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原來進來的卻非別人,就是袁尚秋和荀子佩。兩人掀簾進來,一見純客,都愣著道:“壽翁真又病了嗎?”純客道:“怎麼你們連病都不許生了?豈有此理!”尚秋見小燕在坐,連忙招呼道:“小燕先生幾時來的?我進來時竟沒有見。”小燕道:“也才來。”又給子佩相見了。尚秋道:“純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純客正色道:“你知道早哩!”尚秋帶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貧也!非病也!欲救貧病,除非炭敬。炭敬來饗,祝彼三湘!三湘伊何?維此壽香。”純客鼻子裏抽了一絲冷氣道:“壽香?還提他嗎?亦曰妄人而已矣!”就蹶然站起來,拈須高吟道:“厚祿故人書斷絕,含饑稚子色淒涼。”子佩道:“純老仔細,莫要忘了病體,跌了不是耍處。”純客連忙坐下,叫童兒快端藥碗來。尚秋道:“子佩好不知趣,純老哪裏有病!”說著,踱出中間,喊道:“純老,且出來,兄弟這裏有封書子請你看。”純客笑道:“偏是這個歪眼兒多歪事,又要牽率老夫,看什麼信來!”一邊說,就走出來。小燕暗暗地看著他,雖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嚴,步履輕矯,方知道剛才病是裝的,就低問子佩道:“今天雲臥園一局,到底去得成嗎?”子佩笑道:“此老脾氣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勸駕,哪裏肯就去呢?其實心裏要去得很哩!”小燕口裏應酬子佩,耳朵卻聽外邊,隻聽得尚秋低低的兩句話,什麼因為先生誕日,願以二千金為壽;又是什麼信是托他門生四川楊淑喬寄來的。小燕正要模擬是誰的,忽聽純客笑著進來道:“我道是什麼書記翩翩應阮才,卻原來是莊壽香的一封蠟蹋八行。”這當兒,恰好童子遞上藥來,一手卻夾著個同心方勝兒。純客道:“藥不吃了。你手裏拿的什麼?”童子道:“說是成大人雲臥園來催請的。”純客忙取來拆開,原來是一首《菩薩蠻》詞:

涼風偷解芙蓉結,紅似君顏色。隻見此花開,遲君君未來。三珠圓顆顆,玉樹蟠桃果。莫使久憑欄,鸞飛怯羽單。

恃愛薆雲速叩。

純老壽翁高軒,飛臨雲臥園,勿使停琴佇盼,六眼穿也。

純客看完笑道:“這個捉刀人卻不惡,倒捉弄得老夫秋興勃生了!”尚秋道:“本來時已過午,雲臥園諸君等很久了,我們去休!”純客連聲道:“去休!去休!”小燕、子佩大家趁此都立起來,純客卻換了一套白夾衫、黑紗馬褂,手執一柄自己寫畫的白絹團扇,倒顯得紅顏白發,風致蕭然,同著眾人出來上車,徑向成伯怡雲臥園而來。原來這個雲臥園在後載門內,不是尋常園林,其地毗連一座王府,外麵看看,一邊是宮闕巍峨,一邊是水木明瑟,莊嚴野逸,各擅其勝。伯怡本屬王孫,又是名士,住了這個名園,更是水石為緣,縞紵無間。春秋佳日,懸榻留賓;偶然興到,隨地談宴,一觴一詠,恒亙昏旦;一官苜蓿,度外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這便是成伯怡雲臥園的一段曆史。閑話休提。

