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話說雯青正與畢葉在客廳上講論中俄交界圖的價值,彩雲就掀簾進來,身上還穿著一身覲見的盛服。雯青就吃了一驚,正要開口,畢葉早搶上前來與彩雲相見,恭恭敬敬地道:“密細斯覲見回來了。今天見著皇後陛下,自然益發要好了;賞賜了什麼東西,可以叫我們廣廣眼界嗎?”彩雲略彎了彎腰,招呼畢葉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道:“妾正要請教先生一件事哪!昨天妾在維亞太太家裏拍照的時候,彷佛看見那寫真師的麵貌和先生一樣,匆匆忙忙,不敢認真,到底是先生不是?”畢葉怔了怔道:“什麼維亞太太?小可卻不認得,小可一到這裏,就蒙維多利亞皇後賞識了小可的油畫。昨天專誠宣召進宮,就為替密細斯拍照。皇後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照樣油畫。聽宮人們說,皇後和密細斯非常的親密,所以要常留這個小影在日耳曼帝國哩!怎麼密細斯倒說在維亞太太家碰見小可呢?”彩雲笑道:“原來先生也不知底細,妾與維多利亞皇後雖然交好了一個多月,一向隻知道她叫維亞太太,是公爵夫人罷咧,直到今天覲見了,才知道她就是皇後陛下哩!真算一樁奇聞!”

且說雯青見彩雲突然進來,心中已是詫異;如今聽兩人你言我語,一句也不懂,就忍不住問彩雲:“怎麼你會認識這裏的皇後呢?”彩雲就把如何在鬱亨夫人家認得維亞太太,如何常常往來,如何昨天約去遊園,如何拍照,直到現在覲見德皇,賜了錦匣,自己到車子裏開看,方知維亞就是維多利亞皇後的托名,前前後後、得意揚揚地細述了一遍,就把那照片遞給雯青。雯青看了,自然歡喜,就向著畢葉道:“別盡講這個了。畢葉先生,我們講正事吧!那圖價到底還請減些。”畢葉還未回答,彩雲就搶說道:“不差。我正要問老爺,這幾張破爛紙,畫得糊胡塗塗的,有什麼好看,值得化多少銀子去買它!老爺你別上了當!”雯青笑道:“彩雲,你盡管聰明,這事你可不懂了。我好容易托了這位先生,弄到了這幅中俄地圖。我得了這圖,一來可以整理整理國界,叫外人不能占踞我國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來我數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補證》,從此都有了確實證據,成了千秋不刊之業,就是回京見了中國著名的西北地理學家黎石農,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這圖的好處正多著哩!不過這先生定要一千鎊,那不免太貴了!”彩雲道:“老爺別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幾本破書,嘴裏咭唎咕嚕,說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麼話,又是對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鬧得煙霧騰騰,叫人頭疼,倒把正經公事擱著,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說國裏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體抬了去,你還摸不著頭腦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難道算替清朝開了疆拓了地嗎?依我說,還是省幾個錢,落得自己享用。這些不值一錢的破爛紙,惹我性起一撕兩半,什麼一千鎊、二千鎊呀!”雯青聽了彩雲的話倒著急起來,怕她真做出來,連忙攔道:“你休要胡鬧,你快進去換衣服吧!”彩雲見雯青執意要買那地圖,倒趕她動身,就骨都著嘴,賭氣扶著丫鬟走了。這裏畢葉笑道:“大人這一來不情極了!你們中國人常說千金買笑,大人何妨千鎊買笑呢!”雯青笑了一笑。畢葉又接著說道:“既這麼著,看大人分上,在下替敝友減了二百鎊,就是八百鎊吧!”雯青道:“現在這裏諸事已畢,明後天我們就要動身赴貴國了。這價銀,你今天就領下去,省得周折,不過要煩你到戴隨員那裏走一遭。”說著,就到書桌上寫了一紙取銀憑證,交給畢葉。畢葉就別了雯青,來找戴隨員把憑證交了,戴隨員自然按數照付。正要付給時候,忽見阿福急急忙忙從樓上走來,見了戴隨員,低低地附耳說了幾句。戴隨員點頭,便即拉畢葉到沒人處,也附耳說了幾句。畢葉笑道:“貴國采辦委員,這九五扣的規矩是逃不了的,何況……”說到這裏,頓住了,又道:“小可早已預備,請照扣便了。”當時戴隨員就照付了一張銀行支票。畢葉收著,就與戴隨員作別,出使館而去。這裏,雯青、彩雲就忙忙碌碌,料理動身的事。

