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國春秋 作者:汪寄年代:清代577   

《海國春秋》正文 第四回 重心膂入獄脫真才 掩耳目焚牢燒假犯

重心膂入獄脫真才掩耳目焚牢燒假犯

話說馳到大怒、舉斧急砍者,乃係石漢卿——因該班值宿,親丁十四口遭焚,未存半個,所以恨極——當時見著,盡力劈下。將及子郵,忽有三股長叉將斧架住。漢卿驚視,卻係王彥升,漢卿怒道:“賢弟如何倒護凶徒?”

彥升道:“尊兄未曾詳察,他在禁城中放火,延燒大小數十家,殺傷兵將不計其數,定有羽黨,須細細究審,窮追齊全,以正國法。今將他殺死,餘黨從何追究,豈不受皇上責罰?或再發作於不意之中,我等豈不道其荼毒!”

漢卿收斧道:“是也,賢弟見識,勝吾百倍。合抬入晉王府中,請研究審。”

乃同解進城。

卻說晉王昨夜聞得鉦聲驟起,披衣上樓,見西城半壁通紅;又有王彥升為緊要事請見,因係心腹,立刻命人。彥升行過禮,慌奏道:“火乃凶徒所放,殿下須要謹慎。昨日羅彥環請臣等於樓中飲酒,突有一人仗劍衝上,自稱韓通之弟韓速。臣無兵器,視勢頭凶猛,暗從後簷合漏溜下逃脫,複從葡萄棚後跳人臣園內,奔來報知。此刻仍在羅家,請發令旨,傳各門內外將官領兵用心把守,毋使免脫。”

晉王見彥升鼻額俱遭傷損,立刻依允,將令箭交付道:“卿可督理此事,務擒凶手,勿得縱揚。”

彥升得令去後,隻見火勢延燒更大,滿天皆紅,接連報道:“燒過陶學士住宅”,“史副使、王故相家俱遭焚火”,“又延到石節度府了”。及至火勢漸衰,天已明亮,王彥升回奉道:“凶徒猛不可當,今殺往西去了,請下令除禦林軍外,凡各將士俱繞出西門,遠近分布擒拿。”

晉王問道:“西城執掌,昨日仍係曹翰麼?”

彥升道:“正是。”

晉王笑道:“韓速將就縛矣。”

彥升疑心,問道:“曹翰雖勇,而此人如生龍活虎,恐不能敵。”

晉王道:“非也,苗先生未從聖上出征,算定都中必有兵火,卻無大害,因留下製度的兵器,逐細交代曹翰,遇水自成擒矣。”

彥升道:“兵器總不出十八般,又有什麼新製度?”

晉王道:“此兵器雖不離十八般之中,實出於十八般之外,他兵器要剛強,此卻偏要綿軟,他兵器要堅牢,此卻不妨於柔脆。”

彥升道:“臣愚,實莫能解。”

晉王道:“其法用長藤於上,四麵紮小鋼倒須鉤四個,下紮苧麻須二團,挨尺而紮。每藤長九尺,紮五紮,餘四尺作柄,千百齊舉,無論鉤著何處,倒須咬緊則不能脫。凶徒雖用刀斧將藤砍斷,鉤子仍釘在身,後節又複向前鉤搭,雖十分猛勇,怎當得滿身拖著斷藤苧麻,豈不累贅?”

彥升問道:“如何遇水成擒?”

晉王道:“當時問苗先生,伊雲未來之數,不能十分明白,曾經挨宿演禽化,推凶徒挨著尾火虎,國家挨著箕水豹,虎既不能勝豹,而水又足以製火,故課謂遇水即成擒矣。卿試往觀之。”

彥升正欲下樓,隻見內監奏道:“據報凶人已砍落鎖栓,出西門去了。”

晉王道:“不妨,遇水自然受縛。”

彥升辭出,攜兵上馬,直到湖畔,見子郵縛在車中,漢卿舉斧,所以搶上使叉托住說明,抬到王府。隻見西城巡察禦史奏道:“凶徒焚燒八十三家,俱係勳臣將士,內中陶穀、羅彥環兩家最苦,大小人口,俱遭焚絕。史圭、石漢卿兩家家人有逃出者,家產盡空。王溥家人未曾傷損,細軟雖多搬出,王溥新柩重大,不及搬移,已遭燒毀,隻尋出個焦枯頭顱,餘俱灰燼無存。”

