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話說玨齋在田莊台大營操場上演習打靶,自己連中五槍,正在唱凱歌、留圖畫、誌得意滿的當兒,忽然接到一個廷寄,拆開看時,方知道他被禦史參了三款:第一款逗遛不進,第二濫用軍餉,第三虐待兵士。樞廷傳諭,著他明白回奏。看完,歎了一口氣道:“悠悠之口不諒人,怎能不使英雄短氣!”就手遞給子升道:“賢弟替我去辦個電奏吧!第一款的理由,我剛才已經說明;第二款大約就指打靶賞號而言;隻有第三,適得其反,真叫人無從索解,盡賢弟去斟酌措詞就是了。龔尚書和唐卿處該另辦一電,把這裏的情形盡量詳告。好在唐卿新派了總理衙門大臣,也管得著這些事了,讓他們奏對時有個準備。”子升唯唯地答應了。

我且暫不表玨齋在這裏的操練軍士、預備迎戰。再說唐卿那日在龔尚書那裏發了玨齋複電,大家散後,正想回家再給玨齋寫一封詳信報告情形。走到中途,忽見自己一個親隨騎馬迎來,情知家裏有事,忙遠遠地問什麼事。那家人道:“金太太派金升來請老爺,說有要事商量,立刻就去。陸大人已在那裏候著。”唐卿心裏很覺詫異,吩咐不必回家,撥轉馬頭,徑向紗帽胡同而來,進了金宅,隻見雯青的嗣子金繼元,早在倒廳門口迎候,嘴裏說著:“請世伯裏麵坐,陸姻伯早來了。”唐卿跨進門來,一見菶如就問道:“雯青夫人邀我們什麼事?”菶如笑道:“左不過那些雯青留下的罪孽罷咧!”道言未了,隻聽家人喊著太太出來了。氈簾一揭,張夫人全身縞素地走進來,向錢、陸兩人叩了個頭,請兩人上炕坐,自己靠門坐著,含淚說道:今天請兩位伯伯來,並無別事,為的就是彩雲。這些原是家務小事,兩位伯伯都是忙人,本來不敢驚動,無奈妾身向來懦弱,繼元又是小輩,真弄得沒有辦法。兩位伯伯是雯青的至交,所以特地請過來,替我出個主意。”唐卿道:“嫂嫂且別說客氣話,彩雲到底怎樣呢?”張夫人道:“彩雲的行為脾氣,兩位是都知道的。自從雯青去世,我早就知道是一件難了的事。在七裏,看她倒很悲傷,哭著時,口口聲聲說要守,我倒放些心了。誰曉得一終了七,她的原形漸漸顯了,常常不告訴我,出去玩耍,後來索性天天看戲,深更半夜回地來,不幹不淨的風聲又刮到我耳邊來。我老記著雯青臨終托我收管的話,不免說她幾句,她就不三不四給我瞎吵。近來越鬧越不成話,不客氣要求我放她出去了。二位伯伯想,熱辣辣不滿百天的新喪,怎麼能把死者心愛的人讓她出這門呢!不要說旁人背後要議論我,就是我自問良心,如何對得起雯青呢!可是不放她出去,她又鬧得你天翻地覆、雞犬不寧,真叫我左右為難。”說著,聲音都變了哽噎了。

