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話說張夫人正在睡夢之中,忽聽後麵船上高叫停輪,嚷著姨太太的小船不見了。你想,張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雲一路的行徑,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徹;等到彩雲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後麵,心裏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纜,這明明是預定的布置,她也落得趁勢落篷,省了許多周折。當下繼元過船來請示辦法。張夫人吩咐盡管照舊開輪,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一時,機輪鼓動,連夜前進。次早到了蘇州,有一班官場親友前來祭吊。開喪出殯,又熱鬧了十多日。從此紅顏軒冕,變成黃土鬆楸,一棺附身,萬事都已。這便是富貴風流的金雯青,一場幻夢的結局。按下不題。

如今且說彩雲怎麼會半路脫逃呢?這原是彩雲在北京臨行時和孫三兒預定的計劃。當時孫三兒答應了彩雲同到南邊,順便在上海搭班唱戲。彩雲也許了一出金門,便明公正氣地嫁他。兩人定議後,彩雲便叫三兒趕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點要僻靜一點,買些靈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喚的仆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總有一兩天耽擱,趁此機會溜之大吉。不料張夫人到上海後,一天也不耽擱,船過船地就走。在大眾麵前,穿麻戴孝的護送靈柩,沒有法兒可以脫得了身。幸虧彩雲心靈手敏,立刻變了計;也靠著她帶出來的心腹車夫貴兒,給約在碼頭等候的三兒通了信,就另雇了一隻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雲身邊的老媽丫頭都是一條藤兒,爽性把三兒藏在船中。開船時掩人眼目地同開,一到更深人靜,老早就解了纜。等著大家叫喊起來,其實已離開了十多裏路了。這便叫做錢可通神。當下一解纜,調轉船頭,恰遇順風,拉起滿篷向上海直駛。差不多同輪船一樣的快,後麵也一點沒有追尋的緊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雲是跳出了金枷玉鎖,去換新鮮的生活,不用說是快活。三兒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據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銀也夠了旅居的澆裹,不用說也是快活。船靠了碼頭,不用說三兒早準備了一輛紮彩的雙馬車,十名鮮衣的軍樂隊,來迎接新夫人。不用說新租定的靜安寺路虞園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別墅內,燈彩輝煌,音樂響亮。不用說彩雲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帳,行了正式大禮。不用說三兒同班的子弟們,夏氏三兄弟同著向菊笑、蕭紫荷、筱蓮笙等,都來參觀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裏,喝著、唱著、鬧著,直鬧得把彩雲的鞋也硬脫了下來做鞋杯。三兒隻得逃避了,彩雲倒有些窘急。還是向菊笑做好人,搶回來還給她。當下彩雲很感念他一種包圍下的解救,對他微笑地道了謝。當晚直鬧到天亮,方始散去。彩雲雖說過慣放浪的生活,然終沒有跳出高貴溫文的空氣圈裏。這種粗獷而帶流氓式的放浪,在她還是第一次經曆呢,卻並不覺得討厭,反覺新鮮有興。從此彩雲就和三兒雙宿雙棲在新居裏,度他們優伶社會的生涯。三兒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戲,不是伴著彩雲出門遊玩,就是引著子弟們在家裏彈絲品竹、喝酒賭錢。彩雲毫不避嫌,攪在一起,倒和這班戲子廝混得熟了。向菊笑最會獻小殷勤,和彩雲買俏調情,自然一天比一天親熱了。