西城副禦史奏道:“驗得羅彥環家苑內樓上,腰斬而死一名是賀恭;雙腕斷下未死一名是陶穀;連頭帶手劈下而死一名是錢寧;身宣剪開而死一名是羅彥環;腦遭擊碎而死一名是羅複智;雙腕斷下、小肚破開而死一名是火龍;雙腿斷下而死一名是鐵吉;墜樓腦碎頸折而死一名是曹芝。樓下殺死童子二口,酒房殺死司酒五口,廚下殺死廚役二口,家內人口被燒無從查驗。又驗得王彥升家堂前殺死裸體婦人一名,是王彥升之妻石氏;無名裸體男子三口。榻前殺死精身婦人一名是陶穀之妻石氏,無名精身男子二口。”

西城指揮使又奏道:“查得西城內外,殺死上將三員是馬賽龍、牛如虎、羅重。殺傷裨將六十三名,殺死兵士八百二十六名,帶傷者不計其數。”

晉王聽畢,命抬陶學士來看,舁到殿上,兩手連袖俱無,鮮血點滴。晉王垂淚道:“先生苦矣,舉家又遭焚死。”

陶穀勉強道:“幸臣之妻昨日王姨娘請去,得免此難。”

晉王問彥升道:“爾知家事否?”

彥升道:“未知。”

晉王將西城禦史奏報單子擲下,道:“閨門若此,玷厚官箴矣。”

彥升抬起看畢,滿麵羞慚,向陶穀道:“好姐姐教得好妹子。”

陶穀道:“可與我看。”

彥升置於其前,陶穀看畢道:“在爾家還來怪我麼?”

殿前諸人都笑起來。彥升慚赧無地,將頭向石階撞去,腦漿迸出,登時命絕。陶穀歎息道:“隻顧終身榮華,誰知今日厚死,半生心血枉費,到此方知,追悔何及!”

說畢大吼,聲止歸陰。

晉王傳命將二屍抬去,再將凶孑已押上審問。子郵合目閉口,終無半字。範質道:“想係傷極重了,請且收禁,待稍回轉些,再行嚴究。”

晉王依允,將子郵下入府牢。立刻將擒獲情節,拜表馳奏。

太祖知之,厚賞光義。光義立薦仲卿才學淵深,並將不肯出仕情狀奏明。太祖道:“且緩圖之。”

光義領旨,路上以疑事請決,仲卿逐事析剖,甚相敬服,直到汴京。

光義家住崇德坊,近於街市,恐甚嘈雜,城北有草庵——幼時曾出家於此,後來還俗周遊,為宋元勳,乃於其旁收得空地三十畝,築成別墅,地僻人稀,閑常在此習靜——因請仲卿移榻於此,各事人役俱全,另有書童四名,朝夕服侍。曹彬遣人送到行李,又贈黃金十鎰、白銀五百兩,仲卿俱令收下。因見書童分班侍候,寸步不離,難於在外探訪辦理,乃每日騎驢,帶齊四名,以尋古跡為名,東驅西馳。童子追隨,喘息不暇,五日之後,個個怨歎。

仲卿聽知,次日,自行攬驢出門,童子一齊跟著,仲卿道:“今日訪尋信陵君墓,去得更遠,你們四人毋需隨行。”

童子回道:“家爺吩咐,若不跟隨,必致獲譴。”

仲卿道:“你們昨日埋怨,我俱聽清,若在城內,自然帶著同去,今往郊外,要你們做什麼?如不依說,我自將埋怨的話告訴苗爺。”

眾童子道:“小的們遵老爺命,恐家爺問時,求為方便。”

仲卿道:“這個自然。”

童子乃俱回去。

仲卿先知子郵囚於府獄,乃向開封府來。到時係定驢兒,往前觀看,不說那衙門雄壯,狴犴威嚴,佇望多時,無由得人。走出大門,見個老婦人挎著籃子,坐在階邊啼啼哭哭,其聲甚哀。故走近問道:“婆婆所哭何事?”

隻見淚眼仰望道:“老身伍氏,因子魏照遭誣係獄,前月喊冤,府尹大人恩準,於縣提到,下此牢內。今送飯來,未帶例錢,不許入去,足以悲痛。莫說家內無錢,即便有錢,此刻到南門外再來,就是不晚,何能走得動?”

仲卿道:“家內豈無親戚族人可托代勞者?”

伍氏道:“先夫在日,家業豐餘,遠近親族有求於寒家,訓誨,終年遊蕩,無人照管,忽有賊犯,栽誣寄頓,負屈莫仲。”

仲卿道:“官事真假,自有雪時,你老人家如此勞苦,恐不能自保,仍當讓人代送為是。”

伍氏道:“先夫當日與許多親友來往,老身看見俱是便佞奉承的,當經屢勸絕交,哪裏肯從?仍有小姑也曾痛諫他哥哥,亦未見聽,就惱了,也不來往,如今十多年了。”

仲卿陡然計上心來,問道:“相隔多少路?”

伍氏道:“他住輝縣,離此遠哩!”

仲卿又問道:“他家有些什麼人?”