且說純客、小燕、尚秋、子佩四人,一同到雲臥園門外,尚秋先跳下車,來扶純客。純客推開道:“讓老夫自走,別勞駕了!”原來純客還是初次到園,不免想賞玩一番。當時抬起頭來,隻見兩邊蹲著一對崆峒白石巨眼獅,當中六扇銅綠色雲夢竹絲門,釘著一色镔鐵獸環,門樓上虯棟虹梁,夭矯入漢。正中橫著盤龍金字匾額,大書“雲臥園”三字。“雲”字上頂著“禦賜”兩個小金字。純客道:“壯麗哉,王居也!黃冠草服,哪裏配進去呢!”小燕笑道:“惟賢者而後樂此。”說話時,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請個安道:“主人和眾位大人久候了。”說著,就揚帖前導,直進門來。門內就是一個方方的廣庭,庭中滿地都是合抱粗的奇鬆怪柏,龍幹撐雲,翠濤瀉玉,葉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綠色;鬆林盡處,一帶粉垣,天然界限,恰把全園遮斷。粉垣當中,一個大大的月洞門。尚秋領著純客諸人,就從此門進去。純客道:“這裏借無宏景高樓,消受這一片濤聲。”言猶未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牌樓之下,樓額上寫著“五雲深處”四個辟窠大字。進了牌樓,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還夾雜無數蜀葵海棠,秋色繽紛。兩邊碧渠如鏡,掩映生姿;破芡殘荷,餘香猶在,正是波澄風定的時候。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純客道:“誰在那裏打鴨驚鴛?”尚秋指著池那邊道:“你們瞧,扈橋雙槳亂劃,載著個美人兒來了!”大家一看,果然見一隻瓜皮艇,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麵不粉而白,唇不朱而紅,橫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雲衫,手搖白月扇,映著斜陽淡影,真似天半朱霞。扈橋卻手忙腳亂,把槳劃來劃去,蹲在船頭上,朗吟道:“攜著個小雲郎,五湖飄泊。”純客瞅著眼道:“哪,那艙裏坐著的不是薆雲嗎?”說時遲,那時快,扈橋已攜了薆雲跳上岸,與眾人相見,笑道:“純老且莫妒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那得紫雲回!”說罷,把薆雲一推道:“去吧!”薆雲忙笑著上前給純客、小燕大家都請了安。小燕道:“誰叫你來的?”薆雲抿嘴笑道:“李老爺的千春,我們怎會忘了,還用叫嗎?”純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走完了這長堤,翼然露出個六角亭,四麵五色玻璃窗,麵麵吊起。純客正要跨進,隻聽一人曼聲細詠,純客叫大家且住,隻聽念道:“

生小瑤宮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佩風裳映空碧,隻怕夜涼難舞。但愁倚湘簾無緒。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湖山幾點傷心處。看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歐鷺!休提起、洛川湘浦。十裏曉風香不斷,正月明寒瀉全盤露。問甚日?淩波去。”

純客向尚秋道:“這《金縷曲》,題目好似盆荷,寄托倒還深遠。”尚秋正要答言,忽聽亭內又一人道:“你這詞的寓意,我倒猜著了。這個鴛鴦,莫非是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嗎?金盤瀉露,引用得也還恰當,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什麼水殿瑤宮,直是金籠玉笯罷了!”那一人道:“可不是!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馬季長雖薄劣,誰能不替絳帳中人一泄憤憤呢!”純客聽到這裏,就突然闖進喊道:“好大膽,巷議者誅,亭議者族,你們不怕嗎?”你道那吟詠的是誰?原來就是聞韻高,科頭箕踞,兩眼朝天,橫在一張醉翁椅上,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站著的是米筱亭,正握著支提筆,滿蘸墨水,寫一幅什麼橫額哩。當時聽純客如此說,都站起來笑了。純客忙擋住道:“吟詩的盡著吟,寫字的隻管寫,我們還要過那邊見主人哩!”說話未了,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聲,一個說:“我投了個雙驍,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一個道:“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小燕道:“咦,誰在那裏投壺?”筱亭道:“除了劍雲,誰高興幹那個!”扈橋就飛步搶上去道:“我倒沒玩過這個,且去看來。”純客自給薆雲一路談心,也跟下亭子來。一下亭,隻見一條曲折長廊,東西蜿蜒,一眼望不見底兒。西首一帶,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遠遠望進去,露出幾處台榭,甚是窈窕。這當兒,那前導的管家,卻踅向東首,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進了一重垂花門,原來裏麵藏著三間小花廳,廳前小庭中,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瓏剔透,磊砢崢嶸,石氣撲人,雲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見薑劍雲卷起雙袖,叉著手半靠在欄杆上,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活潑少年,手執一枝竹箭,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直躬斂容地立著,正要投哩!恰好扈橋喘籲籲地跑來喊道:“好呀,你們做這樣雅戲,也不叫我玩玩!”說著,就在那少年手裏奪了竹箭,順手一擲,早拋出五六丈之外。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見了哄然大笑。純客道:“蠢兒!這個把戲,哪裏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一麵說話,一麵看那少年,見他英秀撲人,鋒芒四射,倒吃一驚。想要動問,尚秋、子佩已先問劍雲道:“這位是誰?”

