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話說上回說到威毅伯正從春帆樓會議出來,剛剛走近行館門口,忽被人叢中一少年打了一槍。此時大家急要知道的,第一是威毅伯中槍後的性命如何?第二是放槍謀刺的是誰?第三是謀刺的目的為了什麼?我現在卻先向看官們告一個罪,要把這三個重要問題暫時都擱一擱,去敘一件很遙遠海邊山島裏田莊人家的事情。

且說那一家人家,本是從祖父以來,一向是種田的。直傳到這一代,是兄弟兩個,曾經在小學校裏讀過幾年書,父母現都亡故了。這兄弟倆在這村裏,要算個特色的人,大家很恭維地各送他們一個雅綽,大的叫“大癡”,二的叫“狂二”。隻為他們性情雖完全相反,卻各有各的特性。哥哥是很聰明,可惜聰明過了界,一言一動,不免有些瘋癲了。不過不是直率的瘋癲,是帶些乖覺的瘋癲。他自己常說:“我的腦子裏是全空虛的,隻等著人家的好主意,就抓來發狂似地幹。”兄弟是很愚笨,然而愚笨透了頂,一言一動,倒變成了驕矜了。不過不是豪邁的驕矜,是一種褊急的驕矜。他自己也常說:“我的眼光是一直線,隻看前麵的,兩旁和後方,都悍然不屑一顧了。”他們兄弟倆,各依著天賦的特性,各自向極端方麵去發展,然卻有一點是完全一致,就為他們是海邊人,在驚濤駭浪裏生長的,都是膽大而不怕死。就是講到兄弟倆的嗜好,也不一樣。前一個是好酒,倒是醉鄉裏的優秀分子;後一個是好賭,成了賭經上的忠實宗徒。你想他們各具天才,各懷野心,幾畝祖傳下來的薄田,那個放在眼裏?自然地荒廢了。他們既不種田,自然就性之所近,各尋職業。大的先做村裏酒吧間跳舞廳裏的狂舞配角,後來到京城帝國大戲院裏充了一名狂劇俳優。小的先在鄰村賭場上做幫閑,不久,他哥哥把他薦到京城裏一家輪盤賭場上做個管事。說了半天,這兄弟倆究是誰呢?原來哥哥叫做小山清之介,弟弟叫做小山六之介,是日本群馬縣邑樂郡大島村人氏。他們倆雖然在東京都覓得了些小事,然比到在大島村出發的時候,大家滿懷著希望,氣概卻不同了。自從第一步踏上了社會的戰線,隻覺得麵前跌腳絆手的布滿了敵軍,第二步再也跨不出。每月賺到的工資,連喝酒和賭錢的欲望都不能滿足,不覺彼此全有些垂頭喪氣的失望了。況且清之介近來又受了性欲上重大的打擊,他獨身住在戲院的宿舍裏。有一回,在大醉後失了本性的時候,糊胡塗塗和一個宿舍裏的下女花子有了染。那花子是個粗蠢的女子,而且有遺傳的惡疾,清之介並不是不知道,但花子自己說已經醫好了。清之介等到酒醒,已是悔之無及。不久,傳染病的症象漸漸地顯現,也漸漸地增劇。清之介著急,瞞了人請醫生去診治幾次,化去不少的冤錢,隻是終於無效。他生活上本覺著困難,如今又添了病痛,不免怨著天道的不公,更把花子的乘機誘惑,恨得牙癢癢的。偏偏不知趣的花子,還要來和他歪纏,益發挑起他的怒火。每回不是一飛腳,便是一巴掌,弄得花子也莫名其妙。