伍氏道:“姑丈已死,隻有外甥,其時年方正輕,比牢中這畜生大二歲,今年二十歲了,也有十餘年還曾見麵。”

仲卿道:“姓甚名誰?”

伍氏道:“姓古名璋。”

仲卿道:“老婆婆,你母家莫非姓伍麼?”

伍氏道:“正是。”

仲卿道:“獄內的莫非名喚魏照麼?”

伍氏驚訝道:“尊官何以知之?”

仲卿慌慌作禮道:“原來你是舅母,我乃外甥古璋。母親聞得舅舅去世,未知舅母近況如何,久要命甥來京探望,前日到時,訪問不著,何期今日於此會見。既係管牢的故作艱難,待我同去。”

伍氏起身拭淚看道:“原來你是外甥,這般長成白胖了。你母親還好麼?”

仲卿道:“賴庇康劍且送飯與表弟吃過,再來細談。仍有句話,外甥而今改姓仲名喚仲卿,對表弟說,叫他不必說我姓古。”

伍氏道:“如此,曉得。”

同到獄前,仲卿敲門,隻見牢窟中伸出個癩頭來,喝道:“係何人大驚小怪,胡亂敲門!”

仲卿取出塊白銀遞交道:“有親人在獄,今送飯來,托行方便。”

癩子視銀道:“這個禮平時盡夠,連日添了要犯,巡守勞苦,仍要加增加增。”

仲卿又取塊添他,癩子喜歡,慌慌開門,同伍氏進到底牢,黑暗難過,穢氣莫當。癩卒道:“魏照,你母親送飯來了!”

忽聞數人喊道:“與我們一口救命!”

仲卿看去,都係銬子鐐扭俱全的。伍氏隻作不聽見,將飯徑喂魏照。眾人道:“與我們半盞,明日堂審就改釋口放魏照,不與我們吃,看你兒子可得生活!”

正說間,忽聞得一聲響,伍氏跌腳道:“好苦也,強盜又來了!”

仲卿看時,乃係個輕犯,扭而不鐐,自外人來,將飯搶翻在地,便伏在地上湊著吃。伍氏恨極,亂踢亂踏,那囚範總不理他,將地上飯吃完方爬起去。仲卿道:“這老人家可憐,千辛萬苦送來,你都吃了,叫他心裏如何過得?”

犯人道:“通牢囚徒俱係兩日無米下肚,哪家飯來不搶?”

仲卿問癩卒道:“是何道理?”

癩卒道:“管獄的將口糧借用,連我們堂食還是自己尋去哩!”

仲卿道:“居此汙穢之處,腹中不飽,定生疾疫。”

癩卒道:“每年饑飽均勻,猶有幾個收拾,今年諒要加上幾倍哩!”

仲卿道:“而今統共有多少人犯?”

癩卒屈指數道:“二十九個。”

仲卿道:“可將犯人名字報來。”

癩卒逐個數報。仲卿見有韓速名字,乃拿出錠小銀與癩卒道:“爾可買些麵米、肉腐、萊蔬、油鹽等件煮起來,請他們吃頓飽,算我結個善緣罷!”

癩卒看見銀子,問道:“果然真的麼?”

仲卿道:“怎麼不真?”

癩卒道:“買得來,眾犯吃下去,我不管向他們討錢。”

仲卿道:“誰要你管?”

癩卒乃接銀出去。

仲卿便向囚犯按名而呼,呼到韓速,並無人應。仲卿問道:“韓速係虛名麼?”

搶飯囚徒答道:“豈有此理!這人進牢,從未說話,在那角裏不是麼?”

仲卿近前看時,渾身俱係無數大小鐵練捆住,釘鎖在大木枋上,用手按之,肌體微溫。仲卿向耳邊道:“子郵無恙?”

亦不見應。仲卿道:“願足下寬懷毋憂。”

說畢,仍另呼囚犯。

這裏伍氏已細與魏照言明,仲卿道:“舅母請先回家,外甥夜此,待表弟吃完再出去。”

伍氏道:“你可到我家看看?”

仲卿道:“今朝素手,且公事未完,過兩日自來叩見。”

伍氏道:“住處搬了,不是當年大房子地方,所以你未曾尋訪得著。今在南門外西邊馬鞍巷內,朝東第六個門就是。”

仲卿應道:“曉得了。”

伍氏去後,癩卒已買齊物件,小牢子挑人,立刻上鍋,收拾調和,卻是芥菜煮豆渣,分與眾囚犯。子郵也不吃,仲卿勸用,子郵道:“先生休矣,毋勞過慮!”