劍雲笑道:“我真忘了,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個‘勳’字,文忠族孫,新科的解元,文章學問很可以的。因久慕純老大名,渴願一見,所以今天跟著兄弟同來的。”說罷,就招呼敦古,見了純客和眾人。純客讚歎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頭,卻見那廳裏邊一間一張百靈台上,錢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左手托一本書在那裏看,說道:“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搜羅得翔實極了。弟意此書,既仿宋詩紀事詩之例,就可叫作《藏書紀事詩》,你說好嗎?”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看時,卻是個黑瘦老者,危然端坐,彷佛老僧入定一樣。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小燕要去招呼,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大家就走出那廳。又過了幾處廊樹,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麵廳前,周圍環繞遊廊,前後簇擁花木,裏裏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都盛著五彩細磁古盆,湘簾高卷,錦罽重敷,古鼎龍涎,鏡屏風紐,真個光搖金碧,氣蕩雲霞。當時那管家把純客等領進廳來,隻有成伯怡破巾舊服,含笑相迎,見小燕、尚秋、子佩等道:“原來你們都在一塊兒,倒叫人好等!”純客尚未開口,隻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我們等等倒也罷了,隻被怡雲、素雲兩個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這會兒沒法子,趕到後麵下棋去了。”純客尋聲看去,原來是黎石農,手裏正拿著本古碑,遞給一個圓臉微須、氣概粗率的老者。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就上去相見,一麵就對石農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舊疾又發,幾乎不能來,所以遲到了,幸老師恕罪!”石農笑道:“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了,隻要不考問著我‘敦倫’就夠了。”大家聽了,哄堂笑起來。那當兒,後麵三雲瓊枝照耀的都出來請安。外麵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

伯怡見客到齊,就叫後麵擺起兩桌席來。伯怡按著客單定坐。東首一席,請李純客首座,袁尚秋、荀子佩、薑劍雲、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著,薆雲、怡雲、素雲卻都坐在純客兩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石農首座,莊小燕、錢唐卿、汪蓮孫、易緣常、段扈橋、聞韻高依次坐著,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台閣名賢,文章巨伯,主賢賓樂,酒旨肴甘,觥籌雜陳,履趾交錯,也算極一時之盛了。三雲引簫倚笛,各奏雅調,薆雲唱豪宴,怡雲唱賞荷,素雲唱小宴,真是酒祓閑愁,花消英氣。純客怕他們勞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伯怡道:“今日為純老祝壽,必須暢飲。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諸位以為若何?”大家忙問何法。伯怡道:“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不免令壽翁齒冷。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各賀一觥。惟首兩句籠罩全篇,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這三句,隻好奉煩三雲的了。其餘抽簽為次,不可攙越。”大家都道新鮮有趣。

伯怡就叫取了酒籌,編好號碼,請諸人各各抽定。恰好石農抽了第一。正要說,純客道:“不是要叫三雲先說嗎?我派薆雲先說首句,怡雲說第二句,素雲說末句吧。”薆雲道:“我不會做詩,諸位爺休笑!我說是‘雲臥園中開瓊筵”。”怡雲想想道:“群仙來壽聲極仙。”伯怡道:“神完氣足,真籠罩得住,該賀。如今要石農說了。”大家飲了賀酒。石農道:“我愛我的《西嶽華山碑》,我說‘華山碑石垂千年’。”唐卿道:“《華山碑》世間隻傳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偉寶!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隻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槧北宋鐫’用得嗎?”緣常道:“紙如玉版,字若銀鉤,眉端有蕘翁小章,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小燕笑道:“別議論人家,你自己該說了。”緣常道:“寒士青氈,哪有長物!隻有平生夙好隋唐經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說,‘經幢千億求之虔’。”小燕道:“我的百石齋要搬出來了。”就吟道:“耕煙百幅飛雲煙。”蓮孫接吟道:“《然脂》殘稿留金荃。”劍雲笑道:“你還提起那王士祿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廠見過,知道此書,當時隻刻過敘錄,《四庫》著錄在存目內。現在這書朱墨斕然,的是原本。原來給你搶了去!”蓮孫道:“你別說閑話,交了白卷,小心罰酒!”劍雲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就舉杯說道:“馬湘畫蘭風骨妍。”扈橋搶說道:“漢碑秦石羅我前。”筱亭道:“人家收拓本,叫做‘黑老虎’,你專收石頭,隻好叫‘石老虎’了。”扈橋道:“做石老虎還好,就不要做石龜,千年萬載,馱著石老虎,壓得不得翻身哩!”

