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卻說烏赤雲正和馬美菽在山口縣裁判所聽審刺客,行館隨員羅積丞傳了威毅伯的諭,來請赤雲回館,商量兩廣督署來的急電。你道這急電為的是件什麼事?原來此時兩廣總督就是威毅伯的哥哥李大先生,新近接到了兩江總督的密電,在上海破獲了青年會運廣的大批軍火,軍火雖然全數扣留,運軍火的人卻都在逃。探得內中有個重要人犯陳千秋即陳青,是青年會裏的首領,或言先已回廣,或言由日本浪人天弢龍伯保護,逃往日本,難保不潛回本國,圖謀大舉。電中請其防範,並轉請威毅伯在日密探黨人內容。大先生得了此電,很為著急,在省城裏迭派幹員偵查,雖有些風言霧語,到底探不出個實在。所以打了一個萬急電,托威毅伯順便偵探,如能運動日政府將陳千秋逮捕,尤為滿意。當時威毅伯恰和蔭白大公子的那裏修改第五次會議問答節略的稿子,預備電致軍機和總署,做確定條約的張本。看見了大先生這個電,他是不相信中國有這些事發生的,就捋著胡子笑道:“你們大伯伯又在那裏瞎擔心了。這種都是窮極無聊的文丐沒把鼻的炒蛋,怕他們做什麼。我們的兵雖然打不了外國人,殺家裏個把毛賊,還是不費吹灰之力。但大伯伯既然當一件事來托我,也得敷衍他一下。不過我不大明白,這些事怎麼辦呢?”蔭白道:“這是廣東的事,青年會的總機關也在廣東,隻有廣東人知道底細。父親何妨去請赤雲來商量商量。”威毅伯點點頭,所以就叫羅積丞來請赤雲。當下赤雲來見威毅伯,威毅伯把電報給他看了。赤雲一壁看,一壁笑著道:“無巧不成書!說到曹操,曹操就到。職道才和美菽在裁判所裏遇見陳千秋,正和美菽講哩!這個人,職道從小認識的,是個極聰明的少年,可惜做了革命黨。”蔭白道:“那麼這人的確在日本了!我國正好設法逮捕。”赤雲道:“這個談何容易!我們固然沒有逮捕之權,國事犯日本又定照公法保護,況且還有天弢龍伯自命俠客的做他的護身符!”蔭白道:“我們可以把他騙到行館裏來,私下監禁,帶回去。”威毅伯道:“使不得,使不得。現在和議的事一發千鈞,在他國內私行捕禁,雖說行館有治外法權,萬一漏了些消息,連累和議,不是玩的!”赤雲道:“中堂所見極是,還是讓職道去探聽些黨人的舉動,照實電複就是了。”議定了這事,威毅伯仍注意到節略稿子;赤雲便告退出來,自去想法偵查不題。