癩卒喊道:“請仲爺往外麵吃酒。”

仲卿出來,隻見桌上擺著兩個豬首、八碗豆腐。禁子、牢頭、眾卒舉箸以待,仲卿坐下同吃,真正風卷殘雲,霎時間俱盤空碗盡矣。爭持酒瓶,一輪未周,早經告罄。眾人齊叫添酒,癩卒裝聽不見。有個牢子走起來,揪著癩卒耳朵喝道:“張家,你太狠些,過於無理,那錠銀子有五兩多重,你買二十斤豆渣,十五斤麵,二十斤芥菜,半斤油,半斤鹽,十五斤豆腐,兩個豬首,二斤酒,共未用去二兩銀子,難道就罷了不成!”

癩卒道:“並非你的銀子,管甚鳥事!”

禁子道:“這位爺結善緣的銀子,滿牢人都有份,豈有聽你賺上腰之理?快將剩的銀還他。”

癩卒道:“偏不還。”

禁子怒道:“這樣不識好歹,果然騙銀,我們打你!”

眾卒道:“有理!”

大家攢住,仲卿勸解不開,隻見將癩子揪倒,渾身摸撚,搜出銀來。癩子在地嚎哭,打滾跌腳。牢頭道:“這位爺既做好事,必不要銀回去,我們公分,大家領情罷!”

仲卿道:“很好,也分一份與地上這位。”

禁子道:“便宜他了。”

當將銀剪碎均分。仲卿道:“天晚了,我告別也!”

牢頭、禁子道:“爺寓何處,我們送爺歸第。”

仲卿道:“好。”

癩子道:“我也去來。”

仲卿道:“好,同去,內外不可疏忽。”

禁子道:“各犯俱也料理停當。”

照會各役小心。

仲卿乃帶同月行到庵前,牢頭站住道:“這是苗大人養靜之所,誰敢亂人?”

仲卿道:“不妨,我既寓在此,苗大人自然是我的居停,怕什麼事?”

禁子、牢頭、癩子道:“已送爺到此,我們轉去罷。”

仲卿牽著禁子手道:“寓中有現成薄酒,請用杯如何?”

三人聞酒流涎,又怕入內,隻見四個童子同看庵門的道人齊迎前來。仲卿道:“這是舊相與,你們可請進庵。”

童子帶請帶拖進門,轉到花園水閣內。仲卿道:“酒來。”

童子答應下去,擺上盤碟。三人哪裏敢坐?仲卿道:“我明日到你公處,也不擾了。”

方才勉強坐下。童子提上數種香酒,問:“用何酒?”

癩子道:“都好。”

仲卿道:“取大杯來。”

牢頭道:“大杯更好。”

換上了輪斟,杯滿便幹,川流不息,俱倒在席上。仲卿取出彭葛助飲丹,每人灌下兩粒,須臾齊起來,道:“好酒!我們怎樣昏了?”

仲卿道:“三位已醉,乃解藥解醒。”

禁子道:“這是寶貝了,送我幾服。”

癩子道:“我不信有這種藥。”

仲卿道:“可再用醉,我代你解如何?”

癩子道:“我身上癢得難過,不敢飲了。”

禁子道:“我們吃。”

禁子、牢頭複吃了十餘大杯火酒,又醉了,要吐偏吐不出,引得癩子好笑。仲卿令童子取水來,將藥擂碎灌下,二人依然照舊。癩子道:“真奇怪,比仙丹更靈。”

仲卿道:“取飯來。”

童子捧上海味珍饈,酒醒腹內全不覺飽,複放量狼餐。

天色已亮,千謝萬謝,仲卿送出,叮囑:“無事可到這裏盤桓。”

三人連忙答應,途中互相疑猜。癩子道:“哪裏的造化!魏照係個窮犯,隻道全無生色,卻植出這個方子來,若不是苗大人的相好,如何能得揮金如土?我們功名富貴,從此發跡亦未可知。”

牢子道:“有些吃吃就彀了,還要功名富貴哩!”

禁子道:“回去叫魏照到上房,刑具可都鬆去,明日進牢,也見我們情分。”

癩子道:“走掉了是誰之過?”

禁子道:“呆子,他又非真犯,有這等表兄,還怕走到哪裏去?”

牢頭道:“說得有理。”

不覺已到獄中,將魏照換入上房,去其刑具,取飯請他。癩子又將昨日留下半碗豆腐、半碗肉湯拿出,說道:“魏大,你表兄來,須要說我的情分,從前的話都收藏起。”

魏照道:“自然說好。”

拋開歹牢內自此另眼不說。第三日,仲卿又到,慢道諸人足恭,隻見魏照散手散腳地坐在上房,仲卿道:“國法豈可輕去,如何移在這裏?”

禁子道:“無妨,令親遭仇誣陷,並非真罪,待查監時再上不遲。”

仲卿道:“還有人哩!”

