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卻說菶如當日正接了一封俄國郵來的信件,還沒拆開,先見兩個西裝婦女的攝影,不解緣故。他夫人倒大動疑心起來。菶如連忙把信拆開,原來這封信還是去年臘月裏,雯青初到聖彼得堡京城所寄的。信中並無別話,就告訴菶如幾時由德動身,幾時到俄。又說在德京,用重價購得一幅極秘密詳細的中俄交界地圖,自己又重加校勘,即日付印,印好後就要打發妥員齎送來京,呈送總理衙門存檔,先托菶如妥為招呼等語,辭氣非常得意。直到信末,另附一紙,說明這張攝影的來由,又是件曠世希逢的佳話。你道這攝影是誰呢?列位且休性急,讓俺慢慢說來。

話說雯青駐節柏林,隻等彩雲覲見後就要赴俄;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恰值德皇政體違和,外部總沒回文。雯青心中很是焦悶,倒是彩雲興高采烈,到處應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會,朝遊締爾園,夜登蘭姒館,東來西往,煞是風光。彩雲容貌本好,又喜修飾,生性聰明,巧得人意,倒弄得豔名大噪起來。偌大一個柏林城,幾乎沒個不知道傅彩雲是中國第一個美人,都要見識見識,連鐵血宰相的鬱亨夫人,也來往過好幾次。那鬱亨夫人,替彩雲又介紹認得了一位貴夫人,自稱維亞太太,說是德國的世爵夫人,年紀不到五十許,體態雖十分端麗,神情卻八麵威風。那日一見彩雲,就非常投契,從此也常常約會。不過約會的地方,不在花園,即在戲館,從不叫登這夫人的邸第,夫人也沒有來過。彩雲有時提起登門造訪的話,那太太總把別話支吾。彩雲隻得罷了。話且不表。

卻說有一晚,彩雲剛與這位太太在維良園看完了戲,獨自回來,已在定更時候,坐著一輛華麗的轎式雙馬車,車上連一個女仆都不帶,如飛地到了使館門口停住。車夫拉開車門,彩雲正要跨下,卻見馬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美童,飛奔地跑到車前,把肩膀湊近車門,口裏還籲籲發喘。彩雲就一手搭在他肩上,輕輕地跳了下來。進了館門,就有一班管家們,都站了起來,喊道:“太太回來了,快掌燈伺候!”便有兩個小童,各執一盞明角燈兒,在前引導。這當兒,那些丫鬟仆婦也都知道了,在樓上七跌八撞的跑了下來。那時彩雲已到了升高機器小屋裏,那些丫鬟仆婦都要上前攙扶,都道:“阿福哥,勞你駕了!讓我們來攙著吧!”彩雲冷笑了一聲,自顧自仍扶著阿福。那機器就如飛地上升了。到了樓上,彩雲有氣沒力的,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連喘帶笑地邁到了自己臥房一張五彩洋錦的軟榻上就倒下了,兩頰緋暈,雙眼粘餳,好象貴妃醉酒一般,歪著身,斜著眼,似笑不笑地望著阿福。阿福也笑瞇瞇地低著頭,立在榻旁。彩雲忽然把一個玉蔥,咬著銀牙,狠狠地直指到阿福額上,顫聲道:“你這壞透頂的小子,我不想今兒個……”剛說到這裏,那些丫鬟仆婦都從扶梯上走了進來,彩雲就縮住了口,馬上翻過臉來道:“你們這班使壞心的娼婦,都曉得這會兒我快回來了,倒一個個躲起來。幸虧阿福是個小子,不要緊,要是大漢子,臭男人,也叫我扶著走嗎?”彩雲說罷,那些丫鬟仆婦都麵麵相覷,不敢則聲。阿福就趁勢回道:“那輛車,明天還叫他來伺候嗎?”彩雲道:“明天有什麼事?”阿福道:“怎麼太太會忘了!剛才在路上,你不是告訴我,明兒個維亞太太約遊締爾園嗎?”彩雲想一想道:“不錯,看戲的時候,她當麵約定的。”說著,把眼瞪著阿福道:“可是我再不要坐轎式車了。明天早上,叫他來一輛亨斯美吧!”阿福笑道:“你自個兒拉韁嗎?”彩雲道:“誰耐煩自個兒拉,你難道折了手嗎?”阿福笑了一笑,再要說話,聽見房門外靴聲橐橐,仆婦們忙喊道:“老爺進來了!”阿福頓時失色,慌慌張張想溜。彩雲故意正色高聲地喊道:“阿福,你別忙走呀!我還有話吩咐嗎!”阿福會意,就垂著手,答應一聲:“著!”“你告訴他,明兒早上八上鍾來,別誤了!”這當兒,雯青一頭掀著門簾,一頭嘴裏咕嚕著:“阿福老是這樣冒冒失失、得風使篷的。”說著,已經踱了進來,衝著彩雲道:“明天你又要上哪兒去了?”其時阿福得空,就捱身出房。彩雲撅著嘴道:“到締爾園去,會一個外國女朋友,你問她什麼?難道你嫌我多出門嗎?什麼又不又的!”說著,賭氣就一溜風走到床後去更衣洗麵了。雯青討了個沒趣,低低說道:“彩雲,你近來真變了相了,我一句話沒有說了,你就生氣了。我原是好意,你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叫你後天就去覲見,在沙老頓布士宮Charlotenburg,離著柏林有二三十裏地呢!我怕你連日累著,想要你歇息歇息呀!”彩雲聽了雯青這番軟話,心裏想想,到底有點過意不去,又曉得覲見在即,倒又歡喜起來,就笑嘻嘻走到床麵前來道:“誰生氣來?不過老爺也太顧憐我了。既然後天要覲見,明天早點回來,省得老爺不放心,好嗎?”雯青道:“這也由你吧!”說罷,彼此一笑,同入羅幃。一宵無話。