有一夜,在三更人靜時,他在床上呻吟著病苦的刺激,輾轉睡不穩,忽然惡狠狠起了一念,想道:“我原是清潔的身體,為什麼沾染了汙瘢?舒泰的精神,為什麼糾纏了痛苦?現在人家還不知道,一知道了,不但要被人譏笑,還要受人憎厭。現在我還沒有愛戀,若真有了愛戀,不但沒人肯愛我,連我也不忍愛人家,叫人受騙。這麼說,我一生的榮譽幸福,都被花子一手斷送了。在花子呢,不過圖逞淫蕩的肉欲,冀希無饜的金錢,害到我如此。我一世聰明,倒鑽了蠢奴的圈套;全部人格,卻受了賤婢的蹂躪。想起來,好不恨呀!花子簡直是我唯一的仇人!我既是個漢子,如何不報此仇?報仇隻有殺!”想罷,在地鋪上倏地坐起來,在桌子上摸著了演劇時常用的小佩刀,也沒換衣服,在黑暗中輕輕開了房門,一路扶牆挨壁下了樓。他是知道下女室的所在,剛掂著光腳,趁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認準了花子臥房的門,一手耀著明晃晃的刀光,一手去推。門恰虛掩著,清之介咬了一咬牙,正待攛進去,忽然一陣凜冽的寒風撲上麵來,吹得清之介毛發悚然,昂著火熱的頭,慢慢低了下來;豎著執刀的手,徐徐垂了下來,驚醒似地道:“我在這裏做什麼?殺人嗎?殺人,是個罪;殺人的人,是個凶手。那麼,花子到底該殺不該殺呢?她不過受了生理上性的使命,不自覺地成就了這個行為,並不是她的意誌。遺傳的病,是她祖父留下的種子,她也是被害人,不是故意下毒害人。至於圖快樂,想金錢,這是人類普遍的自私心,若把這個來做花子的罪案,那麼全世界人沒一個不該殺!花子不是耶穌,不能獨自強逼她替全人類受慘刑!花子沒有可殺的罪,在我更沒有殺她的理。我為什麼要酒醉呢?衝動呢?明知故犯的去冒險呢?無愛戀而對女性縱欲,便是蹂躪女權,傳染就是報應!人家先向你報了仇,你如何再有向人報仇的權?”清之介想到這裏,隻好沒精打彩地倒拖了佩刀,踅回自己房裏,把刀一丟,倒在地鋪上,把被窩蒙了頭,心上好象火一般的燒炙,知道仇是報不成,恨是消不了,看著人生真要不得,自己這樣的人生更是要不得!病痛的襲擊,沒處逃避;經濟的壓迫,沒法推開;譏笑的恥辱,無從洗滌;憎厭的醜惡,無可遮蓋。想來想去,很堅決地下了結論:自己隻有一條路可走,隻有一個法子可以解脫一切的苦。什麼路?什麼法子?就是自殺!那麼馬上就下手嗎?他想:還不能,隻因他和兄弟六之介是很友愛的,還想見他一麵,囑咐他幾句話,等到明晚再幹還不遲。當夜清之介攪擾了一整夜,沒有合過眼,好容易巴到天明,慌忙起來盥洗了,就奔到六之介的寓所。那時六之介還沒起,被他闖進去叫了起來,六之介倒吃驚似地問道:“哥哥,隻怕天不早了罷?我真睡胡塗了!”說著,看了看手表道:“呀,還不到七點鍾呢!哥哥,什麼事?老早的跑來!”忽然映著斜射的太陽光,見清之介死白的臉色,蹙著眉,垂著頭,有氣沒力地倒在一張藤躺椅上,隻不開口,心裏嚇了一跳,連連問道:“你怎麼?你怎麼?”清之介沒見兄弟之前,預備了許多話要說。誰知一見麵,喉間好象有什麼鯁住似的,一句話也掙不出來。等了好半天,被六之介逼得無可如何,才吞吞吐吐把昨夜的事說了出來。原定的計劃,想把自殺一節瞞過。誰知臨說時,舌頭不聽你意誌的使喚,順著口全淌了出來。六之介聽完,立刻板了臉,發表他的意見道:“死倒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哥哥自殺的目的,做兄弟的實在不懂!怕人家譏笑嗎?我眼睛裏就沒有看見過什麼人!怕人家憎厭我嗎?我先憎厭別人的親近我!怕痛苦嗎?這一點病的痛苦都熬不住,如何算得武士道的日本人!自殺是我讚美的,象哥哥這樣的自殺,是盲目的自殺,否則便是瘋狂的自殺。我的眼,隻看前麵,前麵有路走,還有很闊大的路,我決不自殺。”清之介被六之介這一套的演說倒堵住了口。當下六之介拉了他哥哥同到一家咖啡館裏,吃了早餐,後來又送他回戲院,勸慰了一番,晚間又陪他同睡,監視著。直到清之介說明不再起自殺的念頭,六之介方放心回了自己的寓。