卻說吾人以肉眼對著社會,好象一個混沌世界,熙熙攘攘,不知為著何事這般忙碌。記得從前不曉得哪一個皇帝南巡時節,在金山上望著揚子江心多少船,問個和尚,共是幾船?和尚回說,隻有兩船:一為名,一為利。我想這個和尚,一定是個肉眼。人類自有靈魂,即有感覺;自有社會,即有曆史。那曆史上的方麵最多,有名譽的,有痛苦的。名譽的曆史,自然興興頭頭,誇著說著,雖傳下幾千年,祖宗的名譽,子孫還不會忘記。即如吾們老祖黃帝,當日戰勝蚩尤,驅除苗族的偉績,豈不是永遠紀念呢!至那痛苦的曆史,當時接觸靈魂,沒有一個不感覺,張拳怒目,誓報國仇。就是過了幾百年,隔了幾百代,總有一班人牢牢記著,不能甘心的。我常常聽見故老傳聞,那日滿洲入關之始,亡國遺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隻是東起西滅,運命不長,後來隻剩個鄭成功,占領廈門,叫做思明州,到底立腳不住,逃往台灣。其時成功年老,曉得後世子孫也不能保住這一寸山河,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種子,使他數百年後慢慢膨脹起來。列位想這種子,是什麼東西?原來就是秘密會社。成功立的秘密會社,起先叫做“天地會”,後來分做兩派:一派叫做“三合會”,起點於福建,盛行於廣東,而膨脹於暹羅、新加坡、新舊金山檀島;一派叫做“哥老會”,起點於湖南,而蔓延於長江上下遊。兩派總叫做“洪幫”,取太祖洪武的意思,那三合亦取著洪字偏旁三點的意思。卻好那時北部,同時起了八卦教、在理會、大刀小刀會等名目,隻是各派內力不足,不敢輕動。直到西曆一千七百六十七年間,川楚一麵,蠢動了數十年,就叫“川楚教匪”。教匪平而三合會始出現於世界。膨脹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間金田革命,而洪秀全、楊秀清遂起立了太平天國,占了十二行省。那時政府就利用著同類相殘的政策,就引起哥老會黨,去撲滅那三合會。這也是成功當時萬萬料不到此的。哥老會既撲滅了三合會,頓時安富尊榮,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將相,所以兩江總督一缺,就是哥老會用著幾十萬頭顱血肉,去購定的衣食飯碗。凡是會員做了總督,一年總要貼出幾十萬銀子,孝敬舊時的兄弟們,不然他們就要不依哩。然而因此以後,三合會與哥老會結成個不世之仇,他們會黨之人出來也不立標幟,醫卜星相江湖賣技之流,趕車行船驛夫走卒之輩,煙燈飯館藥堂質鋪等地,掛單雲遊衲僧貧道之亞,無一不是。劈麵相逢,也有些子儀式、幾句口號,肉眼看來毫不覺得。他們甘心做叛徒逆黨,情願去破家毀產,名在哪裏?利在哪裏?奔波往來,為著何事?不過老祖傳下這一點民族主義,各處運動,不肯叫他埋沒永不發現罷了。如此看來,吾人天天所遇的人,難保無英雄帝王俠客大盜在內,要在放出慧眼看去,或能見得一二分也未可知。方三合、哥老同類相殘的時候,歐洲大西洋內,流出兩股暗潮:一股沿阿非利加洲大西洋,折好望角,直渡印度洋,以向廣東;一股沿阿美利加南角,直渡太平洋,以向香港、上海。這兩股潮流,就是載著革命主義。那廣東地方受著這潮流的影響最大,於是三合會殘黨內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立時組成一個支那青年會,發表宗旨,就是民族共和主義。雖然實力未充,比不得瑪誌尼的少年意大利,濟格士奇的俄羅斯革命團,卻是比著前朝的幾社、複社,現在上海的教育會,實在強多!該黨會員,時時在各處偵察動靜,調查實情,即如此時赤雲在山口縣裁判所內看見的陳千秋,此人就是青年會會員。