次日清早,雯青尚在香夢迷離之際,彩雲偷偷地抽身錦被,心裏盤算出去的裝束要格外新豔。忽然想起新購的一身華麗歐裝,就叫小丫頭取了出來,慢慢地走到梳妝台,對鏡梳洗,調脂抹粉,不用細說。不一會,就攏上一束蟠雲曼蟠髻,係上一條踠地綷察裙,頸圍天鵝絨的領巾,肩披紫貂嵌的外套,頭上戴了堆花雪羽帽,腳下踏著雕漆烏皮靴,顫巍巍胸際花球,光灩灩指頭鑽石,果然是薔薇娘肖象,茶花女化身了。打扮剛完,自己把鏡子照了又照,很覺得意。忽見鏡子裏麵阿福笑嘻嘻地站在背後,低低道:“車來了。”彩雲嗤地一笑道:“促狹鬼,倒嚇人一跳!”隨就把嘴兒指著床上,又附著阿福耳邊,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麼話。阿福笑著點頭答應,就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這裏彩雲收拾完備,輕輕走到床邊,揭起帳子張了一張,就回聲叫小丫頭攙了一徑下樓。到門口上車,打發小丫頭們進去,又叫馬夫坐在車後,自己就跳上亨斯美,輕提玉臂,緊勒絲韁,那匹馬就得得地向前去了。走了一條街,卻見那邊候著個西裝少年,遠遠招手兒。彩雲笑一笑,把車放慢了,那少年就飛身上車,與彩雲並肩坐下,把絲韁接了過來。一揚鞭,一搖鈴,風馳電卷,向馬龍車水中間滾滾而去。兩人左顧右盼,儼然自命一對畫中人了!不多會兒,到了締爾園Tiergarten門前。

原來這座花園,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個名勝之區,周圍三四裏,門前有一個新立的石柱,高三丈,周十圍,頂立飛仙,全身金翅,是法、奧、丹三國戰爭時獲得大炮鑄成,號為“得勝銘”。園中馬路,四通八達。崇樓傑閣,曲廊洞房,錦簇花團,雲譎波詭,琪花瑤草,四時常開,珈館酒樓,到處可坐。每日裏鈿車如水,裙屐如雲,熱鬧異常。園中有座三層樓,畫棟飛龍,雕盤承露,尤為全園之中心點。其最上一層有精舍四五,無不金釭銜壁,明月綴帷,榻護繡襦,地鋪錦罽,為貴紳仕女登眺之所,尋常人不能攀躋。彩雲每次到園,與諸貴女聚會,總在此間憩息。