過了些時,六之介不見哥哥來,終有些牽掛,偷個空兒,又到戲院宿舍裏來探望他哥哥。誰知一到宿舍裏臥房前,隻見房門緊閉,推了幾遍沒人應,叫個仆歐來問時,說小山先生請假回大島村去已經五六天了。六之介聽了驚疑,暗忖哥哥決不會回家,難道真做出來,這倒是我誤了事了。轉念一想,下女花子,雖則哥哥恨她,哥哥的真去向,隻怕她倒知些影響,回頭就向仆歐道:“這裏有個下女花子,可能叫她來問一下?”仆歐微笑答道:“先生倒問起花子?可巧花子在小山先生走後第二天,也歇了出去,不知去向了。”說時咬著唇,露出含有惡意的笑容。這一來,倒把六之介提到渾術裏,再也摸不清路頭,知道在這裏也無益,出來順便到戲院裏打聽管事人和他的同事,大家隻知道他正式請假。不過有幾個說,他請假之前,覺得樣子是很慌忙的,也問不出個道理來。六之介回家,忙寫了一封給大島村親戚的信,一麵又到各酒吧間、咖啡館、妓館去查訪,整整鬧了一星期,一點蹤跡也無。

六之介弄得沒法擺布,尋訪的念頭漸漸淡了。

那時日本海軍,正在大同溝戰勝了中國海軍,舉國若狂,慶祝凱勝,東京的市民尤其高興得手舞足蹈。輪盤賭場裏,賭客來得如潮如海,成日成夜,整千累萬的輸贏。生意越好,事務越忙,意氣越高,連六之介向前的眼光裏,覺得自己矮小的身量也頓時暗漲一篙,平升三級,隻想做東亞的大國民,把哥哥的失蹤早撇在九霄雲外。那天在賭場裏整奔忙了一夜,兩眼裝在額上的踱回寓所,已在早晨七點鍾,隻見門口站著個女房東,手裏捏著一封信,見他來,老遠地喊道:“好了,先生回來了。這裏有一封信,剛才有個刺騷胡子的怪人特地送來,說是從支那帶回,隻為等先生不及,托我代收轉交。”六之介聽了有點驚異,不等他說完就取了過來,瞥眼望見那寫的字,好象是哥哥的筆跡,心裏倒勃地一跳。看那封麵上寫著道:

東京下穀區龍泉寺町四百十三番地

小山六之介

小山清之介自支那天津

六之介看見的確是他哥哥的信,而且是親筆,不覺喜出望外,慌忙撕開看時,上麵寫的道:

我的摯愛的弟弟:我想你接到這封信時,一定非常的喜歡而驚奇。你歡喜的,是可以相信我沒有去實行瘋狂的自殺;你驚奇的,是半月來一個不知去向的親人,忽然知道了他確實的去向。但是我這次要寫信給你,還不僅是為了這兩個簡單的目的,我這回從自殺的主意裏,忽然變成了旅行支那的主意。這裏麵的起因和經過,決定和實現,待我來從頭至尾的報告給你。自從那天承你的提醒,又受你的看護,我頓然把盲目或瘋狂的自殺斷了念。不過這個人生,我還是覺得倦厭;這個世界,我還是不能安居。自殺的基本論據,始終沒有變動,僅把不擇手段的自殺,換個有價值的自殺,卻隻好等著機會,選著題目。不想第二天,恰在我們的戲院裏排演一出悲劇,劇名叫《諜犧》,是表現一個愛國男子,在兩國戰爭時,化裝混入敵國一個要人家裏;那要人的女兒本是他的情人,靠著她探得敵軍戰略上的秘密,報告本國,因此轉敗為勝。後來終於秘密泄漏,男人被敵國斬殺,連情人都受了死刑。我看了這本戲,大大地徹悟。我本是個富有模仿性的人,況在自己不毛的腦田裏,把別人栽培好的作物,整個移植過來,做自己人生的收獲,又是件最聰明的事。我想如今我們正和支那開戰,聽說我國男女去做間諜的也不少,我何妨學那愛國少年,拚著一條命去偵探一兩件重大的秘密。做成了固然是無比的光榮,做不成也達了解脫的目的。當下想定主意,就投參謀部陳明誌願。恰值參謀部正有一種計劃,要盜竊一二處險要的地圖,我去得正好,經部裏考驗合格,我就秘密受了這個重要的使命,人不知鬼不覺地離了東京,來到這裏。

