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憤輿論學士修文救藩邦名流主戰

話說雯青趕出了阿福,自以為去了個花城的強敵,愛河的毒龍,從此彩雲必能回首麵內,委心帖耳的了,衽席之間不用力征經營,倒也是一樁快心的事。這日出去,倒安心樂意地辦他的官事了。先到龔尚書那裏,謝他帕米爾一事維持之恩;又到錢唐卿處,商量寫著薛、許兩欽差的信。到了第二日,就銷假到衙,照常辦事。光陰荏苒,倏忽又過了幾月。那時帕米爾的事情,楊誼柱也查複進來,知道國界之誤,已經幾十年,並不始於雯青;又有薛淑雲、許祝雲在外邊,給英、俄兩政府交涉了一番,終究靠著英國的勢力,把國界重新畫定,雯青的事從此也就平靜了。

卻說有一天,雯青到了總署,也是冤家路窄,不知有一件什麼事,給莊小燕忽然意見不合爭論起來,爭到後來,小燕就對雯青道:“雯兄久不來了,不怪於這裏公事有些隔膜了。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變的,隻看雯兄養屙一個月,國家已經蹙地八百裏了。這件事,雯兄就沒有知道吧?”雯青一聽這話,分明譏誚他,不覺紅了臉,一語答不出來。少時,小燕道:“我們別盡論國事了,我倒要請教雯兄一個典故:李玉溪道‘梁家宅裏秦宮入’,兄弟記得秦宮是被梁大將軍趕出西第來的,這個入字,好象改做出字的妥當。雯兄,你看如何?”說完,隻管望著雯青笑。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待要發作,又怕蜂蠆有毒,惹出禍來,隻好納著頭,生生地咽了下來。坐了一會,到底兒坐不住,不免站起來拱了拱手道:“我先走了。”說罷,回身就往外走,昏昏沉沉忘了招呼從人。剛從辦事處走到大堂廊下,忽聽有兩三個趕車兒的聚在堂下台階兒上,密密切切說話,一個彷佛是莊小燕的車夫,一個就是自己的車夫。隻聽自己那車夫道:“別再說我們那位姨太太了,真個象饞嘴貓兒似的,貪多嚼不爛,才扔下一個小仔,倒又刮上一個戲子了!”那個車夫問道:“又是誰呢?”一個低低地說道:“也是有名的角兒,好象叫做孫三兒的。我們那位大人不曉得前世作了什麼孽,碰上這位姨太太。這會兒天天兒趕著堂會戲,當著千人萬人麵前,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丟眉弄眼,穿梭似地來去,這才叫現世報呢!”這些車夫原是無意閑談,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聽得齊全,此時恍如一個霹靂,從青天裏打入頂門,頓時眼前火爆、耳內雷鳴,心裏又恨、又悔、又羞、又憤,迷迷糊糊欻地一步跨出門來,睜著眼喝道:“你們嚷什麼?快給我套車兒回家去!”那班趕車的本沒防雯青此時散衙,倒都吃了一驚。幸虧那一輛油綠圍紅拖泥的大鞍車,駕著匹菊花青的高背騾兒,好好兒停在當院裏沒有卸,五六個前頂後跟的家人也都聞聲趕來。那當兒,趕車的預備了車踏凳,要扶雯青上車,不想雯青隻把手在車沿兒上一搭,倏地鑽進了車廂,嘴裏連喊著:“走!走!”不一時,蹄翻輪動,出了衙門,幾十隻馬蹄蹴得煙塵堆亂,直向紗帽胡同而來。