禁子道:“仍在下麵。”

仲卿道:“我代他們說個情,那獄底汙穢難當,諸位做些好事,都移上來如何?”

癩子道:“使得,使得。”

同眾獄卒下去,將各囚犯帶到外牢。仲卿道:“還有哩!”

癩子道:“隻有韓速,不可動他,恐被風聞,招責不淺!”

仲卿道:“係重犯麼?”

牢頭道:“重得狠哩!”

仲卿道:“重犯自然隨他,他今日可飲食?”

癩子道:“隻吃水,他物俱不用。”

仲卿道:“大約是個愛潔吃長齋的。”

癩子道:“不是。”

仲卿道:“何也?”

癩子道:“趙大人堂中有個姓常的媽子,從前在過韓家,聞他監在這裏,買得豬首饅頭進來喂他,他都吃盡,可見不是長齋。常媽三日進監一次,上前日二十二來的,前日二十三,昨日二十四,今日該來了,有送我們的禮,公買酒請爺。”

仲卿道:“多據了,恐防來遲,我這裏先沽一壺罷。”

禁子道:“他已到也。”

仲卿道:“來在何處?”

禁子道:“適叫小牢子去買點心奉敬,見在店內守出籠的饅首哩!”

癩子道:“待我去望望看。”

少頃,喊回來道:“來也,來也!”

隻見小牢子代擔提籃先行,常媽媽跟著,癩子在常媽媽背後喊道:“哪個買辦去來?”

隻見禁子、牢頭、眾卒俱迎向前道:“奶奶今日事忙?”

常媽媽道:“緣夫人鈞命送禮恭賀府尹夫人,回去始行辦理,所以遲了。”

手帕內取出封子道:“微敬在此。”

禁子道:“不敢。”

牢頭道:“哪有屢受恩賞之理?”

癩子道:“快些收下罷,不必故意作套子!”

常媽媽道:“快快收下吧。”

癩子接道:“我去買來。”

眾人道:“不要你去,你要打偏手。”

癩子道:“叫人同去如何?”

眾人道:“好。”

著牢丁隨著他去。

這裏常媽媽同小牢子人底去。小牢子出來道:“好大喉嚨摯一口一個。”

仲卿道:“我也往下麵看看。”

禁子道:“奉陪。”

仲卿道:“你不去也。”

禁子笑道:“遵命。”

仲卿獨緩行人,近前看那常媽媽坐著,麵前木梳頭邊擺著豬首饅頭,右手持著刺刀切,左手取喂。子郵含著稍嚼就吞,見仲卿近前,隻顧吃,也不管。仲卿向常媽媽道:“這係甚親?”

常媽媽仰望,停刀起身問道:“大爺貴姓尊名,到此何幹?”

仲卿道:“小子姓仲名卿,聞有英雄在此,特來探望。”

常媽媽道:“爺不像本京人。”

仲卿道:“閭丘人氏。”

子郵接道:“如此係仲卿先生矣,李潞州如何?”

仲卿道:“潞州已盡節。”

又俯耳邊道:“弟子澤州途遇曹彬,悉足下困陷,特為人此覓機,非有他事也。”

子郵低聲道:“若非兩腳為藥鉤所傷,久已去矣。”

仲卿道:“腳傷易治,幾何時了?”

子郵道:“已經多日,其藥甚毒,癢不可當,弟運氣,僅免不衝上來,莫能除毒去疾。”

仲卿俯視兩腿生蛆如蟻,乃將腰內小葫蘆揭開,取出數粒黑藥交常媽媽道:“可夾入饅頭喂吞下去。”

又呼禁子道:“此犯腳上生蛆,你可做點好事,叫小牢子買皂角皂莢,燒灰存性,研末掃敷,蛆自脫落。”

禁子應允而去。仲卿道:“過兩日再來奉候。”

子郵道:“恕不送。”

仲卿出來,癩子、小牢子買好已回,共係六個盤子、三壺火酒。眾人坐下,酒菜皆畢,禁子咂嘴,牢頭摸腮。癩子道:“仲爺的藥是用不著的。”

眾人道:“吃酒要什麼藥?”

牢頭道:“這個藥好哩!憑你大醉,入口立解。”

小牢子道:“此種好藥,今世也不要他,半生尋得幾醉,卻被他解了,如何再得醉?”

癩子道:“兄弟,爾知半邊,不知半邊。酒少時哪個要他,已經大醉,猶有餘多,莫能下肚,被人受用,豈不可惜?解了再又吃,你道如何?”

小牢子道:“我不信。”

仲卿道:“二十九日無事,將我寓中酒送幾壇來,請試便知分曉。”

說罷,作謝而別。禁子、牢頭送出門,仲卿叮囑道:“小寓太寂寞,原應請三位時常敘敘。奈癩兄太邋遢,二公暇時,可到小寓談談。”

兩人道:“極蒙台愛。”

仲卿別過,上驢出西門,到馬棚看馬。馬將賣盡,並無好的,卻有個驢子與所騎的相等。仲卿問道:“實價幾何?”