自古道快活光陰容易過,胡塗的光陰尤其容易。不知不覺離了金門,跟了孫三兒已經兩個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兒出了門;彩雲新浴初罷,晚妝已竟,獨自覺得無聊,靠在陽台上乘涼閑眺。忽聽東西鄰家車馬喧闐,人聲嘈雜。抬頭一望,隻見滿屋裏電燈和保險燈相間著開得雪亮,客廳上坐滿了衣冠齊楚的賓客,大餐間裏擺滿了鮮花,排列了金銀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開筵宴客。原來這家鄉鄰,是個比他們局麵闊大的一所有庭園的住宅,和他們緊緊相靠,隻隔一道短牆。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個很俊偉倜儻的中國人,三十來歲年紀,雪白的長方臉,清疏的八字須,像個闊綽的紳士。女主人卻是個外國人,生得肌膚富麗,褐發碧眼,三十已過的人,還是風姿婀娜,家常西裝打扮時,不失為西方美人。可是出門起來,偏歡喜朝珠補褂,梳上個船形長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狀,惹起彩雲注意來。曾經留心打聽過,知道是福建人姓陳,北洋海軍的官員,娶的是法國太太。往常彩雲出來乘涼時,總見他們倆口子一塊兒坐著說笑。近幾天來,隻剩那老爺獨自了,而且滿麵含愁,彷佛有心事的樣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視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說話似的,彩雲慌忙避了進來。昨天早上,索性和貴兒在門口搭話起來。不知怎地被他曉得了彩雲的來曆,托貴兒探問肯不肯接見像他一樣的人。

彩雲生性本喜拈花惹草,聽了貴兒的傳話,麵子上雖說了幾聲詫異,心裏卻暗自得意。正在盤算和猜想間,那晚忽見間壁如此興高采烈的盛會,使她頓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觸,益發看得關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沒到過陽台上,隻在樓下殷勤招待賓客。忙了一陣,就見那庭園中旋風也似地湧進兩乘四角流蘇、黑蝶堆花藍呢轎。轎簾打起,走出兩個豔臻臻、顫巍巍的妙人兒:前一個是長身玉立,濃眉大眼,認得是林黛玉;後一個是豐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寶。娘姨大姐,簇擁著進去了。後來又輪蹄碌碌地來了一輛鋼絲皮篷車,一直衝到階前,卻載了個嬌如沒骨、弱不勝衣的陸蘭芬。陸陸續續,花翠琴坐了自拉韁的亨斯美,張書玉坐了橡皮輪的轎式馬車,還有詩妓李蘋香、花榜狀元林絳雪等,都花枝招展,姍姍其來。一時粉白黛綠,燕語鶯啼,頓把餐室客廳,化做碧城錦穀。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嘩笑的,有打鬧的,有拇戰的,有耳語的。歌唱聲,絲竹聲,熱鬧繁華,好象另是一個世界。

那邊的喧嘩,越顯得這邊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雲看呆了。突然驚醒似地自言自語道:“我真發昏死了!我這麼一個人,難不成就這樣冷冷清清守著孫三兒胡攏一輩子嗎?我真嫁了戲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連隔壁姓陳的都要來哨探我的出處了。我趕快地打主意,但是怎麼辦呢?一麵要防範金家的幹涉,一邊又要斷絕三兒的糾纏。”低頭沉思了一會,蹙著眉道:“非找幾個上海有勢力的人保護一下,撐不起這個……。”一語未了,忽然背後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彩雲大吃一驚,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後,嘻開嘴笑。彩雲手撳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該死的,嚇死人了!怎麼不唱戲,這早晚跑到這兒來!”向菊笑涎著臉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啞,請了兩天假,跑來瞧你。不想倒嚇著了你,求你別怪。”彩雲道:“你多恁來的?”菊笑道:“我早就來了。”彩雲道:“那麼我的話,你全聽見了。”菊笑道:“差不多。”彩雲道:“你知道我為的是誰?”菊笑躊躇道:“為誰嗎?”彩雲披了嘴道:“沒良心的,全為的是你!你不知道嗎?老實和你說,我和三兒過得好好兒的日子,犯不上起這些念頭。就為心裏愛上你,麵子上礙著他,不能稱我的心。要稱我的心,除非自立門戶。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給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沒有第二個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雲的手,低著頭,頓了頓道:“你這話是真嗎?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著呢。找幾個保護人,我也現成。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不能叫我見了舔不著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請你原諒我真愛你,給我一點實惠的保證,死也甘心。”說話時,直撲上來,把彩雲緊緊抱住不放。彩雲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輕輕推開了他的手道:“急什麼,鍋裏饅頭嘴邊食,有你的總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兒個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來,倒不好。趕明天早一點來,我準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訴我,找誰去保護,怎麼樣安排,我們規規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