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帶了彩雲及參讚翻譯等,登火車赴俄。其時天氣寒冽,風雪載途,在德界內尚常見崇樓傑閣,沃野森林,可以賞眺賞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則遍地沙漠,雪厚尺餘,如在凍天雪窖中矣。走了三日夜,始到俄都聖彼得堡,宏敞雄壯,比德京又是一番氣象。雯青到後,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國使館三層洋樓裏,安頓眷屬,於是拜會了首相吉爾斯及諸大臣。接著覲見俄帝,足足亂了半個月。諸事稍有頭緒,那日無事,就寫了一封信,把自己購圖及彩雲拍照的兩件得意事,詳詳細細告訴了菶如。又把那新購的地圖,就托次芳去找印書局,用五彩印刷。因為地圖自己還要校勘校勘,連印刷,至快要兩三個月,就先把信發了。

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來時候接著的。當時,菶如把信看完,連說奇聞!他夫人問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說得高興,隻見菶如一個著身管家,上來回道:“明天是朝廷放會試總裁房官的日子,老爺派誰去聽宣?”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們總要緊些!”那管家諾諾退出。當時無話。次日天還沒亮,那管家就回來了。菶如急忙起來,管家老遠就喊道:“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過單子,見正總裁是大學士高揚藻號理惺,副總裁就是潘尚書和工部右侍郎繆仲恩號綬山的,也是江蘇人,還有個旗人。菶如不甚在意。其餘房官,袁尚秋、黃仲濤、荀子佩那班名士,都在裏頭。同鄉熟人,卻有個姓尹,名宗湯,號震生,也派在內。隻有菶如向隅。不免沒神打彩的丟下單子,仍自回房高臥去了。按下不表。

且說潘尚書本是名流宗匠,文學鬥山,這日得了總裁之命,夾袋中許多人物,可們脫穎而出,歡喜自不待言。尚書暗忖:“這回夥伴中,餘人都不怕他們,就是高中堂和平謹慎,過主故常,不能容奇偉之士,總要用心對付他,叫他為我使、不為我敵才好。”當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徑進闈。三位大總裁都已到齊,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潘尚書先說口道:“這回應舉的很多知名之士,大家閱卷倒要格外用心點兒,一來不負朝廷委托;二來休讓石農獨霸,誇張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屈真才,全仗諸位相助。但依愚見看來,暗中摸索,隻能憑文去取,哪裏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況且名士虛聲,有名無實的多哩!”繆侍郎道:“現在文章巨眼,天下都推龔、潘。然兄弟常見和甫先生每閱一文,翻來覆去,至少看十來遍,還要請人複看;瀛翁卻隻要隨手亂翻,從沒有首尾看完過,怎麼就知好歹呢?”潘尚書笑道:“文章望氣而知,何必尋行數墨呢!”家議論一會,各自散歸房內。

過了數日,頭場已過,礫卷快要進來,各房官正在預備閱卷,忽然潘尚書來請袁尚秋,大家不知何事。尚秋進去一句鍾工夫方始出來,大家都問什麼事。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子佩,仲濤、震生都來看。子佩打開第一頁,隻見上麵寫道:

章騫,號直蜚,南通州;聞鼎儒,號韻高,江西;

薑表,號劍雲,江蘇;米繼曾,號筱亭,江蘇;

蘇胥,號鄭龕,福建;呂成澤,號沐庵,江西;

楊遂,號淑喬,四川;易鞠,號緣常,江蘇;