菶如一聽這話,氣得跳起來道:“豈有此理!嫂嫂本來太好說話!照這種沒天良的行徑,你該拿出做太太的身分來,把家法責打了再和她講話!”唐卿忙攔住道:“菶如,你且不用先怒,這不是蠻幹得來的事。嫂嫂請我們來,是要給她想個兩全的辦法,不是請我們來代行家長職權的。依我說,……”正要說下去,忽見彩雲倏地進了廳來,身穿珠邊滾魚肚白洋紗衫,縷空襯白挖雲玄色明綃裙,梳著個烏光如鏡的風涼髻,不戴首飾,也不塗脂粉,打扮得越是素靚,越顯出豐神絕世,一進門,就站在張夫人身旁朗朗地道:“陸大人說我沒天良,其實我正為了天良發現,才一點不裝假,老老實實求太太放我走。我說這句話,彷佛有意和陸大人別扭似的,其實不相幹,陸大人千萬別多心!老爺一向待我的恩義,我是個人,豈有不知;半路裏丟我死了,十多年的情分,怎麼說不悲傷呢!剛才太太說在七裏悲傷,願意守,這都是真話,也是真情。在那時候,我何嚐不想給老爺掙口氣、圖一個好名兒呢!可是天生就我這一副愛熱鬧、尋快活的壞脾氣,事到臨頭,自個兒也做不了主。老爺在的時候,我盡管不好,我一顆心,還給老爺的柔情蜜意管束住了不少;現在沒人能管我,我自個兒又管不了,若硬把我留在這裏,保不定要鬧出不好聽的笑話,到那一步田地,我更要對不住老爺了!再者我的手頭散漫慣的,從小沒學過做人的道理,到了老爺這裏,又由著我的性兒成千累萬地花。如今老爺一死,進款是少了,太太縱然賢惠,我怎麼能隨隨便便地要?但是我闊綽的手一時縮不回,隻怕老爺留下來這點子死產業,供給不上我的揮霍,所以我徹底一想,與其裝著假幌子糊弄下去,結果還是替老爺傷體麵、害子孫,不如直截了當讓我走路,好歹死活不幹姓金的事,至多我一個人背著個沒天良的罪名,我覺得天良上倒安穩得多呢!趁今天太太、少爺和老爺的好友都在這裏,我把心裏的話全都說明了,我是斬釘截鐵地走定的了。要不然,就請你們把我弄死,倒也爽快。”彩雲這一套話,把滿廳的人說得都愣住了。張夫人隻顧拿絹子擦著眼淚,卻並不驚異,倒把菶如氣得胡須倒豎,紫脹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

唐卿瞧著張夫人的態度,早猜透了幾分,怕菶如發呆,就向彩雲道:“姨娘的話倒很直爽,你既然不願意守,那是誰也不能強你。不過今天你們太太為你請了我們來,你既照直說,我們也不能不照直給你說幾句話。你要出去是可以的,但是要依我們三件事:第一不能在北京走,得回南後才許走。隻為現在滿城裏傳遍你和孫三兒的事,不管他是謊是真,你在這裏一走便坐實了。你要給老爺留麵子,這裏熟人太多,你不能給他丟這個臉;第二這時候不能去,該滿了一年才去。你既然曉得老爺待你的恩義,這也承認和老爺有多年的情分,這一點短孝,你總得給他戴滿了;第三你不肯揮霍老爺留下的遺產,這是你的好心。現在答應你出去,那麼除了老爺從前已經給你的,自然你帶去,其餘不能再向太太少爺要求什麼。這三件,你如依得,我就替你求太太,放你出去。”彩雲聽著唐卿的話來得厲害,句句和自己的話針鋒相對,暗忖隻有答應了再說,便道:“錢大人的話,都是我心裏要說的話,不要說三件,再多些我都依。”唐卿回頭望著張夫人道:“嫂嫂怎麼樣?我勸嫂嫂看她年輕可憐,答應了她罷!”張夫人道:“這也叫做沒法,隻好如此。”菶如道:“答應盡管答應,可是在這一年內,姨娘不能在外胡鬧、在家瞎吵,要好好兒守孝伴靈,伺候太太。”彩雲道:“這個請陸大人放心,我再吵鬧,好在陸大人會請太太拿家法來責打的。”說著,冷笑一聲,一扭身就走出去了。菶如看彩雲走後,向唐卿伸伸舌頭道:“好厲害的家夥!這種人放在家裏,如何得了!我也勸嫂嫂越早打發越好!”張夫人道:“我何嚐不知道呢!就怕不清楚的人,反要說我不明大體。”唐卿道:“好在今天許她走,都是我和菶如作的主,誰還能說嫂嫂什麼話!就是一年的限期,也不過說說罷了。可是我再有一句要緊話告訴嫂嫂,府上萬不能在京耽擱了。固然中日開戰,這種世亂荒荒,雯青的靈柩,該早些回南安葬,再晚下去,隻怕海道不通。就是彩雲,也該離開北京,免得再鬧笑話。”菶如也極端讚成。於是就和張夫人同繼元商定了盡十天裏出京回南,所有扶柩出城以及輪船定艙等事,都由菶如、唐卿兩人分別妥托城門上和津海關道成木生招呼,自然十分周到。