牙人道:“雖是驢子,價錢卻不賤於馬。”

仲卿道:“那有驢馬同價之理?”

牙人道:“此驢每日能行三百裏,與常不同,所以實價要銀三十兩。”

仲卿道:“二十罷。”

牙人道:“差不得許多。”

添至二十四兩成交,先兌二十,將己驢押四兩,約次日交銀交還牲口。

仲卿乃坐上,旋向南來,見路旁草篷前雜貨店內,有個老兒望道:“好快驢,好快驢!”

仲卿下騎道:“請了,夜暮進城訪友,腳力累贅不便,老翁既知好歹定是行家,學生鬥膽,敢寄到宅上。”

又取出塊銀子道:“以此為草料之費。”

老兒道:“我家槽上有牲口,憑寄不妨,但此銀隻敷六七天草料,多日就要加了。”

仲卿道:“過久自然加添。再有句話奉申,明日仍有一騎也牽來同養,或取用時,不拘早晚,可開門麼?”

老兒道:“半夜三更,隨尊客便,外給酒錢就是。”

仲卿道:“遵教。”

不說仲卿回寓,次日取銀交還馬行牽驢並包裹轉寄等事。

再說牢內諸人,眼巴巴望到二十九日,直至下午時分,仍未見來。小牢子忍不住道:“前日姓仲的敢是吃醉了說酒話麼?如何此刻尚無蹤影?”

禁子瞅著牢頭道:“我們速照前日所說的辦辦,回來好擾他。”

牢頭道:“我正忘了。”

乃同照會癩子道:“仲爺到,請少待。我們就來也。”

癩子應道:“曉得你兩個牽絆,怕我們不會吃哩!”

二人出門,放開大步,直到草庵,隻見仲卿出迎道:“正動身來奉候,適蒙枉駕,快甚,快甚!”

攜手進門到廳後對照內道:“此地清涼可坐。”

牢頭道:“與我們底牢內相仿。”

禁子道:“胡說。”

童子擺上酒肴,二人也不推辭,連連飲酒。一管門的報道:“前日那位癩太爺同著三人,奔向庵內來。”

禁子道:“厭極了。”

仲卿道:“二公不必動,待我發付他們回去。”

令童子斟酒。自己行出門前,癩子等已到,仲卿道:“久欲趨候,因為俗務所羈,老哥來得正好,這裏乏人,可先將酒萊抬去,不佞事了,便來奉陪。”

引四人到水閣旁軒子後,抬出個大食盒,一壇高糧酒,兩壇細酒。癩子道:“借繩杠用用,明日送還。”

童子道:“有。”

癩子同取繩杠安好,直抬到牢裏來。

將近黃昏,眾人揭開看時,肴饌堆滿,香氣撲鼻,禁不住喉中咽唾。打開酒壇,個個口內生津,你舀一杯,我吸兩口,癩子也禁不住。隻見仲卿走入道:“天有欲雨之勢,來遲休怪。”

各役道:“不遲,老爺適點監回去,囚犯方才鬆刑哩!”

眾人取肴鋪擺,正欲坐席,忽聞喊道:“節級人牢了。”

各役齊起迎接,節級已到,指仲卿問道:“這係何人?”

癩子回道:“就是前日所說苗大人的好友、窩犯魏照的表兄。”

節級慌作揖道:“原來就是尊駕,令表弟受屈在此,晚生時常吩咐他們照應。”

仲卿答禮道:“舍表弟諸事蒙情,小弟感銘非淺。”

節級道:“不敢。”

又問:“王八、王九在哪裏?”

癩子回道:“適才有事出去,快回來了。這是仲爺候我們的東西,節級可坐坐。”

仲卿道:“盒內備有三席,可送一席菜、一壇酒到節級府上去。”

癩子道:“好極、好極,可揀醇酒。”

小牢子動手抬去。節級作別道:“今日東門外舍親歸頭翁作古,晚生前去候殮,不能奉陪,得罪。”

仲卿道:“請便;改日竭誠拜候。”

禁子道:“叫小牢子打火把送去。”

節級道:“大門外有家兄同行,不須又用火把。”

說罷出去。

眾人待小牢子回來,關好了門,取上燭火,請魏照到席。諸人先已熬急,蒼蠅見血,亂搶亂吃,一片嚼聲、咂聲、吞聲、咽聲。內中有個小牢子道:“菜可惜鹹,若不是酒多,就吃不下去了。”

須臾之間,癩子醉倒,仲卿取出藥丸,叫小牢子取水灌人,癩子蘇醒,滾爬起來又吃,比前更狠。眾人喜道:“我們也要試試。”

放量盡吃。各役同癩子先後俱倒。

仲卿乃取燭,入底牢來看道:“子郵,足瘡愈否?”