韻高道:“筱亭收藏極富,必有佳句。”筱亭道:“吾雖略有些東西,卻說不出哪一樣是心愛的。”劍雲笑道:“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怎不獻來?”大家忙問甚物,筱亭隻得遞給純客。純客一看,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卻是奇怪,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橫斜,水底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神情活現。純客一麵看,一麵笑道:“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綠毛龜伏瑪瑙泉’。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子佩道:“純老的日記,四十年未斷,就是一件大古董。”純客道:“既如此,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記百年萬口傳。”韻高道:“我也要效顰純老,把自己著作充數,說一句‘續南北史藝文篇’。”子佩道:“我隻有部《陳茂碑》,是舊拓本,隻好說‘陳茂古碑我寶旃’。”伯怡道:“我家異寶,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說‘影梅庵主來翩翩’吧。如今隻有林敦古兄還未請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劍雲笑道:“我替你一句罷!雖非一件古物,卻是一段奇聞。”眾人道:“快請教!”

劍雲道:“黑頭宰相命宮填。”大家愕然不解。敦古道:“劍雲別胡說!”劍雲道:“這有什麼要緊。”就對眾人道:“我們來這裏之先,去訪餘笏南,笏南自命相術是不凡的。他一見敦古大為驚異,說敦古的相是奇格,貴便貴到極處,十九歲必登相位,操大權;凶便凶到極處,二十歲橫禍飛災,弄到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想本朝的宰相,就是軍機大臣,做到軍機的,誰不是頭童齒豁?哪有少年當國的理!這不是奇談嗎?”大家正在吐舌稱異,忽走進一個家人,手拿紅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會,請不請呢?”伯怡道:“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此時才到,必然忙碌。倒老遠的奔來,怎好不請!”純客道:“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個座頭。不一會,隻見雯青衣冠整齊,緩步進來,先給伯怡行了禮,與眾人也一一相見,臉上很露驚異色,就問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賢畢集呢!”伯怡道:“純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殘杯冷炙,就請入座。”石農、小燕都站起讓坐。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又與石農、小燕謙遜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小燕道:“今早小兒到京,提說在河西務相遇,兄弟就曉得今天必到了。敢問雯兄,多時稅駕的?”雯青道:“今兒卯刻就進城了。”因又謝小燕電報招呼的厚意。唐卿問打算幾時複命,雯青道:“明早宮門請安,下來就到衙門。”說著,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進總署,一切還求指教!”小燕道:“明日自當奉陪。我們搭著雯兄這樣好夥計,公事好辦得多哩!”於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令,雯青道:“兄弟海外初歸,荒古已久,隻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長圖萬裏鷗脫堅’吧。”眾人齊聲道好,各賀一杯。純客道:“大家都已說遍,老夫也醉了。素雲說一句收令吧!”素雲漲紅臉,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兵祝我公壽喬佺。”伯怡喝聲采道:“真虧他收煞個住。大眾該賀個雙杯!”眾人自然喝了。那時純客朱顏酡然,大有醉態,自扶著菶雲,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閑話。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覺日紅西斜,酒闌興盡,諸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紛紛散去。雯青見天晚,也辭謝了伯怡徑自歸家。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倒真個病了數日,後來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讚》,頑豔絕倫,旗亭傳為佳話。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雯青到京,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的。雯青連日召見,到衙門甚為忙碌。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又部署一番。諸事粗定,從此雯青每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小燕商辦,見他外情通達,才識明敏,更覺投契。兩人此往彼來,非常熱絡。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出京了半個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來都是小燕一手辦的,小燕出差,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就叫司官取上來,逐件照辦。