如今且說那陳千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曾經在會中擔任了調查江、浙內情,聯絡各處黨會的責任,來到上海地方,心裏總想物色幾個偉大人物,替會裏擴張些權力。誰知四下裏物色遍了,遇著的,倒大多數是醉生夢死、花天酒地的浪子,不然便是膽小怕事、買進賣出的商人。再進一步,是王紫詮派向太平天國獻計的鬥方名士,或是蔡爾康派替廣學會宣傳的救國學說。又在應酬場中,遇見同鄉裏大家推祟的維新外交家王子度,也隻主張廢科舉,興學堂;眾人驚詫的改製新教王唐猷輝,不過說到開國會,定憲法,都是些扶牆摸壁的政論,沒一個揮戈回日的奇才。正自納悶,忽一日,走過虹口一條馬路上一座巍煥的洋房前,門上橫著一塊白漆匾額,上寫“常盤館”三個黑字,心裏頓時記起這旅館裏,很多日本的浪人寄寓。他有個舊友叫做曾根的,是館中的老旅客,暗忖自己反正沒事,何妨訪訪他,也許得些機會。想罷,就到那旅館裏,找著一個仆歐似的同鄉人,在懷裏掏出卡片,說明要看曾根君。那仆歐笑了笑道:“先生來得巧,曾根先生才和一個朋友在外邊回來,請你等一等,我去回。”不一會仆歐出來,道聲“請”,千秋就跟他進了一個陳設得古雅幽靜的小客廳上,卻不是東洋式的。一個瘦長條子上唇堆著兩簇小胡子的人,站起身來,張著滴溜溜轉動的小眼,微笑地和他握手道:“陳先生久違了!想不到你會到這裏,我還冒昧介紹一位同誌,是熱心扶助貴國改革的俠士南萬裏君,也是天弢龍伯的好友。先生該知道些吧!”千秋一麵口裏連說“久仰久仰”,一麵搶上客座和那人去拉手。隻見那人生得黑蒼蒼的馬臉,一部烏大胡!身幹雖不高大,氣概倒很豪邁,回顧曾根道:“這位就是你常說起的青年會幹事陳青君嗎?”曾根道:“可不是?上回天弢龍伯住在這館裏時,就要我介紹,可惜沒會到。今天有緣遇見先生,也是一樣。你把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說下去,好在陳先生不是外人。”千秋道:“天弢龍伯君,我雖沒會過,他的令兄宮畸豹二郎,是我的好友。他主張亞洲革命,先從中國革起,中國一克服,然後印度可興,暹羅、安南可振,菲律賓、埃及可救,實是東亞黃種的明燈。他可惜死了。天弢龍伯君還是繼續他未竟之誌,正是我們最忠懇的同誌。不知南萬裏君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麼成績?極願請教!”南萬裏道:“我這回的來貴國,目的專在聯合各種秘密黨會。湖南是哥老會老巢,我這回去結識了他的大頭目畢嘉銘,陳說利害,把他感化了。又解釋了和三合會的世仇,正要想到貴省去,隻為這次出發,我和天弢龍伯是分任南北,他到北方,我到南方。貴會是南方一個有力的革命團,今天遇見閣下,豈不是天假之緣嗎?請先生將貴會的宗旨、人物詳細賜教,並求一封介紹書,以便往聯合。”千秋聽了,非常歡喜,就把青年會的主義、組織和中堅分子,傾筐倒篋地告訴了他;並依他的要求,寫了一封切實的信。聲氣相通,山鍾互應,自然談得十分痛快。直到日暮,方告別出來。剛剛到得寓所,忽接到本部密電,連忙照通信暗碼譯出來,上寫著:

上海某處陳千秋鑒:新加坡裘叔遠助本會德國新式洋槍一千杆,連子,在上海瑞記洋行交付。設法運廣。汶密。

千秋看畢,將電文燒了,就趕到瑞記軍裝賬房,知道果有此事。那賬房細細問明來曆,千秋一一回答妥當,就領見了大班,告訴他裘叔遠已經托他安置在公司船上,隻要請千秋押往。千秋與大班諸事談妥,打算明日坐公司船回廣東。恰從洋行內走出來,忽見門外站著兩個雄壯大漢,年紀都不過三十許,兩目灼灼,望著千秋,形狀可怕得很。千秋連忙低著頭,隻顧往前走,已經走了一裏路光景,回頭一看,那兩人仍舊在後頭跟著走,一直送到千秋寓所,在人叢裏一混,忽然不見了。千秋甚是疑惑。在寓吃了晚飯,看著鍾上正是六點,走出了寓來,要想到虹口去訪一個英國的朋友,剛走到外白渡橋,在橋上慢慢地徘徊,看黃浦江的景致。正是明月在地,清風拂衣,覺得身上異常涼爽,心上十分快活。恰賞玩間,忽然背後飛跑地來了一人,把他臂膀一拉道:“你是陳千秋嗎?”千秋抬頭一看,彷佛是巡捕的裝束,就說:“是陳千秋,便怎麼樣?”那人道:“你自己犯了彌天大罪,私買軍火,謀為不軌,還想賴麼?警署奉了道台的照會,叫我來捉你。”千秋匆忙間也不辨真假,被那人拉下橋來,早有一輛羅車等在那裏,就把千秋推入車廂。那人也上了車,隨手將玻璃門帶上,四麵圍著黑色簾子,黑洞洞不見一物,正如牢獄一般。馬夫拉動韁繩,一會兒風馳電卷,把一個青年會會員陳千秋,不知趕到哪裏去了。