莊可權,號立人,直隸;繆平,號奇坪,四川。

子佩看完這一頁,就把冊子合上,笑道:“原來是花名冊,八瀛先生怎麼吩咐的呢?”尚秋道:“這冊子上攏共六十二人,都是當世名人,要請各位按著省分去搜羅的。章、聞兩位尤須留心。”子佩道:“那位直蜚先生,但聞其名,卻大不認得。韻高原是熟人,真算得奇材異能了,兄弟告訴你們一件事:還是在他未中以前,有一回在國子監錄科,我們有個同鄉給他聯號,也不知道他是誰,隻見他進來手裏就拿著三四本卷子,已經覺得詫異。一坐下來,提起筆如飛的隻是寫,好象抄舊作似的。那同鄉隻完得一篇四書文,他拿來一迭卷子都寫好了。忽然停筆,想了想道:‘啊呀,三代叫什麼名字呢?’我們那同鄉本是講程、朱學的,就勃然起來,高聲道:‘先生既是名教中人,怎麼連三代都忘了?’他笑著低聲道:‘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同鄉見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請教他的大作了。拜讀一遍,真大大吃驚,原來四篇很發皇的時文、四道極翔實的策問,於是就拍案叫絕起來。誰知韻高卻從從容容笑道:‘先生謬讚不敢當,哪裏及先生的大著樸實說理呢!’那同鄉道:‘先生並未見過拙作,怎麼知道好呢?這才是謬讚!’他道:‘先生大著,早已熟讀。如不信,請念給先生聽,看差不差!”說罷,就把那同鄉的一篇考作,從頭至尾滔滔滾滾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們想這種記性,就是張鬆複生,也不過如此吧!”震生道:“你們說的不是聞韻高嗎?我倒還曉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個閨中談禪的密友,卻是個刎頸至交的嬌妻。那位至交,也是當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為妄劾大臣,丟了官兒,自己一氣,削發為僧,浪跡四海,把夫人托給韻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後,那夫人倒寫了一封六朝文體的絕交書,寄與所夫,也遁跡空門去了。這可見韻高的辭才無礙,說得頑石點頭了。”大家聽了這話,都麵麵相覷。尚秋道:“這是傳聞的話,恐未必確吧!”仲濤道:“那章直蜚是在高麗辦事大臣吳長卿那裏當幕友的。後來長卿死了,不但身後蕭條,還有一筆大虧空,這報銷就是直蜚替他辦的。還有人議論辦這報銷,直蜚很對不起長卿呢。”震生說:“我聽說直蜚還坐過監呢!這做監的原因,就為直蜚進學時冒了如皋籍,認了一個如皋人同姓的做父親,屢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理會。誰知他竟硬認做真子,勾通知縣辦了忤逆,革去秀才,關在監裏。幸虧通州孫知州訪明實情,那時令尊叔蘭先生督學江蘇,才替他昭雪開複的哩!仲濤回去一問令尊,就知道了。”原來尹震生是江蘇常州府人,現官翰林院編修,記名禦史,為人戇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儀容,車馬服禦,華貴整肅,遠遠望去,儼然是個旗下貴族。當下說了這套話,就暗想道:“這班有文無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輕輕放過。”大家正談得沒有收場,恰好內監試送進朱卷來,於是各官分頭閱卷去了。

且說有一天,子佩忽然看著一本卷子是江蘇籍貫的,三篇製義高華典實,饒有國初劉熊風味;經義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問十事對九,詳博異常,就大喜道:“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連忙邀了尚秋、仲濤來看。大家都道無疑的,快些加上極華的薦批,送到潘尚書那裏,大有奪元之望。子佩自然歡喜,就親自袖了卷子,來到潘尚書處。剛走到尚書臥室廊下,管家進去通報,子佩在簾縫裏一張,不覺吃了一驚。隻見靠窗朝南一張方桌上,點著一對斤通的大紅蠟,火光照得滿室通明,當中一個香爐,尚書衣冠肅肅,兩手捧著一炷清香,對著桌上一大堆卷子,嘴裏噥噥不知禱告些什麼。禱告完了,好象眼睛邊有些淚痕,把手揩了一揩,卻誌誌誠誠地磕了三個大頭,然後起來。那管家方敢上前通報。尚書連忙叫請子踠進去。尚書就道:“這會你們把好卷子都送到我這裏來,實在擁擠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沒有法兒,隻好賠著一付老淚,磕著幾個響頭,就算盡了一點愛士心了。”說罷,指著桌上的卷子笑道:“這一堆都是可憐蟲!”子佩道:“章直蜚的卷子,門生今天倒找著了。”尚書很驚喜道:“在哪兒呢?”子佩連忙在袖中取出。尚書一手搶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可惜會元已經被高中堂定去,隻索給他爭一爭了!”說畢,就叫管家伺候,帶了卷子去見高中堂,叫子佩就在這裏等等兒。去了沒多大的工夫,尚書手舞足蹈地回來道:“好了,定了。”子佩道:“怎麼定的?”尚書道:“高中堂先不肯換,給我說急了,他倒發怒,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說讓他下科再中元吧!這人真晦氣,我也管不得了!”子佩就很歡喜地出來,告訴大家,都給他道賀。隻有震生暗笑他們呆氣,自己想江西聞韻高的卷子,光罷給我打掉了。

