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國春秋 作者:汪寄年代:清代577   

《海國春秋》正文 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結 拘魂易體奸惡自災殃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結拘魂易體奸惡自災殃

且說挑夫人眾因何發喊爭逃?原來潭內老蛟時常率領族類乘風作浪,淹漫田禾,崩堤倒岸,尋覓血食。今日起挑之處恰好與潭間隔無多,蛟怪聞人畜聲音,群然騰興,沙土為所摧毀,水驟湧入、百姓知覺,趨避上高,未曾傷損,驢騾牛馬亦俱奔竄。須臾,衝決張大開來,浪如雪山,澎湃盈溢。數十萬挑夫袖手觀望,牛馬驢騾散漫遍野。引笑道:“器用俱失,如何備辦得及?”

舒太遠道:“且令眾內善於工者星夜製造,凡先成者倍給其值。各處民夫並牲口,翻上興挑。”

武侯道:“前邊諸事,二二公任之;潭中蛟患,不佞須熟思之。”

引、舒二大夫遵令,吩咐董事人員逐層傳諭下去辦理。

武侯乘車複到潭東,令涇邑宰開去海涯邊五百丈實土,令蠡口邑宰將老蛟潭掘通,放出海口。邑宰遵令開動,水自歸河。突然,下勢注傾,奔流逐浪。半天時候,將巨浸之蠡湖泄去大半,僅存東南徑約裏許半窪碧水。老民告道:“此老蛟窟也權。”

武侯道:“易耳。”

選擇後日丙寅開鑄,令邑宰采取頂好純鋼,命老民查訪近年被蛟害者生辰年月八一十一名。次日齊全,令揀聚堅炭,堆積如丘。又次日清晨,武侯設祭禱畢,起火熔鋼,分作八十一份,令老工鍛成獅形曲牙鉤爪、尾尖鋒利倒須刃。每口呼被蛟害者姓名,寫生辰於其上,選強弩分列八方,再用蠟繩穿齊,另以鐵鏈沉鋒於窪中。始令善泅者著重蠟衣裳巾靴,分布潭內周圍,牽拽落底之鐵鏈蠟繩,盤旋擾攪,使刃縱橫上下。隻見窪底雷鳴沸湧,白浪激昂,眾蛟乘之騰空,俱為強弩射落。蠟繩或平排,或交錯,往往來來,水俱變赤。受傷之蛟或殘形,或半段,紛紛漂浮水麵。另用長繩浮木攔入潭邊,盡行勾起,大者、小者約數千條:有牛形者,有蛇形者,有獨角者,有雙角者,有生鱗者,有出毛者,有無鱗無毛而光皮者,有無角者,其類不等。仍令繩刃再四搜取,隻見水翻,並無蛟福。武侯思道:“惡類若盡,水不應翻,其中非老蛟則他怪耳。”

忽然憶起元來時聞蛟為害實甚,若不除絕,恐餘後患。於是加入牽袖落底鐵鏈繩刃,猶如翻江一般,隻見一蛟似龍非龍,周身帶傷飛出水麵,欲騰空而走,又為強弩射下而死。再看時,水亦不翻,諒蛟已盡,即命泅手上岸。其鑄成鐵獅即立於岸,又命兵民擔土運石,修整被蛟水衝壞之處,其有砂塞者即行挑開。真是為民而不息苦心也。

卻說島主一日對西庶長及廣望君道:“臣嚐差人探聽,聞工雖未盡成,然諒有八九。但此數日未得實信。”

西庶長道:“主上若放心不下,可命西青前去慰勞並探消息。主公以為何如?”

島主道:“卿言是也。”

於是命西青送解羊酒,以慰勞苦。西青領旨回府。西庶長道:“爾此番前去,一人奉命慰勞,然須留心正務,觀其開河之淺深,須詳細回報,以免主上掛念也。”

西青領命。次日即起身。

一路饑餐夜宿,十餘日已到河邊。武侯迎接草篷見禮,坐下問道:“主上可安?遵大人及廣望君可好?”

西青道:“皆好。惟主上及老父心中掛念河上耳。”

乃同西青上車,過蠡湖前,西青道:“河由湖傍,湖邊有塘,水自不至漫出。其中須待濁水積淤,始可為田,彼時修治未晚。”

行到眾工築挑之所,命河營軍土往下流潭邊抬回各物。

西青辭道:“奉父親命前來,各事已悉大略,今謹告歸。”

武侯道:“不暇修書,煩代致侯。朝中有獨孤大夫、苟大夫、樊大夫與韓子郵,玉砂岡有石大夫,四境關務有楊大夫、水大夫新境有駱大夫、平大夫,河務有引大夫、舒大夫與不佞。請尊公調養貴體,國事毋庸過慮。諸人皆性定不易,惟石仁似乎色厲內荏,恐其心地靡常,仍須體察耳。”