這日馬車進了園門,就一徑到這樓下下車,阿福扶著,迤邐登樓。剛走到常坐的那一間門口,彩雲一隻纖趾正要跨進,忽聽咳嗽一聲,抬頭一看,卻見屋裏一個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發赫顏,豐采奕然,一身陸軍裝束,很是華麗。見了彩雲,一雙美而且秀的眼光,彷佛雲際閃電,把彩雲周身上下打了一個圈兒。彩雲猛吃一驚,連忙縮腳退出。阿福指著道:“間壁有空房,我們到那裏坐吧!”說罷,就掖了彩雲徑進那緊鄰的一間精室。彩雲坐下,就吩咐阿福道:“你到外邊去候著,等維亞太太一到,就先來招呼。”阿福答應如飛而去。彩雲獨自在房,心裏暗忖那個少年不知是誰,倒想不到外國人有如此美貌的!我們中國的潘安、宋玉,想當時就算有這樣的豐神,斷沒有這般的英武。看他神情,見了我也非常留意,可見好色之心,中外是一樣的了。彩雲胡思亂想了一回,覺得心神恍惚,四肢軟胎胎提不起來,就和身倒在一張紅絨如意榻上,星眼惺鬆,似睡不睡的,正有點朦朧,忽聽耳邊有許多腳步聲,連忙張開眼來,卻見阿福領了一個中年婦人上來。彩雲忙問阿福道:“這是誰?”阿福道:“這位就是維亞太太打發來的。”那婦人就接嘴道:“我們主人說,今天不來這裏了,要請密細斯到我們家裏去。主人特地叫我們來接的,馬車已在外麵等著。請密細斯上車吧!”彩雲聽了,想了一想道:“太太府上,我早該去請安,就為太太的住處不肯告訴我,就因循下來了。現在既然太太見招,我就坐我自己的車前去便了。”說著,回頭叫阿福去套車。那婦人道:“我們主人吩咐,請密細斯就坐我們來車。因為我們主人的住處,不肯輕易叫人知道的。”彩雲道:“這是什麼道理?”那婦人笑道:“主人如此吩咐,其中緣故,奴輩哪裏敢問呢?”彩雲沒法,隻好叫阿福到身邊,附耳說了兩句話,阿福先去了,自己就立起身來道:“我們走吧!”那婦人在前,彩雲在後,走下樓來。

剛到門口,彩雲還沒看清那車子的大小方圓,卻被那婦人猛然一推,彩雲身不由主被她推進車來,車門已硼的關上了,弄得彩雲迷迷糊糊,又驚又嚇。隻見那車裏四麵糊著金絨,當前一懸明鏡,兩旁卻放著綠色的布簾,遮著玻璃,一些望不見外麵。對麵卻笑微微坐著那婦人,開口道:“密細斯休怪粗莽,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所以如此的。”彩雲聽了這話,更加狐疑,要問那婦人,又知道她不肯說實話的,心裏不免突突跳個不住。正冥想間,那車忽然停了,車門欻的開了,那中年婦人先下車,後來攙彩雲。剛跨下地,忽覺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爍爍,眼睛也睜不開。好容易定睛一認,原來一輛朱輪繡幰的百寶宮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璃宮台階之下。那宮卻是輪奐巍峨,矗雲幹漢。宮外浩蕩蕩,一片香泥細草的廣場,遍圍著鬱鬱蒼蒼的樹木,點綴著幾處名家雕石像,放射出萬條異彩的噴水池。彩雲不及細看,卻被那婦人不由分說就扶上台階,曲曲折折,走到一麵大鏡子麵前,那婦人把鏡子一推,卻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個門兒。向裏一望,隻見是個窈窕洞房,滿室奇光異彩,也不辨是金是玉,是花是繡,但覺眼光繚亂而已。就有幾個華裝女子聽見門響,向外一望,問道:“來了嗎?”那婦人道:“來了。”忽聽嚶然一聲,恍如鳳鳴鶴唳,清越可聽道:“快請進來。”那當兒,彩雲已揭起了繡幃,踏上了錦毯,迎麵嫋嫋婷婷的,來了個細腰長裙、錦裝玉裹的中年貴婦,不用說就是維亞太太了。見了彩雲,就搶上一步,緊握住彩雲的雙手,回頭向那些女子說道:“這就是中國第一美女,金公使的夫人傅彩雲呀!你們瞧著,我常說她是亞洲的姑婁巴、支那的馬克尼。今兒個你們可開開眼兒了!”說完,就把彩雲拉到了一張花磁麵的圓桌上首坐下,自己朝南陪著。彩雲此時迷迷糊糊,如在五裏霧中,弄得不知所措,隻是婉婉地說道:“賤妾蒲柳之姿,幸蒙太太見愛,今日登寶地,真是三生有幸了!隻是太太的住處,為何如此秘密?還請明示,以啟妾疑。”維亞太太笑道:“不瞞密細斯說,我平生有個癖見,以為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都是有龍跳虎踞的精神、顛幹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麼呢?就是權詐的英雄與放誕的美人。英雄而不權詐,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誕,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細斯又美麗,又風流,真當得起‘放誕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風情韻致瀉露在我的眼前,裝滿在我的心裏,我就怕你一曉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豔情拘束住了,這就大非我要見你的本心了。”彩雲不聽這太太的話,心裏倒還有點捉摸,如今聽了這番議論,更胡塗了,又問道:“到底太太的身分、地位,能賜教嗎?”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細問,到明日就會知道的。”說話間,有幾個華裝女子,來請早餐,維亞太太就邀彩雲入餐室。原來餐室就在這室間壁,高華典貴,自不必說。坐定後,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絡繹不絕地上來。維亞太太殷勤勸進,彩雲也隻得極力周旋。酒至數巡,維亞太太立起身來,走到沿窗一座極大的風琴前,手撫玉徽,回顧彩雲道:“密細斯精於音律嗎?”彩雲連說“不懂”。那太太就引弦揚吭地唱起來。歌曰:

美人來兮亞之南,風為禦兮雲為驂,微波渺渺不可接,但聞空際瓊瑤音。籲嗟乎彩雲!

美人來兮歐之西,驚鴻照海天龍迷,瑤台綽約下仙子,握手一笑心為低。籲嗟乎彩雲!

山川渺渺月浩浩,五雲殿閣琉璃曉,報道青鸞海上來,汝來慰我懮心搗。籲嗟乎彩雲!

勸君酒,聽我歌,我歌歡樂何其多!聽我歌,勸君酒,雨複雲翻在君手!願君留影隨我肩,人間天上仙乎仙!籲嗟乎彩雲!

歌畢,就向彩雲道:“千裏之音,不足動聽。隻是末章所請願的,不知密細斯肯俯允嗎?”彩雲原不懂文墨,幸而這回歌辭全用德語,所以彩雲倒略解一二,就答道:“太太如此見愛,妾非木石,哪有不感激的哩。隻是同太太並肩拍照,蒹葭倚玉,恐折薄福,意欲告辭,改日再遵命吧!”那太太道:“請密細斯放心,拍了照,我就遣車送你回去。現在寫真鏡已預備在草地上,我們走吧!”就親親熱熱攜了彩雲的手,一隊高鬟窄袖的女侍前後嗬護,慢慢走出房來,就走到剛才進來看見的那片草地上。早見有一群人簇擁著一具寫真鏡的匣子,離匣子三四丈地,建立一個銅盤,上麵矗起一個噴水的機器,下麵周圍著白石砌成的小池。那水線自上垂下,在旭日光中如萬顆明珠,隨風咳吐,煞是好看。那太太就攜了彩雲,立在這石池旁邊,隻見那寫真師正在那裏對鏡配光。彩雲瞥眼看去,那寫真師好象就是在薩克森船上見的那畢葉先生,心裏不免動疑。想要動問,恰好那鏡子已開,自己被鏡光一閃,覺得眼花繚亂了好一回。等到捉定了神,那鏡匣已收起,那一群人也不知去向了,卻見一輛馬車停在麵前。維亞太太就執了彩雲的手道:“今天倒叫密細斯受驚了。車子已備好,就此請登車,我們改日再敘吧!”彩雲一聽送她回去,很歡喜的,也道了謝,就跨進車來。車門隨手就關上了,卻見車簾仍舊放著,烏洞洞悶死人。那車一路走著,彩雲一路猜想:這太太的行徑,實在奇怪,到底是何等樣人?為什麼不叫我知道她的底裏呢?那畢葉先生怎麼也認得她、替她拍照呢?想來想去,再想不出些道理來。還在呆呆地揣摩,隻見門豁然開朗,原來已到了使館門口。彩雲就自己下了車,剛要發放車夫,誰知那車夫飛身跳上高座,加緊一鞭,逃也似地直奔前路,眨眼就不見了。彩雲倒吃了一驚,立在門口呆呆地望著,直到館中看門的看見,方驚動了裏邊的丫鬟們,出來扶了進去。阿福也上前來探問,彩雲含糊應了。後來見了雯青,也不敢把這事提及。