直到小燕回來,就問司官道:“我出去了這些時,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司官道:“都辦得了,一件沒積起來。”小燕臉上一驚道:“誰辦的?”司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閱的。”小燕不語,頓了頓,笑向雯青道:“吾兄真天才也!”雯青倒謙遜了幾句,也不在意。又過了數日,這天雯青衙門回來,正要歇中覺,忽覺一陣頭暈惡心。彩雲道:“老爺每天此時已睡中覺了,今天怕是晚了,還是躺會兒看。”雯青依言躺下。誰知這一躺,把路上的風霜、到京的勞頓,一齊發出來了,壯熱不退,淹纏床褥,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算回頭。隻好請了兩個月的病假,在家養病。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內走走,正與張夫人、彩雲閑話家常,金升進來說:“錢大人要拜會。”張夫人道:“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金升道:“怎麼不說。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麵談,老爺不能出來,就在上房坐便了。”雯青道:“唐卿是至好,就請裏邊來吧!”於是張夫人、彩雲都避開了。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雯青靠在張楊妃榻上,請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唐卿道:“雯兄雖大病了一場,臉色倒還依舊,不過清減了些。”雯青歎道:“人到中年,真經不起風浪的了!”唐卿道:“你的風浪,現在正大得很哩!要經得起,才是英雄的氣度哩!”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麼事嗎?”唐卿道:“可不是嗎?你且不要著急!我今天是龔尚書那裏得的消息,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圖惹出來的。西北地理,我卻不大明白。據說回疆邊外,有地名帕米爾,山勢回環,發脈蔥嶺,雖土多磽薄,無著名部落,然高原綿亙,有居高臨下之勢,西接俄疆,南鄰英屬阿富汗,東、中兩路則服中國。近來俄人逐漸侵入,英人起了忌心,不多幾時,送了個秘密節略及地圖一紙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俄人。總署就商之俄使,請劃清界址。俄使說,向來以郎庫裏湖為界的。然查驗舊圖及英圖,卻大不然,已占去地七八百裏了。總署力駁其誤。俄使當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圖呈出,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必然不會錯的。當時大家細看,竟瞠目不能答一語。現在各堂部為難得很。潘、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誰知昨日又有個禦史把這事揭參了,說得很凶險哩!上頭震怒,幸虧龔尚書善言解說,才把折子留中了。據兄弟看來,吾兄快些發一信給許祝雲,一信給薛淑雲,在兩國政府運動,做個釜底抽薪之法,才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急急趕來,給你商量的。”這一席話,不覺把雯青說得呆了半晌,方掙出一句道:“這從何說起呢?”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裏來的?”雯青道:“我哪裏知道。”唐卿笑道:“就是你送給小燕的那一本兒。那個禦史,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雯青吃一驚道:“小燕給我有什麼冤仇呢?”唐卿道:“宦海茫茫,誰摸得清底裏呢!雯兄,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我要走了,那個信倒是要緊的,別耽遲就是了。”說罷,起身就走。唐卿去後,張夫人及彩雲都在後房出來,看見雯青麵色氣得鐵青。張夫了勸了一番,無非叫他病後保重的意思。那時已到了向來雯青睡中覺的時候,雯青心裏煩惱,就叫張夫人、彩雲都出房去,說:“讓我躺躺養神。”大家自然一哄散了。雯青獨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悔一回,錯刻了地圖;恨一回,誤認了匪人,反來複去,哪裏睡得著!隻聽壁上掛鍾針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坎裏;又聽得窗外雀兒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一個頭兒不知怎地,總著不牢枕,沒奈何隻好端坐床當中,學著老僧打坐模樣。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忽然又聽見外房彷佛兩個老鼠,隻管唧唧吱吱地怪叫。頓時心火湧起,欻地跳下床來,踏著拖鞋,直闖出房門來。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這一出來,隻聽雯青狂叫道:“好呀,好!這個世界,我還能住下嗎?”說罷,身子往後一仰,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正是:

北海酒尊逢客舉,茂陵病骨望秋驚。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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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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