菊笑情知性急不來,隻好訕訕地去斜靠在東首的鐵欄杆上,努著嘴向間壁道:“你要尋保護人,恰好今天保護人就擺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嗎?”彩雲詫異地問道:“什麼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裏?”菊笑道:“第一個就是你們的鄉鄰,姓陳,名叫驥東。因為他做了許多外國文的書,又住過外國不少時候,這裏各國領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說的話差不多說一句聽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領事館的庭柱’。”彩雲道:“還有三個呢?”菊笑指著主人上首坐的一個四方臉、沒髭須,衣服穿得挺挺脫脫像旗人一般的道:“這就是會審公堂的正讞官寶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閻羅。人家都叫他做‘新衙門的庭柱’。還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蒼蒼的臉色,唇上翹起幾根淡須,瘦瘦兒,神氣有些呆頭呆腦的,是廣東古冥鴻。也是有名的外國才子,讀盡了外國書,做得外國人都做不出的外國文章。字林西報館請他做了編輯員,別的報館也歡迎他,這叫做‘外國報館的庭柱’。又對著我們坐在中間的那個年輕的小胖子,打扮華麗,意氣飛揚,是上海灘上有名的金遜卿,綽號金獅子,專門在堂子裏稱王道霸,龜兒鴇婦沒個不怕他,這便是‘堂子裏的庭柱’。今天不曉得什麼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剛,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緣湊巧,隻要他們出來幫你一下,你還怕什麼?”彩雲道:“你且別吹嗙。我一個都不認得,怎麼會來幫我呢?”菊笑笑道:“這還不容易?你不認識,我可都認識。隻要你不要過橋抽板,我馬上去找他們,一定有個辦法,明天來回複你。”彩雲欣然道:“那麼,一準請你就去。我不是那樣人,你放心。”說著,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雲歪纏了半天,彩雲隻好稍微給了些甜頭,才把他打發了。等到三兒回家,彩雲一點不露痕跡地敷衍了一夜。

次日飯後,三兒怕彩雲在家厭倦,約她去逛虞園。彩雲情不可卻,故意裝得很高興的直玩到日落西山,方出園門。三兒自去戲園,叫彩雲獨自回去。彩雲一到家裏,提早洗了浴,重新對鏡整妝,隻梳了一條淌三股的樸辮,穿上肉色緊身汗褲,套了玉雪的長絲襪,披著法國式的薔薇色半臂。把丫鬟仆婦都打發開了,一人懶懶地斜臥在臥房裏一張涼榻上,手裏搖著一柄小蒲扇,眼睛半開半閉地候著菊笑。滿房靜悄悄的,忽聽掛鍾鏜鏜地敲了六下,心裏便有些煩悶起來。一會兒猜想菊笑接洽的結果,一會兒又模擬菊笑狂熱的神情,不知不覺情思迷離,夢魂顛倒,意沉沉睡去。蒙朧間,彷佛菊笑一聲不響地閃了進來,像貓兒戲蝶一般,擒擒縱縱地把自己搏弄。但覺輕飄飄的身體在綿軟的虛空裏,一點沒撐拒的氣力。又似乎菊笑變了一條靈幻的金蛇,溫膩的潛勢力,蜿蜒地把自己灌頂醍醐似地軟化了全身,要動也動不得。忽然又見菊笑成了一隻脫鏈的獼猴,在自己前後左右隻管跳躍,再也捉摸不著。心裏一急,頓時嚇醒過來。睜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懷中,和他摟抱地睡著。彩雲佯嗔地瞅著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該心滿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還沒有給我說呢!”菊笑道:“你的事,我也都給你辦妥了。昨天在這兒出去,我就上隔壁去。他們看見我去,都很詫異。我先把寶大人約了出來,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訴了。他一聽你出來,歡喜得了不得,什麼事他都一力擔當,叫你盡管放膽做事。掛牌的那天,他來吃開台酒,替你做場麵。說不定,一兩天,他還要來看你呢!誰知我們這些話,都被金獅子偷聽了去,又轉告訴了陳大人。金獅子沒說什麼。陳大人在我臨走時,卻很熱心地偷偷兒向我說,他很關心你,一定出力幫忙;等你正式掛牌後,他要天天來和你談心呢!我想你的事,有三個庭柱給你支撐,還怕什麼!現在隻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脫離老三的方法了。”彩雲道:“租房子的事,就托你辦。”菊笑道:“今天我已經看了一所房子,在燕慶裏,是三樓三底,前後廂房帶亭子間,倒很寬敞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