張夫人天天忙著收拾行李,彩雲倒也規規矩矩地幫著料理,一步也不曾出門。到了臨動身的上一晚,張夫人已經累了一整天,想著明天還要一早上路,一吃完夜飯,即便進房睡了。睡到中間,忽然想著日裏繼元的話,雯青有一部《元史補證》的手稿,是他一生的心血,一向擱在彩雲房裏,叮囑我去收回放好,省得糟蹋,便叫一個老媽子向彩雲去要。誰知不要倒平安無事,這一要,不多會兒,外邊鬧得沸反盈天,一片聲地喊著:“捉賊,捉賊!”張夫人正想起來,隻見彩雲身上隻穿一件淺緋色的小緊身,頭發蓬鬆,兩手捧著一包東西,索索地抖個不住,走到床麵前,把包遞給張夫人道:“太太要的是不是這個?太太自己去瞧罷!啊呀呀!今天真把我嚇死了!”說著話,和身倒在床前麵一張安樂椅裏,兩手撳住胸口籲籲地喘。張夫人一麵打開包看著,一麵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嚇得那樣兒!”彩雲顫聲答道:“太太打發人來的時候,我已經關上門睡了。在睡夢中聽見敲門,知道太太房裏的人,爬起來,半天找不到火柴匣子,摸黑兒地去開門。進來的老媽才把話說明了,我正待點著支洋燭去找,那老媽忽然狂喊一聲,嚇得我洋燭都掉在地下,眼犄角裏彷佛看見一個黑人,向房門外直竄。那老媽就一頭追,一頭喊捉賊,奔出去了。我還不敢動,怕還有第二個。按定了神,勉勉強強地找著了,自己送過來。”張夫人包好書,說道:“書倒不差,現在賊捉到了沒有呢?”彩雲還未回答,那老媽倒先回來,接口道:“哪裏去捉呢?我親眼看見他在姨太的床背後衝出,挨近我身,我一把揪住他衣襟,被他用力灑脫。我一路追,一路喊,等到更夫打雜的到來,他早一縱跳上了房,瓦都沒響一聲,逃得無影無蹤了。”張夫人道:“彩雲,這賊既然藏在你床背後,你回去看看,走失什麼沒有?”彩雲道聲:“啊呀,我真嚇昏了!太太不提,我還在這裏寫意呢!”說時,慌慌張張地奔回自己房裏去。不到三分鍾工夫,彩雲在那邊房裏果真大哭大跳起來,喊著她的首飾箱丟了,丟了首飾箱就是丟了她的命。張夫人隻得叫老媽子過去,勸她不要鬧,東西已失,夜靜更深,鬧也無益,等明天動身時候,陸、錢兩大人都要來送,托他們報坊追查便了。彩雲也漸漸地安靜下去。一宿無話。果然,菶如、唐卿都一早來送。張夫人把昨夜的事說了,彩雲又說了些懇求報坊追查的話。唐卿笑著答應,並向彩雲要了失單。那時門外鹵簿和車馬都已齊備,於是儀仗引著雯青的靈柩先行,眷屬行李後隨,菶如、唐卿都一直送到二閘上船才回。張夫人護了靈柩,領了繼元、彩雲,從北通州水路到津;到津後,自有津海關道成木生來招待登輪,一路平安回南,不必細說。