我走時,別的沒有牽掛,就是害你吃驚不小,這是我的罪過。我現在正在進行我的任務,成功不成功,是命運的事;勉力不勉力,是我的事。不成便是死,成是我的目的,死也是我的目的。我隻有勉力,勉力即達目的。我卻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你:死以前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是舍生;死以後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是複仇。我希望你替我複仇,這才不愧武士道的國民!這封信關係軍機,不便付郵,幸虧我國一個大俠天弢龍伯正要回國,他是個忠實男子,不會泄漏,我便托付了他,攜帶給你。

並祝你的健康!

你的可憐的哥哥清之介白

六之介看完了信,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哥哥總算有了下落;急的是做敵國的偵探,又是盜竊險要的地圖,何等危險的事,一定凶多吉少。自肚裏想:人家叫哥哥“大癡”,這些行徑,隻怕有些癡。好好生活不要過,為了一個下女要自殺;自殺不成功,又千方百計去找死法;既去找死,那麼死是你自願的,人家殺你,正如了你的願,該感謝,為什麼要報仇?強逼著替你報仇,益發可笑!難道報仇是件好玩的事嗎?況且花子的同時失蹤,更是奇事。哥哥是恨花子的,決不會帶了走;花子不是跟哥哥,又到哪裏去呢?這真是個打不破的啞謎!忽然又想到天弢龍伯是主張扶助支那革命的奇人,可惜遲來一步,沒有見識見識怎樣一個人物,不曉得有再見的機會沒有?若然打聽得到他的住址,一定要去謝謝他。六之介心裏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到底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隻得把信收起,自顧自去歇他的午覺。從此胸口總彷佛壓著一塊大石,撥不開來,時時留心看看報紙,打聽打聽中國的消息,卻從來沒有關涉他哥哥的事。隻有戰勝的捷報,連珠炮價傳來;歡呼的聲浪,溢漲全國,好似火山爆裂一般,島根都隆隆地震動了。不多時,天險的旅順都攻破了,威海崴也占領了,劉公島一役索性把中國的海軍全都毀滅了。驕傲成性的六之介,此時他的心理上以為從此可以口吞渤海,腳踢神州,大和魂要來代替神明冑了,連哥哥的性命也被這權威嗬護,決無妨礙。忽然聽見美國出來調停,他就破口大罵。後來日政府拒絕了莊、召兩公使,他的憤氣又平了一點。不想不久,日政府竟承認了威毅伯的全權大使,直把他氣得三屍出竅,六魄飛天,終日在家裏椎壁拍幾地罵政府混蛋。