子郵道:“蒙教禁子如法掃敷,癢已盡除,血脈周行無滯,諒俱好了。”

仲卿道:“各役都被迷藥醉倒,起釘出去罷!”

子郵道:“不需。”

將四肢轉動,釘俱出木;再將鎖鈕開,除下鐵練,立起身來作禮。仲卿道:“可將衣裳脫下,盒內備有食物,請飽加食,我仍有事哩!”

子郵脫下囚衣,二人出來。仲卿拽癩子人牢底,將子郵脫下的衣裳代為穿好,扶上木枋,仍用鐵練捆起釘好。出外看時,子郵已經吃完,剝下小牢子衣裳穿起,吹滅燈火,輕輕開了牢門出來,倒撐住了。堂上已經二鼓,大門掩著,踅出往西而走。仲卿道:“須要轉彎,有行李寄在南門外。”

子郵乃隨仲卿到南門,已關閉。仲卿道:“挨到天明再作商量。”

子郵道:“不可,兄處可有碎銀?”

仲卿道:“有。”

子郵道:“我們買傘來。”

乃摸問到傘店,叫起開門,買得兩柄大桑子郵牽著仲卿道:“出去罷!”

仲卿道:“如何走法?”

子郵道:“這裏來。”

乃同上城。忽聞對麵喊道:“是誰爬越?”

子郵應道:“是俺,姓韓的。”

那人道:“藍二哥,此刻為何到此?”

子郵道:“特來候老哥。”

行到跟前,右手捏著頸項,左手提起腿,往外摔去,隻聽得撲通聲響。俯首望時,黑暗不知高低。子郵將傘展開,叫仲卿伏於背上,交著手。自己雙手捏著兩個傘頂,平平伏往下去,忽又聳身躍起,複墜複躍,方到地上。立定了腳,棄傘,放下仲卿,挨城行去。

摸過吊橋,轉彎抹角,尋到草篷邊。叫起老兒,開門喂料,取出包裹,脫換衣帽,給過酒錢,安好行李,買得火把燃著,又各帶兩條,牽驢出門。店主道:“天已下雨,何不待亮了去?”

仲卿道:“趕路哩!”

跨上驢兒,子郵道:“何處去好?”

仲卿道:“可投江南敝友林仁肇。”

於是掉轉驢頭,乃往南去。

再說禁子、牢頭吃得大醉,醒來天已明了,酒臭難聞,細看渾身滿榻,俱紛吐的酒菜。二人慚愧道:“如何醉得恁凶,難道解藥無用了麼?此刻不走,待他家人起來,太難為情,快些去罷!”

二人輕輕出庵,趕奔回監。監門猶未曾開,連敲數次,並無人應。牢頭道:“癩子們抬來的酒菜,饞勞餓鬼,吃得恁醉!”

用手自窟中摸著撐子,開開門來,進去關好。隻見眾人東倒西歪,睡在地下。禁子道:“好兒戲!點點人犯看。”

逐細查點,各犯、各役俱在,惟有癩子不見。禁子道:“這狗頭,想是清早將剩酒殘肴搬去,打算回來獨樂,你可見門是倒撐的麼?”

牢頭道:“果然不差。仲家好酒,他再到這裏來,我們如何複他東西才好?”

禁子道:“爾又錯了,牢裏當差,哪有得與人吃?吃人十回,算不得半回哩!”

忽聽得敲門喊節級,禁子連忙出去,見係堂上差官,吩咐道:“府尹大人昨日在苗府飲宴,苗大人叮囑,獄中重犯,恐有疏失,須添人役,加意防守,要緊要緊,不可惰慢!府尹大人要親來查點哩!”

禁子應道:“是,曉得。”

差官說罷,轉身去了。

禁子說與牢頭,連忙叫醒眾人,個個爬起,揉眼睛,打嗬欠,仰麵伸腰。禁子道:“不要這般了,大人就到,我去請老爺並通知節級。癩子自然在家,讓小牢子去喊他,眾人快些收拾!”

禁子出去片刻時間,跟著司獄進來,隨後節級亦道。小牢子回道:“癩子並未回家。”

牢頭道:“這又奇了,他又不賭,想是打了夾帳,往哪裏嫖去了?”

節級道:“你們細細打掃潔淨,我上門探探看。”

眾人應道:“曉得。”

節級出牢,午時回道:“今日大人有公幹,明日清晨下來,老爺請歸公館。”

司獄正欲起身,忽聞喊道:“哪個犯牢瘟的作弄我,將我壓到這裏!”