如今再說唐卿自送雯青夫人回南之後,不多幾天,就奉了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的諭旨,從此每天要上兩處衙門,上頭又常叫起兒。高中堂、龔尚書新進軍機,遇著軍國要事,每要請去商量;回得家來,又總是賓客盈門,大有日不暇給的氣象。連素愛摩挲的宋、元精槧,黃、顧校文,也隻好似荀束襪材,暫置高閣。在自身上看起來,也算得富貴場中的驕子,政治界裏的巨靈了。但是國事日糟一日,戰局是愈弄愈僵。從他受事到今,兩三個月裏,水陸處處失敗,關隘節節陷落,反覺得懮心如搗,寢饋不安。這日剛在為國焦勞的時候,門上來報聞韻高聞大人要見。唐卿疾忙請進,寒暄了幾句,韻高說有機密的話,請屏退仆從。唐卿嚇了一跳,揮去左右。韻高低聲道:“目前朝政,快有個非常大變,老師知道嗎?”唐卿道:“怎麼變動?”韻高道:“就是我們常怕今上做唐中宗,這件事要實行了。”唐卿道:“何以見得?”韻高道:“金、寶兩妃的貶謫,老師是知道的了。今天早上,又把寶妃名下的太監高萬枝,發交內務府撲殺。太後原擬是要明發諭旨審問的,還是龔老師恐興大獄,有礙國體,再三求了,才換了這個辦法。這不是廢立的發端嗎?”唐卿道:“這還是兩官的衝突,說不到廢立上去。”韻高道:“還有一事,就是這回耿義的入軍機,原是太後的特簡。隻為耿義祝嘏來京,騙了他屬吏造幣廳總辦三萬個新鑄銀圓,托連公公獻給太後,說給老佛爺預備萬壽時賞賜用的。太後見銀色新,花樣巧,賞收了,所以有這個特簡。不知是誰把這話告訴了今上,太後和今上商量時,今上說耿義是個貪鄙小人,不可用。太後定要用,今上垂淚道:‘這是親爺爺逼臣兒做亡國之君了!’太後大怒,親手打了皇上兩個嘴巴,牙齒也打掉了。皇上就病不臨朝了好久。恰好太後的幸臣西安將軍永潞也來京祝嘏,太後就把廢立的事和他商量。永潞說:‘隻怕疆臣不服。’這是最近的事。由此看來,主意是早經決定,不過不敢昧然宣布罷了。”唐卿道:“兩宮失和的原因,我也略有所聞了。”

且慢,唐卿如何曉得失和的原因呢?失和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我且把唐卿和韻高的談話擱一擱,說一段帝王的婚姻史吧!原來清帝的母親是太後的胞妹,清後的母親也是太後的胞妹,結這重親的意思,全為了親上加親,要叫愛新覺羅的血統裏,永遠混著那拉氏的血統,這是太後的目的。在清帝初登基時,一直到大婚前,太後雖然嚴厲,待皇帝倒很仁慈的。皇後因為親戚關係,常在宮裏充宮眷,太後也很寵遇。其實早有配給皇帝的意思,不過皇帝不知道罷了。那時他那拉氏,也有兩個女兒在宮中,就是金妃、寶妃。宮裏喚金妃做大妞兒,寶妃做二妞兒,都生得清麗文秀。二妞兒更是出色,活潑機警,能詩會畫,清帝很喜歡她,常常瞞著太後和她親近。二妞兒是個千伶百俐的人,豈有不懂清帝的意思呢!世上隻有戀愛是沒階級的,也是大無畏的。盡管清帝的尊貴,太後的威嚴,不自禁的眉目往來,語言試探,彼此都有了心了。可是清帝雖有這個心,向來懼怕太後,不敢說一句話。