才到門口,雯青一言不發,跳下車來,鐵青著臉,直瞪著眼,一口氣隻望上房跑。幾個家人在背後手忙腳亂地還跟不上。金升手裏抱著門簿函牘,正想回事,看這光景,倒不敢,縮了回來。雯青一到上房,堂屋裏老媽丫頭正亂糟糟嚷做一團,看見主人連跌帶撞地進來,背後有個家人隻管給她們搖手兒,一個個都嚇得往四下裏躲著。雯青卻一概沒有看見,隻望著彩雲的房門認了一認,揭起氈簾直搶入去。那當兒,彩雲恰從城外湖南會館看了堂會戲回來,卸了濃妝,脫了豔服,正在梳妝台上支起了金粉鏡,重添眉翠,再整鬟雲,聽見雯青掀簾跨進房來,手裏隻管調勻脂粉,要往臉上撲,嘴裏說道:“今兒回來多早呀!別有什麼不?”說到這裏,才回過頭來。忽見雯青已撞到了上回並枕談心的那張如意軟雲榻邊,卻是氣色青白,神情恍惚,睜著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頓了半晌,才說道:“你好!你騙得我好呀!”彩雲摸不著頭腦,心裏一跳,臉上一紅,倒也愣住了。正想聽雯青的下文,打算支架的話,忽見雯青說罷這兩句話,身體一晃,兩手一撒,便要往前磕來。彩雲是吃過嚇來的人,見勢不好,說聲:“怎麼了,老爺?”搶步過來,攔腰一抱,脫了官帽,禁不住雯青體重,骨碌碌倒金山、摧玉柱的兩個人一齊滾在榻上。等到那班跟進來的家人從外套房趕來,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彩雲喘籲籲騰出身來,在那裏老爺老爺地推叫。誰知雯青此時索性閉了眼,呼呼的鼾聲大作起來。彩雲輕輕摸著雯青頭上,原來火辣辣熱得燙手,倒也急得哭起來,問著家人們道:“這是怎麼說的?早起好好兒出去,這會兒到底兒打哪兒回來,成了這個樣兒呢?”家人們笑著道:“老爺今兒的病多管有些古怪,在衙門裏給莊大人談公事,還是有說有笑的;就從衙內出來,不曉得半路上聽了些什麼話,頓時變了,叫奴才們哪兒知道呢!”正說著,隻見張夫人也皺著眉,顫巍巍地走進來,問著彩雲道:“老爺呢?怎麼又病了!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樣的了!”彩雲低頭不語,隻好跟著張夫人走到雯青身邊,低低道:“老爺發燒哩!”隨口又把剛才進房的情形說了幾句。張夫人就坐在榻邊兒上,把雯青推了幾推,叫了兩聲,隻是不應。張夫人道:“看樣兒,來勢不輕呢!難道由著病人睡在榻上不成?總得想法兒挪到床上去才對!”彩雲道:“太太說得是。可是老爺總喊不醒,怎麼好呢?”

正為難間,忽聽雯青嗽了一聲,一翻身就硬掙著要抬起頭來,睜開眼,一見彩雲,就目不轉睛地看她,看得彩雲吃驚,不免倒退了幾步。忽見雯青手指著牆上掛的一幅德將毛奇的畫像道:“哪,哪,哪,你們看一個雄赳赳的外國人,頭頂銅兜,身掛勳章,他多管是來搶我彩雲的呀!”張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頭,湊著雯青道:“老爺醒醒,我扶你上床去,睡在家裏,哪兒有外國人!”雯青點點頭道:“好了,太太來了!我把彩雲托給你,你給我好好收管住了,別給那些賊人拐了去!”張夫人一麵噢噢地答應,一麵就趁勢托了雯青頸脖,坐了起來,忙給彩雲招手道:“你來,你先把老爺的腿挪下榻來,然後我抱著左臂,你扶著右臂,好歹弄到床上去。”彩雲正聽著雯青的話有些膽怯,忽聽張夫人又叫她,磨蹭了一會,沒奈何,隻得硬著頭皮走上來,幫著張夫人半拖半抱,把雯青扶下地來,站直了,卸去袍褂,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邁到了床邊兒上。此時雯青並不直視彩雲,倒伸著頭東張西望,好象要找一件東西似的。一時間眼光溜到床前鏡台上擺設的一隻八音琴,就看住了。原來這八音琴與尋常不同,是雯青從德國帶回來的,外麵看著是一隻火輪船的雛型,裏麵機栝,卻包含著無數音譜,開了機關,放在水麵上,就會一麵啟輪,一麵奏樂的。不想雯青愣了一會,喊道:“啊呀,不好了!薩克森船上的質克,駕著大火輪,又要來給彩雲寄什麼信了!太太,這個外國人賊頭鬼腦,我總疑著他。我告你,防著點兒,別叫他上我門!”雯青這句話把張夫人倒蒙住了,順口道:“你放心,有我呢,誰敢來!”彩雲卻一陣心慌,一鬆手,幾乎把雯青放了一跤。張夫人看了彩雲一眼道:“你怎麼的?”於是妻妾兩人輕輕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墊平了枕,蓋嚴了被,張夫人已經累得麵紅氣促,斜靠在床欄上。彩雲剛剛跨下床來,忽見雯青臉色一紅,雙眉直豎,滿麵怒容,兩隻手隻管望空亂抓。張夫人倒吃一驚道:“老爺要拿什麼?”雯青睜著眼道:“阿福這狗才,今兒我抓住了,一定要打死他!”張夫人道:“你怎麼忘了?阿福早給你趕出去了!”雯青道:“我明明看見他笑嘻嘻,手裏還拿了彩雲的一支鑽石蓮蓬簪,一閃就閃到床背後去了。”張夫人道:“沒有的事,那簪兒好好兒插在彩雲頭上呢!”雯青道:“太太你哪裏知道?那簪兒是一對兒呢,花了五千馬克,在德國買來的。你不見如今隻剩了一支了嗎?這一支,保不定明兒還要落到戲子手裏去呢!”說罷,嗐了一聲。張夫人聽到這些話,無言可答,就揭起了半角帳兒,望著彩雲。隻見彩雲倒躲在牆邊一張躺椅上,低頭弄著手帕兒。張夫人不免有氣,就喊道:“彩雲!你聽老爺盡說胡話,我又攪不清你們那些故事兒,還是你來對答兩句,倒怕要清醒些哩!”彩雲半抬身挪步前行,說道:“老爺今天七搭八搭,不知道說些什麼,別說太太不懂,連我也不明白,倒怪怕的。”說時已到床前,鑽進帳來,剛與雯青打個照麵。誰知這個照麵不打倒也罷了,這一照麵,頓時雯青鼻搧唇動,一手顫索索拉了張夫人的袖,一手指著彩雲道:“這是誰?”張夫人道:“是彩雲呀!怎麼也不認得了?”雯青咽著嗓子道:“你別冤我,哪裏是彩雲?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台妓女梁新燕。我不該中了狀元,就背了舊約,送她五百銀子,趕走她的。”說到此,咽住了,倒隻管緊靠了張夫人道:“你救我呀!我當時隻為了怕人恥笑,想不到她竟會吊死,她是來報仇!”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兩腳往上一伸,一口氣接不上,就厥了過去。張夫人和彩雲一見這光景,頓時嚇做一團。滿房的老媽丫頭也都鳥飛鵲亂起來,喊的喊,拍的拍,握頭發的,掐人中的,鬧了一個時辰,才算回了過來。寒熱越發重了,神智越發昏了,直到天黑,也沒有清楚一刻。張夫人知道這病厲害,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請陸大人來看脈。