彩雲正要說話,忽聽貴兒在外間咳嗽一聲。彩雲知道有事,便問道:“貴兒,什麼事?”貴兒道:“外邊有個姓寶的客人,說太太知道的,要見太太。”彩雲隨口答道:“請他樓上外間坐。”菊笑發起急來道:“你怎麼一請就請到樓上,我在這裏,怎麼樣呢?”彩雲勾住了菊笑的項脖,麵對麵熱辣辣地送了一個口親道:“好人,我總歸是你的人。我們既要仗著人家的勢力,來圓全我們的快樂,怎麼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隻好委屈你避一避罷!”菊笑被彩雲這一陣迷惑,早弄得神搖魂蕩,不能自主,勉強說道:“那麼讓我就在房裏躲一躲。”彩雲一手掠著蓬鬆的雲鬢,一手徐徐地撐起嬌軀,笑著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過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瘋了,我和他初見麵,有什麼關係呢?不過你們男人家妒忌心是沒有理講的,在我是虛情假意,你聽了一樣的難過。我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難過,所以我寧可求你走遠一點兒倒幹淨。”一壁說,一壁挽了菊笑的手,拉到他臥房後的小樓梯口道:“你在這裏下去,不會遇見人。咱們明天再見罷!”菊笑不知不覺好象受了催眠術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且說彩雲踅回臥房,心想這回正式懸牌,第一怕的是金家來攪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勢力無論如何的大,總跳不出新衙門。這麼說,她的生死關頭,全捏在寶子固的手裏。她隻有放出全身本事,籠絡住了他再說。想罷,走到穿衣鏡前,把弄亂的鬢發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開箱另換衣褲,就手揀了一件本色玻璃紗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膚皓腕,隱現在一朵飄緲的白雲中,絕妙的一幅貴妃出浴圖。自己看了,也覺可愛。一挪步,輕輕地拽開房門,就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向寶子固嫣然一笑,鶯聲嚦嚦地叫了一聲“寶大人”。寶子固雖是個花叢宿將,卻從沒見過這樣赤裸的裝束,妖豔的姿態。頓時把一隻看花的老眼,彷佛突然遇見了四射的太陽光,耀得睜不開了,癡立著隻管呆看。