光陰容易,轉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總裁、房考衣冠齊楚,會集至公堂,一麵拆封唱名,一麵填榜,從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如薑表、米繼曾、呂成澤、葉鞠、楊遂諸人,倒也中了不少。隻有章直蜚、聞韻高兩人,毫無影蹤。潘尚書心裏還不十分著急,認定會元定是直蜚、韻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燈時候,至公堂上,點了萬支紅蠟,千盞紗燈,火光燭天,明如白晝,大家高高興興,鬧起五魁來。潘尚書拉長耳朵,隻等第一名唱出來,必定是江蘇章騫。誰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地喊了姓劉名毅起來。尚書氣得須都豎了。子佩卻去揀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開彌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寫著章騫的大名。這一來真叫尚書公好似啞子吃黃連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書也垂頭喪氣的,自歸府第去了。接著朝考殿試之後,諸新貴都來謁見,幾乎把潘府的門限都踏破了。尚書禮賢下士,個個接見,隻有會元公來了十多次,總以閉門羹相待。會元公益發疑懼,倒來得更勤了。

此時已在六月初旬天氣,這日尚書南齋入值回來,門上稟報:“錢端敏大人從湖北任滿回京,在外求見。”尚書聽了大喜,連聲叫“請”。門上又回道:“還有新科會元劉。”尚書就瞪著眼道:“什麼留不留?我偏不留他,該怎麼樣呢!”那門上不敢再說,就退下去了。原來唐卿督學湖北,三年任滿,告假回籍,在蘇州耽擱了數月,新近到京。潘公原是師門,所以先來謁見。當時和會元公劉毅同在客廳等候。劉公把尚書不見的話告訴唐卿,請其緩頰。唐卿點頭。恰好門上來請,唐卿就跟了進來,一進書室,就向尚書行禮。尚書連忙扶住,笑道:“賢弟三載賢勞,尊容真清減了好些了。漢上友人都道,賢弟提倡古學,掃除積弊,今之紀阮也!”唐卿道:“門生不過遵師訓,不敢隕越耳!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細材,不足稱道,哪裏及老師這回東南竹箭、西北琨瑤,一網打盡呢!”尚書搖首道:“賢弟別挖苦了。這回章直蜚、聞韻高都沒有中,驪珠已失,所得都是鱗爪罷了!最可恨的,老夫衡文十多次,不想倒上了毗陵傖夫的當。”唐卿道:“老師倒別這麼說,門生從南邊來,聽說這位劉君也很有文名的。況且這回原作,外間人人說好,隻怕直蜚倒做不出哩!門生想朝廷快要考中書了,章、聞二公既有異才,終究是老師藥籠中物,何必介介呢?倒是這位會元公屢次登門,老師總要見見他才好。”尚書笑道:“賢弟原來替會元做說客的。看你分上,我到客廳上去見一見就是了。你可別走。”說罷,揚長而去。且說那會元公正在老等,忽見潘公出來,麵容很是嚴厲,隻得戰戰兢兢鋪上紅氈,著著實實磕了三個頭起來。尚書略招一招手,那會元公斜簽著身體,眼對鼻子,半屁股搭在炕上。尚書開口道:“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自己做的嗎?”會元公漲紅了臉,答應個“是”。尚書笑道:“好個揣摩家,我很佩服你!”說著,就端茶碗。那會元隻得站起來,退縮著走,冷不防走到台級兒上,一滑腳,恰正好四腳朝天,做了個狀元及第。尚書看著,就哈哈笑了兩聲,灑著手,不管他,進去了。不說這裏會元公爬起,匆匆上車,再說唐卿在書室門口張見這個情形,不免好笑。接著尚書進來,嘴不便提及。尚書又問了些湖北情形,及莊壽香的政策。唐卿也談了些朝政,也就告辭出來,再到龔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裏去了。