誰知這裏白渡橋陳千秋被捕之夜,卻正是那邊廣東省青年會開會之時。話說廣東城內國民街上,有一所高大房屋,裏頭祟樓傑閣,好象三四造,這晚上坐著幾十位青年誌士,點著保險洋燈,聽得壁上鍾鳴鐺鐺敲九下,人叢裏走出一人,但見跑到當中的一張百靈台後,向眾點頭,便開口道:“

我熱心共和、投身革命的諸君聽著!諸君曉得現在歐洲各國,是經著革命一次,國權發達一次的了!諸君亦曉得現在中國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著從前野蠻的革命,無知識的革命。從前的革命,撲了專製政府,又添一個專製政府;現在的革命,要組織我黃帝子孫民族共和的政府。今日查一查會冊,好在我們同誌亦已不少,現在要分做兩部:一部出洋遊學,須備他日建立新政之用;一部分往內地,招集同誌,以為擴張勢力,他日實行破壞舊政府之用。夏間派往各處調查運動員,除南洋、廣西、檀島、新金山的,已經回來了,惟江、浙兩省的調查員陳千秋,尚未到來。前日有電信,說不日當到。待到本部,大家決議方針。我想……”

剛說到這裏,忽然外麵走進一位眉宇軒爽、神情活潑的偉大人物,眾皆喊道:“孫君來說!孫君來說!”那孫君一頭走,一頭說,就發出洪亮之口音道:“上海有要電來!上海有要電來!”你道這說的是誰呢?原來此人姓孫,名汶,號一仙,廣東香山縣人。先世業農。一仙還在香山種過田地,既而棄農學商,複想到商業也不中用,遂到香港去讀書。天生異稟,不數年,英語、漢籍無不通曉,且又學得專門醫學。他的宗旨,本來主張耶教的博愛平等,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會,呼吸自由空氣,俯瞰民族帝國主義的潮流,因是養成一種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愛實行的。那青年會組織之始,籌劃之力,算他為最多呢!他年紀不過二十左右,麵目英秀,辯才無礙,穿著一身黑呢衣服,腦後還拖根辮子。當時走進來,隻見會場中一片歡迎拍掌之聲,如雷而起。演台上走下來的,正是副議長楊雲衢君。兩邊卻坐著四位評議員:左邊二位,卻是歐世傑、何大雄;右邊也是二位,是張懷民、史堅如。還有常議員、稽察員、幹事員、偵探員、司機員,個個精神煥發,神采飛揚,氣吞全球,目無此虜。一仙步上演台,高聲道:“諸君靜聽上海陳千秋之要電!”說罷,會眾忽然靜肅,雅雀無聲,但聽一仙朗誦電文道:“

午電悉。軍火妥,明日裝德公司船,秋親運歸。再頃訪友過白渡橋,忽來警察裝之一人,傳警署令,以私運軍火捕秋。……”會眾聽到此句,人人相顧錯愕。楊雲衢卻滿麵狐疑,目不旁瞬,耳不旁聽,隻抬頭望著一仙;史堅如更自怒目切齒,頓時如玉之嬌麵,發出如霞之血色。一仙笑一笑,續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馬車,狂奔二三裏,抵一曠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車入門,置秋於接待所,燈光下,走出一雄壯大漢。秋狂惑不解。大漢笑曰:‘捕君誑耳!我乃老會頭目畢嘉銘是也。’”

一仙讀至此,頓一頓,向眾人道:“諸君試猜一猜,哥老會劫去陳君,是何主意!”歐世傑、何大雄一齊說道:“莫非是劫奪新辦的軍火嗎?”一仙道:“非也,此事有絕大關係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確係青年會會員,今日又從瑞記軍裝處出,故以私運軍火偽為捕君之警察也者,實欲要君介紹於會長孫一仙君,為哥老、三合兩會媾和之媒介。

“哥老、三合本出一源,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頓起舋端,現在黃族瀕危,外懮內患,豈可同室操戈,自相殘殺乎?自今伊始,三會聯盟,齊心同德,漢土或有光複之一日乎?