西青稱謝,回都去了。

武侯隨河審視,凡兩邊有支河,則將堤凹下一丈,用三和土築成堅壩,水大則流去,可免漫漲崩岸等患。自枝頭邑至天鉞山,凡百六十餘處,自涇口挑築至金街壩,凡越二十五月。

將壩掘開,使水盡往下河渲泄,峽內積砂隨水瀉淌,滾滾滔滔,勢如傾斛。然後將上河應剪應浚之處概行挑築堅實,又於涇口鑄鐵人、鐵獸——不用臥形,俱係行立,向前直指,有奮然奔鬥之勢。再將金街壩堵斷,水始暢流於大河。令往來船隻分大、中、小三等,各造鐵口粗布袋,沉拖於船邊,以取淤泥,四十裏一交卸。又凡四十裏置堡兵二十名、收泥船十隻,收受船交之泥。視堡左右四十裏內堤有缺陷處所,便行築補。

善後事宜一並奏上。

島主閱畢,使廉勇前來慰勞,並解賞賚賜諸職事人員。武侯同引笑,舒太遠謝過恩,款待天使。因見廉勇衣冠平淡,形狀蝟衰,甚為詫異。廉勇平日奢華豔麗,氣宇猙獰,今忽若此,定係親近正人,變去惡習。引笑忍不住問道:“國舅近來何所際遇,迥非日前規模?”

廉勇聞問,垂淚道:“不幸為妖人所弄,貝山珠藏變為鶴去魚脫,反背渾身債負。今次討差前來,望君侯與諸大夫幫助。”

武侯愈加不解,因其垂淚,未便複問。席散,令家丁探其長隨,方知就裏。原來廉勇因奉廉妃命,到鐵圍看視輔公,隻為舉動狂妄,遭人暗譴,致吃大虧。

爾道暗譴之者是誰?乃遊石門塢一個奇士。

且說輔公朝夕常在西園接待隱逸,恭敬不衰,凡岩穴湖海之士,往往來來,各無畛界。這日偶到半山閣後,見苟軒案前有位滿頭白發的老翁,枕椅背而臥,其形甚陋,身旁豎著支紫竹根的拐杖。似乎亦曾會過。問待客各官,無知其來處姓名者,惟雲在此坐臥,足不出戶,已係半月。輔公猛省道:“昔於鷹巢嶺見與大木先生倚柱立談者,正係此人。形跡古怪,定係小木先生。”

乃拱立於案旁多時,老者醒後,也不起身,伸腰擦眼道:“公無勞苦,老漢午睡未足。”

輔公道:“此非先生臥所,高榻備於正室久矣。”

老者也不回答,依舊睡去,輔公端立以待。須臾醒來,起身笑道:“公誤矣,盡禮於老漢何為?”

輔公道:“昱接諸位老先生,教無不用其誠,然稱‘盡禮’,則未敢當也。”

老者大笑,攜手取杖,轉入正室。輔公親將懸榻放下拂拭,老者道:“公如此,老漢難安矣。請各從其便不必相擾。”

公始別出。問大木道:“老者可係小木先生?”

大木笑而無言,輔公也不複問,率真相待,聽其自然。

廉勇奉命到來,恃國舅之勢,目空一切。見西園內都係無爵位的貧士,竊怪輔公交接之非。不期小木恰好出遊,廉勇到住室內,見窗外景致可觀,令從人將所存物件盡行拋出,眺望盤桓。次日,輔公聞知,連忙收拾封鎖。廉勇見了不悅,立刻起身回都。去後三日,小木歸來,見物件移易,侍奴告訴情由,小木全不為怪。輔公到室請罪,小木道:“狂童放肆,於公何歟?但伊到此,尚且無忌,平素作為,定然不堪。”

輔公道:“朝中往年餘、包,今日餘、廉——權傾內外,富敵國家,忠良庶長如西、如顧,俱莫如何,武侯、駙馬置之膜視。其黨欲危太子,數請立昱,主上、娘娘俱為所惑,賴顧庶長死諫方止。”

小木笑道:“心正,邪奚能人?公無多慮,黨事老漢治之。”

輔公稱謝。

次日,小木帶奚童,攜拐杖,離石門西行。半月始到黃雲城,賃居於先覺宮。其中供奉的係任聖,香火茂盛,羽客共有三十六房,乃黃雲城內外第一個大觀院。本來幽靜,逢有事故,投寓者多,更覺紛亂。小木賃的華光樓頂,四麵軒窗暢爽,不特清靜,且高出城頭,郊外山川林壑之氣象俱可賞玩。