話說菶如自從唐卿來京,添了熟人,夾著那班同鄉新貴薑劍雲、米筱亭、葉緣常等輪流宴會,忙忙碌碌,看看已到初秋。那一天,忽然來了一位姓黃的遠客,菶如請了進來,原來就是黃翻譯,因為母病,從俄國回來的。雯青托他把新印的中俄交界圖帶來。菶如當下打開一看,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圖,當中一條界線,卻是大紅色畫的,極為清楚。菶如想現在總理衙門,自己卻無熟人,常聽說莊小燕侍郎和唐卿極為要好,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就寫了一封信,打發人送到內城去。不一會,那人回來說:“錢大人今天和餘同餘中堂、龔平龔大人派了考中書的閱卷大臣,已經入闈去了。信卻留在那裏。”菶如隻得罷了。過了三四日,這一天,菶如正要出門,家人送上一封信。菶如見是唐卿的,拆開一看,隻見寫道:

前日辱教,適有校文之役,闕然久不報,歉甚!頃小燕、扈橋、韻高諸君,在荒齋小酌,祈紆駕過我,且商界圖事也!

末寫“知名不具”四字。

菶如閱畢,就叫套車,一徑進城,到錢府而來。到了錢府,門公就領到花廳,看見廳上早有三位貴客:一個虎頷燕額,粗腰長幹,氣概昂藏的是莊小燕;一個短胖身材,紫圓臉盤,舉動脫略的是段扈橋,都是菶如認得的;還有個胖白臉兒,魁梧奇偉的,菶如不識得,唐卿正在這裏給他說話。隻聽唐卿道:“這麼說起來,餘中堂在賢弟麵前,倒很居功哩!”說到這裏,卻見菶如走來,連忙起來招呼送茶。菶如也與大家相見了。正要請教那位姓名,唐卿就引見道:“這位就是這回考中書第一的聞韻高兄。”菶如不免道了久仰。大家坐下,扈橋就向韻高道:“我倒要請教餘中堂怎麼居功呢!”韻高道:“他說兄弟的卷子,龔老夫子和錢老夫子都很不願意,全是他力爭來的。”唐卿哈哈笑道:“賢弟的卷子,原在餘中堂手裏。他因為你頭篇裏用了句《史記.殷本紀》素王九主之事,他不懂來問我,我才得見這本卷子。我一見就決定是賢弟的手筆,就去告訴龔老夫子,於是約著到他那裏去公保,要取作壓卷。誰知他嫌你文體不正,不肯答應。龔老夫子給他力爭,幾乎吵翻了,還是我再四勸和,又偷偷兒告訴他,決定是賢弟。自己門生,何苦一定給他辭掉這個第一呢!他才活動了。直到拆出彌封,見了名字,倒又歡喜起來,連忙架起老花眼鏡,仔細看了又看,瞇花著眼道:‘果然是聞鼎儒!果然是聞鼎儒!’這回兒倒要居功,你說好笑不好笑呢?”小燕道:“你們別笑他,近來餘中堂很肯拉攏名士哩!前日山東大名士汪蓮孫,上了個請重修《四庫全書》的折子,他也答應代遞了,不是奇事嗎?”大家正說得熱鬧,忽然外邊如飛地走進個美少年來,嘴裏嚷道:“晦氣!晦氣!”唐卿倒吃了一驚,大家連忙立起來。正是:

相公爭欲探驪頜,名士居然占鳳頭。

不知來者何人,嚷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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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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