼沒有?”管園的道:“他前天給我的,倒沒說別的,就恨太太不來。”彩雲點點頭,含著一包眼淚,慢慢上車,徑叫向火車站而來。到得車站,恰好見雯青剛上火車,俄國首相兼外部大臣吉爾斯,德、奧、荷三國公使,畫師畢葉,還有中國後任公使許鏡澄奏留的翻譯隨員等,鬧哄哄多少人,都來送行。雯青正應酬得汗流浹背,哪裏有工夫留心彩雲的事情。隻有阿福此時看見彩雲坐了一輛買賣車,如飛從東馳來,心裏就詫異,連忙迎上來,望了幾望彩雲的眼睛,對彩雲微微一笑。彩雲倒轉了頭也不理他,自顧自到停車場,自然有老媽丫環等扶著上車了。不一會,汽笛一聲,一股濃煙直從煙突噴出,那火車就慢慢行動,停車場上送的人有拱手的,有脫帽的,有揚巾的,一片平安祝頌聲裏,就風馳電卷,離了聖彼得堡而去。三日到了柏林,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就赴馬賽。可巧前次坐來的薩克森船,於八月十六日開往中國上海,仍是戴會計去講定妥了。十五日夜飯後,大家登了舟,雯青、彩雲仍坐了頭等艙。部署粗定,那船主質克笑著走進艙來,向雯青、彩雲道:“我們真算有緣了!來去都坐了小可的船。雯青不會說外國話,隻好彩雲應酬了一會,質克方去了,開了船。質克非常招呼,自己有時有來走走。彩雲也常到船頂去散步乘涼,偶然就在質克屋裏坐坐。原來彩雲自離了俄都,想著未給瓦德西作別,心中總覺不安,有時拿出信來看看,未免對月傷懷,臨風灑淚。自己德話雖會說,卻不會寫,連回信都難寄一封,更覺悶悶不樂。質克連日看出彩雲不樂,雖不解緣故,倒常常想法騙她快活。彩雲很感激他,按下不表。

且說阿福自從那日見了瓦德西後,就動了疑,不過究竟主仆名分,不好十分露相,隻把語言試探而已。有一晚,薩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駛行,一更初定,明月中天,船上乘客大半歸房就寢,滿船靜悄悄的,但聞鼻息呼聲。阿福一人睡在艙中反複不安,心裏覺得躁煩,就起來,披了一件小羅衫走出來,從扶梯上爬到船頂,卻見頂上寂無人聲,照著一片白迷朦的月色,涼風颯颯,冷露冷冷,爽快異常。阿福就靠在帆桅上,賞玩海中夜景。正在得趣,忽覺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個人影,直掠煙突而過。心裏一驚,連忙躡手躡腳跟上去,遠遠見相離一箭之地果真有個人,飛快地衝著船首走去。那身量窕窈,象個女子後影,可辨不清是中是西。阿福方要定睛認認,隻聽船長小室的門硼的一聲,那女影就不見了。阿福心想:原來這船長是有家眷的,我左右空著,何妨去偷看看他們做什麼。想著,就溜到那屋旁。隻見這屋,兩麵都有一尺來大小的玻璃推窗,紅色氈簾正鉤起。阿福向裏一張,隻見室內漆黑無光,就在漏進去一點月光裏頭,隱約見那女子背坐在一張藍絨靠背上。質克正站起,一手要旋電燈的活機,那女子連連搖手,說了幾句咭哩咕嚕的話。質克隻涎笑,傴著身,手掏衣袋裏,掏出個彷佛是信的小封兒,遠遠托著說話,大約叫那女子看。那女子瞥然伸手來奪。質克趁勢拉住那女子的手,湊在耳邊低低地說。那女子斜盯了質克一眼,就回過臉來急忙探頭向門外一張,順手卻把簾子欻的拉上。阿福在這當兒,簾縫裏正給那女子打個照麵,不覺啊呀一聲道:“可了不得了!”正是:

前身應是瑣首佛,半夜猶張素女圖。

欲知阿福因何發喊,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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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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