節級道:“這係癩子聲音,想係醉倒,跌在牢底暗處。”

司獄道:“喊出來,吩咐他!”

禁子走下底牢,喊道:“癩子,大人要下獄親查各犯,老爺現在外麵,你快出去!”

癩子道:“不要耍了,你們見我多飲幾杯,將我禁在檻床上,又來說大話嚇我,叫你害牢痕!”

禁子聽得說在檻床上,吃了一驚,慌走到木枋邊再看時,大驚道:“韓速在哪裏?”

癩子道:“問你們。”

禁子道:“是你放走了!”

禁子連忙出來,向司獄耳邊說道:“昨日係小的父親宴壽,同兄弟上墳祭奠,再三叮囑他們小心,哪知癩子正將要犯韓速放走了!”

司獄道:“怎麼說?”

禁子又重告訴一遍。司獄聽清,眼睛轉白,仰後跌倒。眾人大驚,連忙抬回衙門。

禁子密叫牢頭:“速往草庵,照會仲爺不可進監。倘有人問,千萬莫說在此吃酒。”

再細細告訴節級,節級道:“你等偏偏昨日有事!”

禁子道:“此刻大家不必報怨,從長計議,顧性命要緊!”

節級道:“司獄又暈死,如何計議?”

禁子道:“此刻隻有一法可以救命。”

節級道:“爾快說罷!”

禁子道:“隻有盡行瞞著上下一切等人,今夜三更,牢內放火,將癩子燒死,明日哪裏驗得出來!失火雖然有罪,還不至死。”

節級道:“行得就如此行,我回衙歇歇去了。”

半個時辰,牢頭來道:“仲爺昨日黃昏出去,至今未回。”

禁子道:“我們且辦我們的事,暗將引火物件緩緩運進,再作道理。”

眾人遵命。正是:失誤隻因貪口腹,遭焚亦算理應當。

不知癩子燒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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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國春秋

《海國春秋》正文
第一回 悲歌一曲招賢士 國傾家亡出傑人 第二回 食周粟不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第三回 鬧皇莊狂童取辱 焚歌苑俠氣遭擒 第四回 重心膂入獄脫真才 掩耳目焚牢燒假犯 第五回 驗骨殖圖書行鄰國 辨聲音指引入名山 第六回 隱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節義尤切神魂 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實何須談彈鋏 第八回 籌國政賢相辭朝 行新法乞兒受爵 第九回 救澆漓立議修文德 整散漫揮毫著武謀 第十回 明薦暗傾難國手 順留逆去試盤根 第十一回 妒嫉暗暗招兵馬 胡塗偏偏選將才 第十二回 尋良友霧漫認龍駒 奪佳人陣前成敗犬 第十三回 得情由良相保奇才 知確實賢君任驕將 第十四回 饋賂交鄰為敵樹敵 正名施令攻心結心 第十五回 計中計賺開百結關 身外身誘過獨鎖渡 第十六回 乘虛取城易於拾芥 以武破嶺擬若登天 第十七回 察陣勢漆膠吳越 中反間魚水參商 第十八回 義膽忠肝難勝讒夫 誌悲氣憤單摧大敵 第十九回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額 第二十回 絆雄兵兩途襲敵 燔巨艦單艇擒酋 第二十一回 鹿角車斃驍騎取勝 蜂房卵毀屯積成功 第二十二回 數節迎刃星馳電掣 一著錯布瓦解冰消 第二十三回 地利人和援絕可守 依危恃勢求隙而攻 第二十四回 兩函書商量和議 一道表惶恐求成 第二十五回 五猴掣天印 百雉炬雙毫 第二十六回 定河為界大將軍封侯 指石喻心老庶長製佞 第二十七回 變成法補全成法 戮貪員懲勸貪員 第二十八回 追逃犯得金船渡弱水 求快婿將木氏作王郎 第二十九回 招駙馬籠絡英雄 認公主成全窈窕 第三十回 為奸謀散分奸勢 進正士扶持正人 第三十一回 重宿儒盈庭皓首 除痼疾遍野春風 第三十二回 念疾苦一輛尋源 審形勢三年奏績 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結 拘魂易體奸惡自災殃 第三十四回 懷逆謀群奸授首 舒忠憤二子捐軀 第三十五回 眾邪誤置蚊聚成雷 三將臨危舍生取義 第三十六回 守令得人民安寇殄 渠魁失計險喪親離 第三十七回 武事無庸武備 攻堅莫若攻心 第三十八回 金蓮瓣倒垂群英智竭 紫竹根斜畫眾鄙魂窮 第三十九回 覆舟詢鄉快意對傷心 追友別妻生離成永訣 第四十回 夢回剩得須眉白 國喪難禁篡奪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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