正罵得高興時,房門呀的開了,女房東拿了張卡片道:“前天送信來的那怪人要見先生。”六之介知道是天弢龍伯,忙說“請”。隻見一個偉大軀幹的人,亂髯戟張,目光電閃,蓬發闊麵,膽鼻劍眉,身穿和服,灑灑落落地跨了進來,便道:“前日沒緣見麵,今天又冒昧來打你的攪。”六之介一壁招呼坐地,一壁道:“早想到府,謝先生帶信的高義,苦在不知住址,倒耽誤了。今天反蒙枉顧,又慚愧,又歡喜。”天弢龍伯道:“我向不會說客氣話,沒事也不會來找先生。先生曉得令兄的消息嗎?”六之介道:“從先生帶信後,直到如今,沒接過哥哥隻字。”天弢龍伯慘然道:“怎麼能寫字?令兄早被清國威毅伯殺了!”六之介突受這句話的猛擊,直立了起來道:“這話可真?”天弢龍伯道:“令兄雖被殺,卻替國家立了大功。”六之介被天性所激,眼眶裏的淚,似泉一般直流,哽噎道:“殺了,怎麼還立功呢?”天弢龍掃道:“先生且休悲憤,這件事政府至今還守秘密,我卻全知道。我把這事的根底細細告訴你。令兄是受了參謀部的秘密委任,去偷盜支那海軍根據地旅順、威海、劉公島三處設備詳圖的。我替令兄傳信時,還沒知道內容,但知道是我國的軍事偵探罷了。直到女諜花子回國,才把令兄盜得的地圖帶了回來。令兄殉國的慘史,也哄動了政府。”六之介詫異道:“是帝國戲院的下女花子嗎?怎麼也做了間諜?哥哥既已被殺,怎麼還盜得地圖?帶回來的,怎麼倒是花子呢?”天弢龍伯道:“這事說來很奇。據花子說,她在戲院裏早和令兄發生關係,後來不知為什麼,令兄和她鬧翻了。令兄因為悔恨,才發狠去冒偵探的大險。花子知道他的意思,有時去勸慰,令兄不是罵便是打,但花子一點不怨,反處處留心令兄的動作。令兄充偵探的事,竟被她探明白了,所以令兄動身到支那,她也暗地跟去。在先,令兄一點不知道,到了天津,還是她自己投到,跪在令兄身邊,說明她的跟來並不來求愛,是來求死。不願做同情,隻願做同誌。凡可以幫助的,水裏火裏都去。令兄隻得容受了。後來令兄做的事,她都預聞。令兄先探明了這些地圖共有兩份,一份存在威毅伯衙門裏,一份卻在丁雨汀公館。督署禁衛森嚴,無隙可乘,隻好決定向丁公館下手。令兄又打聽得這些圖,向來放在簽押房公事桌抽屜裏,丁雨汀出門後,簽押房牢牢鎖閉,家裏的一切鑰匙,卻都交給一個最信任的老總管丁成掌管,丁成就住在那簽押房的耳房裏監守著。那耳房的院子,隻隔一座牆,外麵便是馬路橫頭的荒僻死衖。這種情形令兄都記在肚裏,可還沒有入腳處。恰好令兄有兩種特長,便是他成功之母:一是在戲院裏學會了很純熟的支那話,一是歡喜喝酒。不想丁成也是個酒鬼,沒一天不到三不管一爿小酒店裏去買醉。令兄曉得了,就借這一點做了兩人認識的媒介,漸漸地交談了,漸漸地合夥了。不上十天,成了酒友,不但天天替他會鈔付帳,而且時時給他送東送西,做得十分的殷勤親密。丁成雖是個算小愛恭維的人,倒也有些過意不去,有一天,忽然來約他道:‘我有一壇“女兒紅”,今晚為你開了,請你到公館來,在我房間裏咱們較一較酒量,喝個暢。’令兄暗忖機會來了,當下滿口應承。臨赴約之前,卻私下囑咐花子,三更時分,叫她到死衖裏去等,彼此擲石子為號,便來接受盜到的東西,立刻拿回寓所。令兄那夜在丁公館裏,果真把丁成灌得爛醉,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鑰匙,開了簽押房和抽屜,果真把地圖盜到了手,包好結上一塊石頭,丟出牆外,果真花子接到,拿回了寓,令兄還在丁公館裏,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平平安安地回來。令兄看著這一套圖雖然盜出來,但尺寸很大,紙張又硬又厚,總、分圖不下三十張,路上如何藏匿,決逃不過偵查的眼目。苦思力索了半天,想出一個辦法,先盡著兩日夜的工夫,把最薄的軟綿紙套畫了三件總圖,鄭重交給花子,囑她另找個地方去住,把圖紙縫在衣褲裏,等自己走後兩三天再走。自己沒事,多一副本也好;若出了事,還有這第二次的希望。自己決帶全份的正圖,定做了一隻夾底木箱,把圖放在夾層裏,外麵卻裝了一箱書。計議已定,令兄第三天在天津出發。可憐就在這一天,在輪船碼頭竟被稽查員查獲,送到督署,立刻槍斃了。倒是花子有智有勇,聽見了令兄的消息,她一點不膽怯,把三張副圖裁分為六,用極薄的橡皮包成六個大丸子,再用線穿了,臨上船時,生生的都吞下肚去,線頭含在嘴裏,路上碰到幾次檢查,都被她逃過。靠著牛乳湯水維持生命,千辛萬苦竟把地圖帶回國來。這回旅順、威海崴的容易得手,雖說支那守將的無能,幾張地圖的助力也就不小。不過花子經醫生把地圖取出後,胃腸受傷,至今病倒醫院,性命隻在呼吸之間了。六之介先生,你想,令兄的不負國,花子的不負友,真是一時無兩,我怕你不知道,所以今天特來報告你。”六之介忽然瞪著眼,握著拳狂呼道:“可恨!可恨!必報此仇!花子不負友,我也決不負兄!”天弢龍伯道:“你恨的是威毅伯嗎?他就在這幾天要到馬關了!這是我們國際上的大計,你要報仇,卻不可在這些時期去胡做。”六之介默然。天弢龍伯又勸慰了幾句,也便飄然而去。