一天,清帝在樂壽堂侍奉太後看完奏章後,走出寢宮,恰遇見二妞兒,那天穿了一件粉荷繡袍,襯著嫩白的臉,澄碧的眼,越顯嬌媚,正捧著對象,經過廳堂,不覺看出神了。二妞也愣著。大家站定,相視一笑。不想太後此時正身穿了海青色滿繡仙鶴大袍,外罩紫色珠纓披肩,頭上戴一支銀鏤珠穿的鶴簪,大袍鈕扣上還掛著一串梅花式的珠練,顫巍巍地也走出來,看見了。清帝慌得象逃的一樣跑了。太後立刻叫二妞兒進了寢宮,屏退宮眷。二妞兒嚇得渾身抖戰,不曉得有什麼禍事,看看太後麵上,卻並無怒容,隻聽太後問道:“剛才皇帝站著和你幹嗎?”二妞兒囁嚅道:“沒有什麼。”太後笑道:“你不要欺蒙我,當我是傻子!”二妞兒忙跪下去,碰著頭道:“臣妾不敢。”太後道:“隻怕皇上寵愛了你吧。”二妞兒紅了臉道:“臣妾不知道。”太後道:“那麼你愛皇帝不愛呢?”二妞兒連連地碰頭,隻是不開口。太後哈哈笑道:“那麼我叫你們稱心好不好?”二妞兒俯伏著低聲奏道:“這是佛爺的天恩。”太後道:“算了,起來吧!”這麼著,太後就上朝堂見大臣去了。二妞兒聽了太後這一番話,認以為真,曉得清帝快要大婚,皇後還未冊定,自己倒大有希望,暗暗欣幸。既存了這個心,和清帝自然要格外親密,趁沒人時,見了清帝,清帝問起那天的事,曾否受太後責罰,便含羞答答地把實話奏明了。清帝也自喜歡。

歇了不多幾天,太後忽然傳出,懿旨來,擇定明晨寅正,冊定皇後,宣召大臣提早在排雲殿伺候。清帝在玉瀾堂得了這個消息,心裏不覺突突跳個不住,不知太後意中到底選中了哪一個?是不是二妞兒?對二妞兒說的話,是假是真?七上八落了一夜。一交寅初,便打發心腹太監前去聽宣。正是等人心慌,心裏越急,時間走得越慢,看看東窗已滲進淡白的曉色,才聽院裏橐橐的腳步聲。那聽宣的太監興興頭頭地奔進來,就跪下碰頭,喊著替萬歲爺賀喜。清帝在床上坐起來著急道:“你胡嚷些什麼?皇後定的是誰呀?”太監道:“葉赫那拉氏。”這一句話好象一個霹靂,把清帝震呆了,手裏正拿著一頂帽子,恨恨地往地上一扔道:“她也配嗎!”太監見皇帝震怒,不敢往下說。停了一會,清帝忽然想起喊道:“還有妃嬪呢?你怎麼不奏?”太監道:“妃是大妞兒,封了金貴妃;嬪是二妞兒,封了寶貴妃。”清帝心裏略略安慰了一點,總算沒有全落空,不過記掛著二妞兒一定在那兒不快活了,微微歎口氣道:“這也是她的命運吧!皇帝有什麼用處!碰到自己的婚姻,一般做了命運的奴隸。”原來皇後雖是清帝的姨表姊妹,也常住宮中,但相貌平常,為人長厚老實,一心向著太後,不大理會清帝。清帝不但是不喜歡,而且有些厭惡,如今倒做了皇後,清帝心中自然一百個不高興。然既由太後作主,沒法挽回,當時隻好憋了一肚子的委曲,照例上去向太後謝了恩。太後還說許多勉勵的話。皇後和妃嬪倒都各歸府第,專候大婚的典禮。