原來菶如這幾年在京沒事,倒很研究了些醫學,讀幾句《湯頭歌訣》,看兩卷《本草從新》,有時碰上些兒不死不活的病症,也要開個把半涼半熱的方兒,雖不能說盧扁重生,和緩再世,倒也平正通達,死不擔差,所以滿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不稱他名殿撰,倒叫他名太醫了。就是雯青家裏,一年到頭,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圓兒的,何況此時是雯青自己生病呢!本是個管、鮑舊交,又結了朱、陳新好,一得了信息,不用說車不俟駕地奔來,聽幾句張夫人說來的病源,看一回雯青發現的氣色,一切脈,就搖頭說不好,這是傷寒重症,還夾著氣鬱房勞,倒有些棘手。少不得盡著平生的本事,連底兒掏摸出來,足足磋磨了一個更次,才把那張方兒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交給張夫人,再三囑咐,必要濃煎多服。菶如自以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必然有旋乾轉坤的功勞。誰知一帖不靈,兩帖更凶,到了第三日爽性藥都不能吃了。等到小燕叫稚燕來看雯青,卻已到了香迷銅雀、雨送文鴛的時候。那時雯青的至好龔和甫、錢唐卿都聚在那裏,幫著菶如商量醫藥。稚燕走進來,彼此見了,稚燕就順口薦了個外國醫生,和甫、唐卿倒都極口讚成,勸菶如立刻去延請。菶如搖著頭道:“我記得從前曾小侯信奉西醫,後來生了傷寒症,發熱時候,西醫叫預備五六個冰桶圍繞他,還擱一塊冰在胸口,要趕退他的熱。誰知熱可退了,氣卻斷了。這事我可不敢作主。請不請,去問雯青夫人吧!”和甫、唐卿還想說話,忽聽見裏麵一片哭聲,沸騰起來,卻把個文園病渴的司馬相如,竟做了玉樓赴召的李長吉了。稚燕趁著他們擾亂的時候,也就溜之大吉。倒是龔和甫、錢唐卿,究竟與雯青道義之交,肝膽相托,竟與菶如同做了托孤寄命的至友,每日從公之餘,彼來此往,幫著菶如料理雯青的後事,一麵勸慰張夫人,安頓彩雲;一麵發電蘇州,去叫雯青的長子金繼元到京,奔喪成服。後來發訃開喪,倒也異常熱鬧。