“願君速電會長,我輩當率江上健兒,共隸於青年會會長孫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貳。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電賀我黃帝子孫萬歲!青年會萬歲!青年會會長孫君萬歲!”

一仙將電文誦畢道:“哥老會既悔罪而願投於我青年會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團,我願我會友忘舊惡、釋前嫌,以至公至大之心歡迎之。想三合會會長梁君,當亦表同情。諸君以為如何?”眾人方轉驚為喜的時候,聽見此議,皆拍掌讚成。忽右邊座中一十四歲的美少年史堅如,一躍離座,向孫君發議道:“時哉不可失!願會長速電陳君,令其要結哥老會,克日舉事於長江!一麵遣員,約定三合會及三洲田虎門、博羅城諸同誌同時並起。堅如願以一粒爆裂藥和著一腔熱血,拋擲於廣東總督之頭上。霹靂一聲,四方響應,正我漢族如荼如火之國民,執國旗而跳上舞台之日也。願會長速發電!”一仙道:“壯哉轟轟烈烈革命軍之勇少年!”楊雲衢道:“願少安勿躁!且待千秋軍火到此,一探彼會之內情,如有實際,再謀舉事。一麵暗中關會三合會,彼此呼應,庶不至輕率僨事。”一仙道:“沉毅哉!老謀深算,革命軍之軍事家!”歐世傑道:“本會經濟問題近甚窘迫,宜遣員往南洋各島募集,再求新加坡裘叔遠臂助。內地則南關陳龍、桂林超蘭生,皆肯破家效命,為革命軍大資本家,毋使臨渴而掘井,功敗垂成!”一仙道:“周至哉!綢繆慘淡之革命軍理財家!哈!哈!本會有如許英雄崛起,怪傑來歸,羽翼成矣!股肱張矣!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飛於二十世紀哉!自今日始,改青年會曰興中會。革命謀畫,俟千秋一到,次第布置何如?”眾皆鼓掌狂呼道:“興中會萬歲!興中會民族共和萬歲!”一仙當時看看鍾上已指十一下,知道時候晚了,即忙搖鈴散會,自己也就下台出去。各自散歸,專候千秋回到本部,再議大計。過了五六日,毫無消息。會友每日到香港探聽,德公司船來了好幾隻,卻沒千秋的影。大家都慌了。發電往詢,又恐走漏消息,隻好又耐了兩日,依然石沉大海。

這日一仙開了個臨時議會,籌議此事,有的說應該派一偵探員前往的;有的說還是打電報給那邊會裏人問信的;有的說不要緊,總是為著別事未了,不日就可到的:議論紛紛。一仙卻一言不發,知道這事有些古怪:難道哥老會有什麼變動嗎?細想又決無是事。正在摸不著頭,忽見門上通報道:“有一位外國人在門外要求見。”眾皆麵麵相覷。一仙道:“有名片沒有?”門上道:“他說姓摩爾肯。”一仙道:“快請進來!”少間走進一個英國人來,見是一身教士裝束,麵上似有慌張之色,一見眾人,即忙摘帽致禮。一仙上前,與他握手道:“密斯脫摩爾肯,從哪裏來?”那人答道:“頃從上海到此。我要問句話,貴會會友陳千秋回來了沒有?”一仙一愣道:“正是至今還沒到。密斯脫從上海來,總知道些消息。”摩爾肯愕然道:“真沒有到麼?奇了,難道走上天了?”一仙道:“密斯脫在上海,會見沒有呢?”摩爾肯道:“見過好幾次。就為那日約定了夜飯後七點鍾到敝寓來談天,直等到天亮沒有來。次日去訪,寓主說昨天夜飯後出門了,沒有回寓。後來又歇兩天去問問,還是沒有回來,行李一件都沒有來拿。我就有點詫異,四處暗暗打聽,連個影兒都沒有。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麼要事回去了,所以趕著搭船來此問個底細。誰知也沒回來,不是奇事麼?”一仙道:“最怪的是他已有電報說五月初十日,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摩爾肯忽拍案道:“壞了!初十日出口的德公司船麼?聽說那船上被稅關搜出無數洋槍子彈,公司裏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不過聽說運軍火的人一個沒有捉得,都在逃了。這軍火是貴會的麼?”於是大家聽了,大驚失色。一仙歎口氣道:“這也天意了!”停一回道:“這事必然還有別的情節,要不然,千秋總有密電來招呼的。本意必須有一個機警謹慎的人去走一趟,探探千秋的實在消息才好。”當時座中楊雲衢起立說道:“不才願往。”摩爾肯道:“稅關因那日軍火的事情,盤查得很緊,倒要小心。”雲衢笑道:“世界哪裏有貪生怕死的革命男兒!管他緊不緊,幹甚事!”摩爾肯笑向一仙道:“觀楊君勇往之概,可見近日貴會團結力益發大了!兄弟在英國也組立了一個團體,名曰‘中文會’,英文便是FriendofChinaSociety,設本部於倫敦,支部於各國,遍播民黨種子於地球世界。將來貴會如有大舉,我們同誌必能挺身來助的。”一仙道了謝。楊雲衢自去收拾行李,到香港趁輪船赴上海去了。一仙與摩爾肯也各自散去。