且說六之介本恨威毅伯的講和,阻礙了大和魂的發展;如今又悲痛哥哥的被殺,感動花子的義氣。他想花子還能死守哥哥托付的遺命,他倒不能恪遵哥哥的預囑,那還成個人嗎?他的眼光是一直線的,現在他隻看見前麵晃著“報仇”兩個大字,其餘一概不屑顧了,當時就寫了一封漢文的簡單警告,徑寄威毅伯,就算他的哀的美敦書了。從此就天天隻盼望威毅伯的速來,打聽他的到達日期。後來聽見他果真到了,並且在春帆樓開議,就決意去暗殺。在神奈川縣橫濱街上金丸謙次郎店裏,買了一支五響短槍,並買了彈子,在東京起早,趕到赤間關。恰遇威毅伯從春帆樓會議回來,剛走到外濱町,被六之介在轎前五尺許,硼的一槍,竟把威毅伯打傷了。幸虧彈子打破眼鏡,中了左顴,深入左目下。當時警察一麵驅逐路人,讓轎子抬推行館;一麵追捕刺客,把六之介獲住。威毅伯進了臥室,因流血過多,暈了過去。隨即兩醫官趕來診視,知道傷不致命,連忙用了止血藥,將傷處包裹。威毅伯已清醒過來。伊藤、陸奧兩大臣得了消息,慌忙親來慰問謝罪,地方文武官員也來得絡繹不絕。第二天,日皇派遣醫官兩員並皇後手製裹傷繃帶,降諭存問,且把山口縣知事和警察長都革了職,也算鬧得滿城風雨了。其實威毅伯受傷後,彈子雖未取出,病勢倒日有起色,和議的進行也並未停止。日本恐挑起世界的罪責,氣焰倒因此減了不少,竟無條件地允了停戰。威毅伯雖耗了一袍袖的老血,和議的速度卻添了滿鍋爐的猛火,隻再議了兩次,馬關條約的大綱差不多快都議定了。

這日正是山口地方裁判所判決小山六之介的謀刺罪案,參觀的人非常擁擠。馬美菽和烏赤雲在行館沒事,也相約而往,看他如何判決。剛聽到堂上書記宣讀判詞,由死刑減一等辦以無期徒刑這一句的時候,烏赤雲忽見入叢中一個虯髯亂發的日本大漢身旁,坐著個年輕英發的中國人,好生麵善,一時想不起是誰。那人被烏赤雲一看,麵上似露驚疑之色,拉了那大漢匆匆地就走了。赤雲恍然回顧美菽道:“才走出去的中國人你看見嗎?”美菽看了看道:“我不認得,是誰呢?”赤雲道:“這就是陳千秋,是有名的革命黨,支那青年會的會員。昨天我還接到廣東同鄉的信,說近來青年會很是活動,隻怕不日就要起事哩!現在陳千秋又到日本來,其中必有緣故。”兩人正要立起,忽見行館裏的隨員羅積丞奔來喊道:“中堂請赤雲兄速回,說兩廣總督李大先生有急電,要和赤雲兄商量哩!”赤雲向美菽道:“隻怕是革命黨起事了。”正是:

輸他海國風雲壯,還我軒皇土地來。

不知兩廣總督的急電,到底發生了甚事,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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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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