開喪之後,過了些時,龔和甫、錢唐卿正和菶如想商量勸也張夫人全家回南。還未議定,誰知那時中國外交上恰正起了一個絕大的風波,龔、錢兩人也就無暇來管這些事了。就是做書的,顧不得來敘這些事了。你道那風波是怎麼起的?原來就為朝鮮東學黨的亂事鬧得大起來,果然朝王到我國來請兵救援。我國因朝鮮是數百年極恭順的藩屬,況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亂事,也靠著天兵戡平禍亂的。這回來請兵,也就按著故事,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總兵魯通一統了盛軍馬步三千,提督言紫朝領了淮軍一千五百人,前去救援。不料日本聽見我國派兵,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條約,也派大鳥介圭帶兵徑赴漢城。後來黨匪略平,我國請其撤兵,日本不但不撤兵,反不認朝鮮為我國藩屬,又約我國協力幹預他的內政。我國嚴詞駁斥了幾回,日本就日日遣兵調將,勢將與我國決裂。那時威毅伯雖然續派了馬裕坤帶了毅軍,左伯圭統了奉軍,由陸路渡鴨綠江到平壤設防,還是老成持重,不肯輕啟兵端,請了英、俄、法,德各國出來,竭力調停,口舌焦敝,函電交馳,別的不論,隻看北洋總督署給北京總理衙門往來的電報,少說一日中也有百來封。不料議論愈多,要挾愈甚,要害坐失,兵氣不揚。這個風聲傳到京來,人人義憤填胸,個個忠肝裂血,朝勵枕戈之誌,野聞同袍之歌,不論茶坊酒肆、巷尾街頭,一片聲地喊道:“戰呀!開戰呀!給倭子開戰呀!”

誰知就在這一片轟轟烈烈的開戰聲中,倒有兩個瀟瀟灑灑的出奇人物,冒了炎風烈日,帶了硯匣筆床,特地跑到後載門外的十剎海荷花蕩畔一座酒樓上,憑欄寄傲,把盞論文。你道奇也不奇?那當兒,一輪日大如盤,萬頃花開似錦,隱隱約約的是西山嵐翠,縹縹渺渺的是紫禁風煙,都趁著一陣熏風,向那酒樓撲來。看那酒樓,卻開著六扇玻璃文窗,護著一桁冰紋畫檻,靠那檻邊,擺著個湘妃竹的小桌兒,桌上羅列些瓜果蔬菜,茶具酒壺,破硯殘箋、斷墨禿筆也七橫八豎的拋在一旁。桌左邊坐著個豐肌雄幹,眉目開張,岸然不愧偉丈夫,卻赤著膊,將辮子盤在頭頂,打著一個椎結。右邊那個,卻是氣凝骨重,顧視清高,眉宇之間,秋色盎然,身穿紫葛衫,手搖雕翎扇。你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原來倒是書中極熟的人兒,左邊的就是有名太史聞韻高,右邊的卻是新點狀元章直蜚。兩人酒酣耳熱,接膝談心,把個看花飲酒的遊觀場,當了運籌決策的機密室了。隻見聞韻高眉一揚,鼻一掀,一手拿著一海碗的酒,望喉中直倒;一手把桌兒一拍,含糊地道:“大事去了,大事去了!聽說朝王虜了,朝妃囚了,牙山開了戰了!威毅伯還在夢裏,要等英、俄公使調停的消息哩!照這樣因循坐誤,無怪有名的禦史韓以高約會了全台,在宣武門外鬆筠庵開會,提議參劾哩!前兒莊煥英爽性領了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覲見起來,當著皇上說了多少放肆的話。我倒不責備莊煥英那班媚外的人,我就不懂我們那位龔老師身為輔弼,聽見這些事也不阻擋,也沒決斷!我昨日謁見時,空費了無數的唇舌。難道老夫子心中,‘和’‘戰’兩字,還沒有拿穩嗎?”章直蜚仰頭微笑道:“大概摸著些邊兒了,拿穩我還不敢說。我問你,昨兒你到底說了些什麼?”