彩雲羞答答地別轉了頭笑著道:“寶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麼不請坐呀!您來的當兒,巧了我在那兒洗澡,急得什麼似的,連衣褲都沒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來了。求您恕我失禮,倒褻瀆了您了。”寶子固這才坐定之,捉準了神,徐徐地說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見麵,真是名不虛傳。昨天的話,菊笑大概都給你說過了罷!你隻管放心。”彩雲挨著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寶大人麵都沒有見過,那世裏結下的緣分,就承您這樣的憐愛我、搭救我,還要自各兒老遠地跑來看我,我真不曉得怎麼報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孫三兒,本來太自糟蹋了,大家聽了都不服氣。我今天的來,不是光來看你,為的就慮到你不容易擺脫他的牢籠。”子固說到這裏,四麵望了一望。彩雲道:“寶大人盡管說,這裏都是我心腹。”子固低聲接說道:“陳大人倒替你出了一個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來的房子,在虹口,本來他一個英國夫人住的,今天回國去了。我們商量,暫時把你接到那裏去住,先走出了姓孫的門,才好出手出腳地做事。你說好不好?”彩雲本在那裏為難這事,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很喜歡地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願意這麼辦,事不宜遲,那麼馬上就乘了我馬車走,行不行呢?那一邊什麼都現成的。”彩雲想了一想道:“也隻有這麼給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羅嗦。咱們馬上走。”子固道:“你的東西怎麼樣呢?”彩雲道:“我隻帶一個首飾箱和隨身的小衣包,其餘一概不帶。連下人都瞞了,隻說和您去聽戲的就得了。那麼請您在這裏等一等,讓我去歸著歸著就走。”說罷,丟下子固,匆匆地進了房去。不到十分鍾,見彩雲換了一身時髦的中裝,笑嘻嘻提了一個小包兒,對子固道:“寶大人,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詫異道:“怎麼我是犯人?”彩雲笑道:“這難道不算拐逃嗎?”子固也忍不住笑起來。

正說笑間,忽然一個丫鬟推開門,向彩雲招手。彩雲慌忙走出去,隻見貴兒走來,給他低低道:“又來了一個客,說姓金,要見太太。”彩雲知道是金獅子,又是個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寶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兩雄不並立,還是不叫他們見麵的好。豁出自己多費一點精神,哄他們人人滿意,甘心做她裙帶下的忠奴。當下暗囑貴兒請他在客廳上坐,自己回到房裏向子固道:“討人厭的來了個三兒的朋友,要見我說幾句話。沒有法兒,隻好請您耐心等一會兒,我去支使他走了,我們才好走。”子固簇著眉道:“這怎麼好呢?那麼你趕快去打發他走!”子固眼睜睜看彩雲扶著丫鬟下樓去了。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來得爽快了。一個人悶坐在屋裏,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陣微風中,飄來笑語的聲音。側耳再聽,寂靜了半天,忽又聽見斷續的呢喃細語。掏出時計看時,已經快到九下鍾了。心裏正在煩悶,房門呀的一聲,彩雲閃了進來,喘籲籲地道:“您等得不耐煩了罷!真纏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燈下瞥見彩雲兩頰緋紅,雲環不整,平添了幾多春色,心裏暗暗驚異。彩雲拿了小包,催著子固動身,一路走著,一路吩咐丫環仆婦們好生照顧家裏。一到門口,跳上子固的馬車。輪蹄得得,不一會,已經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麗的洋房門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車,輕按門鈴,便有老仆開了門。

彩雲跟進門來,過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個高台階。子固領了她各處看了一看,都鋪設的整齊潔淨,文雅精工。來到樓上,一間臥室,一間起坐,器具帷幕,色色華美,的確是外國婦女的閨閣。還留著一個女仆、兩個仆歐,可供使用。彩雲看了,心裏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著子固道:“你剛才說這房子是陳驥東的英國夫人住的,陳驥東怎麼有了法國夫人,又有英國夫人呢?外國人不是不許一個男人討兩個老婆的嗎?為什麼放著這樣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國呢?”