雯青告訴她今天外部又來招呼,說明日七點鍾在沙老頓布士宮覲見,他們打發宮車來接。當晚彩雲絕早就睡,隻是心裏有事,終夜不曾安眠。剛要睡著,卻被雯青喚醒,說宮車已到,催著彩雲洗梳打扮,按品大裝。六點鍾動身,七點鍾就到了那宮前。那宮卻在一座森林裏麵,清幽靜肅,壯麗森嚴,警兵羅列,官員絡繹。彩雲一到,迎麵就見一座六角的文石台,台上立著個騎馬英雄的大石象,中央一條很長的甬道,兩麵石欄,欄外植著整整齊齊高的塔形低的鍾形的常綠樹。從那甬道一層高似一層,一直到大殿,殿前一排十二座穹形窗,中間是凸出的圓形屋。彩雲走近圓屋,早有接引大臣把彩雲引上殿來。卻見德皇峨冠華服,南麵坐著,兩旁擁護劍佩鏗鏘的勳戚大臣,氣象很是堂皇。彩雲隨著接引官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鞠躬大禮,照著向來覲見的儀節,都按次行了。那德皇忽含笑地向著彩雲道:“貴夫人昨朝辛苦了。”說著,手中擎著個錦匣,說道:“這是皇後賜給貴夫人的。今天皇後有事,不能再與貴夫人把晤,留著這個算紀念吧!”一麵說著,一麵就遞了下來。彩雲茫然不解,又不好動問,隻得胡裏胡塗地接了。這當兒,就有大臣啟奏別事,彩雲隻得慢慢退了下來。

到得車中,輪蹄轉動,要緊把那錦匣打開一看,不覺大大吃驚。原來這匣內並非珠寶,也非財帛,倒是一張活靈活現的小影:兩個羽帽迎風、長裙窣地的婦人,一個是嫋嫋婷婷的女郎,一個是莊嚴璀璨的貴婦。那女郎,不用說是自己的西裝小像;這個貴婦,就是昨天並肩拍照的維亞太太。心中恍然大悟道:“原來維亞太太就是聯邦帝國大皇帝飛蝶麗皇後,世界雄主英女皇維多利亞的長女,維多利亞第二嗄!怪不得她說,她的身分地位能拘束我了。虧我相處了半月有零,到今朝才明白,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心中就一驚一喜,七上八落起來。

那車子卻已回到了自己門口,卻又看見門口停著一輛轎車。彩雲這兩天遇著多少奇怪事情,心裏真弄得恍恍惚惚、提心吊膽的,見了此車,心裏又疑心道:“這車不知又是誰的了。”此時丫鬟仆婦已候在門口,都來攙扶,阿福也來車前站著。彩雲就問道:“老爺那裏有什麼客?”阿福道:“就是畢葉先生。”彩雲所了,心裏觸動昨天拍照的事情,就大喜道:“原來就是他?我正要見他哩!你們攙我到客廳上去。”說著,就曲折行來。剛走到廳門口,彩雲望裏一張,隻見滿桌子攤著一方一方的畫圖,雯青正彎著腰在那裏細細賞玩,畢葉卻站在桌旁。彩雲就叫“且不要聲張,讓我聽聽那東西和老爺說什麼。”隻聽雯青道:“這圖上紅色的界線,就是國界嗎?”畢葉道:“是的。”雯青道:“這界線準不準呢?”畢葉道:“這地圖的可貴,就在這上頭。畫這圖的人是個地學名家,又是奉著政府的命令畫的,哪有不準之理!”雯青道:“既是政府的東西,他怎麼能賣掉呢?”畢葉道:“這是當時的稿本。清本已被政府收藏國庫,秘密萬分,卻不曉留著這稿子在外。這人如今窮了,流落在這裏,所以肯實。”雯青道:“但是要一千金鎊,未免太貴了。”畢葉道:“他說,他賣掉這個,對著本國政府,擔了泄漏秘密的罪,一千鎊價值還是不得已呢!我看大人得了此圖,大可重新把它好好的翻印,送呈貴國政府,這整理疆界的功勞是不小哩,何在這點兒小費呢!”彩雲聽到這裏,心裏想:“好呀,這東西倒瞞著我,又來弄老爺的錢了。我可不放他!”想著,把簾子一掀,就飄然地走了進去。正是:

羨煞紫雲傍霄漢,全憑紅線界華戎。

不知彩雲見了畢葉問他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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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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