自冊定了皇後,隻隔了一個月,正是那年的二月裏,春氣氳氤、萬象和樂的時候,清帝便結了婚,親了政。太後非常快慰,天天在園裏唱戲。又手編了幾出宗教神怪戲,造了個機關活動的戲台,天精從上降,鬼怪由地出,親自教導太監搬演。又常常自扮了觀音,叫妃嬪福晉扮了龍女、善財、善男女等,連公公扮了韋馱;坐了小火輪,在昆明湖中遊戲,真是說不盡的天家富貴、上界風流。正在皆大歡喜間,忽然太後密召了清帝的本生父賢王來宮。那天龍顏很為不快,告訴賢王:“皇帝自從大婚後,沒臨幸過皇後宮一次,倒是金、寶二妃非常寵幸。這是任性妄為,不合祖製的,朕勸了幾次,總是不聽。”當下就很嚴厲地責成賢王,務勸皇帝同皇後和睦。賢王領了嚴旨,知道是個難題。這天正是早朝時候,軍機退了班,太後獨召賢王。談了一回國政,太後推說要更衣,轉入屏後,領著宮眷們回宮去了。此時朝堂裏,隻有清帝和賢王兩人,賢王還是直挺挺地跪在禦案前。清帝忽覺心中不安,在寶座上下來,直趨王前,恭恭敬敬請了個雙腿安,嚇得賢王汗流浹背,連連碰頭,請清帝歸座。清帝沒法,也隻好坐下。賢王奏道:“請皇上以後不可如此,這是國家體製。孝親事小,瀆國事大,請皇上三思!”當時又把皇後不和睦的事,懇切勸諫了一番。清帝淒然道:“連房惟的事,朕都沒有主權嗎?但既連累皇父為難,朕可勉如所請,今夜便臨幸宜芸館便了。”清帝說罷,便也退了朝。

再說那個皇後正位中宮以來,幾同虛設,不要說羊車不至、鳳枕常孤,連清帝的天顏除在太後那裏偶然望見,永無接近的機緣。縱然身貴齊天,常是愁深似海。不想那晚,忽有個宮娥來報道:“萬歲爺來了!”皇後這一喜非同小可,當下跪接進宮,小心承值,百樣逢迎。清帝總是淡淡的,一連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朝出去,就不來了。皇後等到黿樓三鼓,鸞鞭不鳴,知道今夜是無望的了。正卸了晚妝,命宮娥們整理衾枕,猛見被窩好好的敷著,中央鼓起一塊,好象一個小孩睡在裏麵,心中暗暗納罕,忙叫宮娥揭起看時,不覺嚇了一大跳。你道是什麼?原來被裏睡著一隻赤條條的白哈叭狗,渾身不留一根絨毛,卻洗剝得幹幹淨淨,血絲都沒有,但是死的,不是活的。這明明有意做的把戲。宮娥都麵麵相覷,驚呆了。皇後看了,頓時大怒道:“這是誰做的魘殃?暗害朕的?怪不得萬歲爺平白地給朕不和了。這個狠毒的賊,反正出不了你們這一堆人!”滿房的宮娥都跪下來,喊冤枉。內有一個年紀大些的道:“請皇後詳察,奴婢們誰長著三個頭、六個臂,敢犯這種彌天大罪!奴婢想,今天早上,萬歲爺和皇後起了身,被窩都迭起過了;後來萬歲不是說頭暈,叫皇後和奴婢們都出寢宮,萬歲靜養一會嗎?等到萬歲爺出去坐朝,皇後也上太後那裏去了,奴婢們沒有進寢宮來重敷衾褥,這是奴婢們的罪該萬死!說罷,叩頭出血,誰知皇後一聽這些話,眉頭一蹙,臉色鐵青,一陣痙攣,牙關咬緊,在龍椅裏暈厥過去了。正是:

風花未脫沾泥相,婚媾終成誤國因。

未知皇後因何暈厥,被裏的白狗是誰弄的玩意,等下回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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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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