話分兩頭。且說楊雲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便到了上海。那時青年會上海支部的總幹事,姓陸,名崇溎,號皓冬,是個意誌堅強的誌士,和雲衢是一人之交。雲衢一上岸,就去找他,便寄宿在他家裏。皓冬是電報局翻譯生,外麵消息本甚靈通,隻有對於陳千秋的蹤跡,一點影響都探不出。自從雲衢到後,自然格外替他奔走。一連十餘日毫無進步,雲衢悶悶不樂。皓東怕他悶出病來,有一晚,高高興興地闖進他房裏道:“雲衢,你不要盡在這裏納悶了,我們今夜去樂一下子吧!你知道狀元夫人傅彩雲嗎?”雲衢道:“就是和德國皇後拍照的傅彩雲嗎?怎麼樣?”皓冬道:“他在金家出來了,改名曹夢蘭,在燕慶裏掛了牌子了。我昨天在應酬場中,叫了她一個局,今夜定下一台酒,特地請你去玩玩。”說著,不管雲衢肯不肯,拉了就走。門口早備下馬車,一鞭得得,不一會到了燕慶裏,登了彩雲妝閣。此時彩雲早已堂差出外,家中隻有幾個時髦大姐,在那裏七手八腳地支應不開。三間樓麵都擠得滿滿的客,連亭子間都有客占了,隻替皓冬留得一間客堂房間。一個大姐阿毛笑瞇瞇地說道:“陸大少,今天實在對不起,回來大小姐自己來多坐一會兒賠補吧!”皓冬一笑,也不在意。雲衢卻留心看那房間,敷設得又華麗,又文雅,一色柚木錦麵的大榻椅,一張雕鏤褂絡的金銅床,壁掛名家的油畫,地鋪俄國的彩氈;又看到上首正房間裏已擺好了一席酒,許多客已團團的坐著,都是氣概昂藏,談吐風雅。忽然飄來一陣廣東口音,雲衢倒注意起來。忽聽一個老者道:“東也要找陳千秋,西也要找陳千秋,再想不到他會逃到日本去!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我們恰遇著他。”又一個道:“遇見也拿不到,他還是和天弢龍伯天天在一起,計議革命的事。”老者道:“就是拿得到,我也不願拿。拿了一個,還有別個,中什麼用呢!”雲衢聽了,喜得手舞足蹈起來,推推皓冬低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皓冬道:“這一班是什麼人呢?讓我來探問一下。”說著,就向那邊房裏窗口站著的阿毛招了招手,阿毛連忙掀簾進來。正是:

薆雲攫去無雙士,墮溷重看第一花。

不知阿毛說出那邊房裏的客究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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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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