子固笑道:“這話長哩,險些兒弄出人命來。陳驥東就為這事,這兩天正在那裏傷心。我們都是替他調停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請酒酬謝。我從頭至尾地告訴你罷!原來陳驥東是福建船廠學堂出身,在法國留學多年。他在留學時代,已經才情橫溢,中外兼通,成了個倜儻不群的青年。就有一個美麗的女學生,名叫佛倫西的,和他發生了戀愛,結為夫婦。這就是現在的法國夫人。學成回國後,威毅伯賞識了他,留在幕府裏辦理海軍事務,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間,就保到了鎮台的位子。可是驥東官職雖是武夫,性情卻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羈。中國的詩詞固然揮灑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許多小說戲劇,在巴黎風行一時。中國人看得他一錢不值,法國文壇上卻很露驚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國也有這樣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時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愛若士,他一到來,到處蜂圍蝶繞,他也樂得來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帶了三十萬銀子到倫敦去買一艘兵輪,他心裏不讚成,不但沒有給他去購買船隻,反把這筆款子,一古腦兒胡花在巴黎倫敦的交際社會裏。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國》的書,專門宣傳中國文化,他自己以為比購買鐵甲船有用的多。結果又被一個英國女子叫瑪德的愛上了。有人說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說是歌女。壓根兒還是迷惑了他的虛名,明知他有老婆,情願跟他一塊兒回國。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說他貽誤軍機,定要軍法從事。後來虧得烏赤雲、馬美菽幾個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驥東從此在北洋站不住,隻好帶了兩個嬌妻,到上海隱居來了。但驥東的娶英女瑪德,始終瞞著法國夫人。到了上海還是分居,一個住在靜安寺,一個就住在這裏。驥東夜裏總在靜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國夫人隻道他丈夫沾染中國名士積習,問柳尋花、逢場作戲,不算什麼事。別人知道是性命交關的事,又誰敢多嘴,倒放驥東兼收並蓄,西食東眠,安享一年多的豔福了。

“不想前禮拜一的早上,驥東已到了這裏,瑪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簾下看梳頭的時候,法國夫人欻地一陣風似地卷上橋來。瑪德要避也來不及,驥東站在房門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為。法國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驥東先坐的椅裏,對瑪德凝視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驥東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來請教幾句話的。先請教姑娘什麼名字?’瑪德抖聲答道:‘我叫瑪德。’法國夫人道:‘貴國是否英國?’道:‘是的。’法國夫人指著驥東道:‘你是不是愛這個人?’瑪德微微點了一點頭。法國夫人正色道:‘現在我要告訴你了。我叫佛倫西,是法國人。你愛的陳驥東是我的丈夫,我也愛他,那麼我們倆合愛一個人了。你要是中國人,向來馬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國人,和我站在一條人權法律保護之下。我雖不能除滅你心的自由,但愛的世界裏,我和你兩人裏麵,總多餘了一個。現在隻有一個法子,就是除去一個。’說罷,在衣袋裏掏出兩支雪亮的白郎寧,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瑪德麵前,很溫和地說道:‘我們倆誰該愛驥東,憑他來解決罷!密斯瑪德,請你自衛。’說著,已一手舉起了手槍,瞄準瑪德,隻待要扳機。說時遲,那時快,驥東橫身一跳,隔在兩女的中間,喊道:‘你們要打,先打死我!’法國夫人機械地立時把槍口向了地道:‘你別著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們終要解決,你擋著有什麼用呢?’瑪德也哭喊道:‘你別擋,我願意死!,正鬧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鴻和金遜卿有事來訪驥東。仆歐們告知了,兩人連忙奔上樓來,好容易把瑪德拉到別一間屋裏。瑪德隻是哭,佛倫西隻是要決鬥,驥東隻是哀懇。古、金兩人剛要向佛倫西勸解,佛倫西倏地站起來,發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來,她已自駕了亨斯美飛也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講到這裏,彩雲急問道:“她奔到哪裏去,難道尋死嗎?”子固笑道:“哪裏是尋死。”剛說到這裏,聽得樓下門鈴叮鈴鈴地響起來,兩人倒吃了一嚇。正是:

皆大歡喜鎖骨佛,為難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門的果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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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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