韻高道:“你問我說的嗎?我說日本想給我國開戰並非臨時起意的,其中倒有四個原因:甲申一回,李應是被我國虜來,日本不能得誌,這是想雪舊怨的原因;朝鮮通商,中國掌了海關,日廷無利可圖,這是想奪實利的原因;前者王太妃薨逝,我朝遣使致唁,朝鮮執禮甚恭,日使相形見絀,這是相爭虛文的原因;金玉均久受日本庇護,今死在中華,又戮了屍,大削日本的體麵,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攢積這四原因,醞釀了數十年,到了今日,不過借著朝鮮的內亂、中國的派兵做個題目,發泄出來。餓虎思鬥、夜郎自大,我國若不大張撻伐,一奮神威,靠著各國的空文勸阻,他哪裏肯甘心就範呢!多一日遲疑,便失一天機會,不要弄到他倒著著爭先,我竟步步落後,那時悔之晚矣!我說的就是這些話,你看怎麼樣?”直蜚點點頭道:“你的議論透辟極了。我也想我國自法、越戰爭以來,究竟鎮南的小勝,不敵馬尾的大敗。國威久替,外侮叢生,我倒常怕英、俄、法、德各大國,不論哪一國來嚐試嚐試,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發難的,倒是區區島國。雖說幾年來變法自強,蒸蒸日上,到底幅員不廣,財力無多。他既要來螳臂當車,我何妨去全獅搏兔,給他一個下馬威,也可發表我國的兵力,叫別國從此不敢正視。這是對外的情形,固利於速戰,何況中國正辦海軍。上回南北會操時候,威毅伯的奏報也算得鋪張揚厲了,但隻是操演的虛文,並未經戰鬥的實驗。即旗綠淮湘,陸路各軍,自平了太平軍,也閑散久了,恐承平無事,士不知兵,正好趁著這番大戰他一場,借硝煙彈雨之場,寓秋獮春苗之意,一旦烽煙有警,鼙鼓不驚。這是對內說,也不可不開戰了。在今早就把這兩層意思,在龔老師處遞了一個手折,不瞞你說,老師現在是排斥眾議,力持主戰的了。聽說高理惺中堂、錢唐卿侍郎,亦都持戰論。你看不日就有宣戰的明文了。你有條陳,快些趁此時上吧!”韻高忙站起來,滿滿地斟了一大杯酒道:“得此喜信,勝聽撻音,當浮一大白!”於是一口氣喝了酒,抓了一把鮮蓮子過了口,朗吟道:“東海湄,扶桑涘,欲往從之多蛇豕!乘風破浪從此始。”直蜚道:“壯哉,韻高!你竟想投筆從戎嗎?”韻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請征倭的折子,想立刻遞奏的,恐怕單銜獨奏,太覺勢孤,特地請你到這裏來商酌商酌,會銜同奏何如?”說著,就從桌上亂紙堆中抽出一個折稿子,遞給直蜚。直蜚一眼就見上麵貼著一條紅簽兒,寫著事由道:

奏為請飭海軍,速整艦隊遊弋日本洋,擇要施攻,以張國威而伸天討事。

直蜚看了一遍,拍案道:“此上策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海軍提督膽小如鼠,到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耳!”說著,就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白紙條兒,給韻高看道:“你隻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電報,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哩!”韻高接著看時,隻見紙上寫著道:

複丁提督:牙山並不在漢口內口,汝地圖未看明,大隊到彼,倭未必即開仗!夜間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謂人有七分怕鬼也。言紫朝在牙,尚能自固,暫用不著汝大隊去;將來俄擬派兵船,屆時或今汝隨同觀戰。稍壯膽氣。

韻高看罷,大笑道:“這必然是威毅伯檄調海軍,赴朝鮮海麵為牙山接應,丁雨汀不敢出頭,反飾詞慎防日軍暗襲,電商北洋,所以威毅伯有這複電,也算得善戲謔兮的了!傳之千古,倒是一則絕好笑史。不過我想把國家數萬裏海權,付之若輩庸奴,一旦僨事,威毅伯的任用匪人,也就罪無可逭了。”直蜚道:“我聽說湘撫何太真,前日致書北洋,慷慨請行,願分戰艦隊一隊,身任司令,要仿杜元凱樓船直下江南故事。威毅伯得書哈哈大笑,置之不複。我看何玨齋雖係書生,然氣旺膽壯,大有口吞東海之概,真派他統率海軍,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知。”兩人一麵飲酒議論,一麵把那征倭的疏稿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直蜚提起筆來,斟酌了幾個字,署好了銜名,說道:“我想先帶這疏稿送給龔老師看了,再遞何如?”韻高想了想,還未回答,忽聽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隨後就見一個人滿頭是汗、氣籲籲地掀簾進來,向著直蜚道:“老爺原來在這裏。即刻龔大人打發人來告訴老爺,說日本給我國已經開戰了,載兵去的英國高升輪船已經擊沉了,牙山大營也打了敗仗了。龔大人和高揚藻高尚書懮急得了不得,現在都在龔府,說有要事要請老爺去商量哩!”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連忙收起了折稿,付了酒錢,一同跑下樓來,跳上車兒,直向龔尚書府第而來。正是:

半夜文星驚黯淡,一輪旭日照元黃。

不知龔尚書來招章直蜚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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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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