樓下第二層,先有士子居住,誦讀之聲,旦夕相繼,又有啼泣之聲若相唱和,殊覺嘩喧。這日,偶見東郊古木濃陰,丘阜峻峭,帶著奚童攜杖往觀,方知是邀遊勝境。原來黃雲城外,岫羅岡前,左山右湖,湖內景致平淡,隻產九色蓮華,中無間隔。而華依方出色,從未淆混,惟東北係靛邊白華,西北係朱邊白華。凡蘩蘋、藻荇、菱茭等草皆然。左邊之山雖係岡陵,不甚巍峻,而丘壑層迭,巒岫蜿蜒,奇難殫述。內中最著名者曰千人石,乃石具古人情狀,數足一千,故曰“千人石”。此外,肖鳥、獸、魚、蟲之形者尤多。其東為百穀萬卉,乃穀種卉類鹹備也;其西為曲水瘦藤,乃水盡曲折之態,藤窮交結之奇也;其南為木叢竹藪,乃竹族俱全,木名悉俱也;其北為幽岩邃穀,乃岩極駭怪、穀溝幻異也。向為行宮禁地,島主時常幸臨。殆包、莊、畢、中伏誅之後,精勵政務,命將行宮撤去,人民始得遊覽。其嘉木美竹、怪石古藤、奇花異草、迭閣盤樓、曲房複室,應接不暇。所尤神妙者,莫如北邊之幽岩邃壑。

當日,小木步至林中,意欲盡目之長,窮搜一隅名勝。早見隔溪壘石水紋高畔,數間竹瓦敞篷。行到埠邊,涉梁而過,上岸穿篷,沿壁入塢,東南直行到轉灣處,無路可走,仰見猛虎蹲踞當途。若非早知係石,卻也大為吃驚。旋身四顧,周圍羅列峭壁,隻有西北瀑水瀉響。虯鬆枝內隱隱似門,行到跟前,卻見青石壁間有洞如闕。其旁生就白紋神像鴉狀,曰白鴉洞。階鬆入闕,曲折而前,望得對過岡上二石似男婦共話之狀,曰問答石。行到洞口,卻無接腳下踏之處,乃是一片青蔥畦圃,曰百草坡。欲仍回舊路,偶見曲折內邊東南有隙,便由之直至岡脊,曰通天竅,看問答石形,更覺確切。欲往審視,路忽阻隔,因折西北下岡。岡邊有池,水皆黟色,曰洗硯池。

捫山循行,見隔岸數石,如摘取之狀,曰彩芝石。池之盡處有岩,曰別有洞天。轉南山岩,霖霖水聲入耳。其外有石,似持竿之狀,曰垂綸石。步近看時,乃藤繞垂,非竿綸也。其下係逶迤石澗,曰飛帛渠,遠望兩岸,茸茸細草遮滿路徑。有十數巧石依岸如坐,或正或欹,或俯或仰,曰修禊石。舉足欲進,若有所礙,俯而視之,有石半水半岸,曰濯足石。對岸有若坐而曲躬者,曰搗砧石。旋而沿澗行去,隔岸有石聳立,澗內有石似牛,曰飲牛石。先出岩所聞霖霖水聲,即飲牛石所激響也。前進壁阻,乃踏角登脊而過對岸,向南轉北,望見平坦處曰白雲窩,二石並排,曰耦耕石。

及到石旁,為水阻斷,澗滸有斜石若船,曰橫舟石。上流有長大石,中複有石若坐,日乘槎石。對岸有石若招手,曰喚渡石。轉望南邊有二石相向:左石上寬下窄,右石上尤寬,如十字,端拱對立,曰舉案石。行到石邊,有曲徑上坡,曰盈芳甸。當坡鬆下有石曰撫鬆石。上坡,見鬆去石尚遠。乃自鬆後而至石前,轉往石後,見石上有斜石,曰負薪石。其石旁有石,臨涯側首,日聽琴石。左旁有石而首銳闊,曰戴笠石。

涯下有石,胸如臃腫,曰灌園石。去戴笠石數武,岡邊有石,若拂袖奔走,曰避人石。上岡有石,迎麵仰首若笑,曰浩歌石。望岡嶺落處層巒之上,曰煉丹台,有石若端坐,旁有石如爐如灶,曰煉丹石。上至石邊,則巒頂有池,形若葫蘆,水清無塵,其源自北嶺九迭瀉下,始至巒頂分貫入池。澗中湍急,而池內無波。

遙望北嶺,積翠蔥蘢可愛,奈無徑可往。乃由巒東下,遍地草色如銀,曰雪花坪,足忽若虛,鏘鏘聲響,視之,則藤枝漫山,藤葉如雪。葉下黑花紅果,名雪中炭。山麓岡旁岩中橫石,曰高臥石。去岩十餘丈,有石飄然若行,曰尋梅石。隨澗轉南曰大茗園,山茶未謝,枝旁有石,躬身若浣,曰掬月石。

其山茶色如鷺羽,馥鬱撲鼻,幹老而枝瑩徹若水晶。過掬月石,有斜石散手箕足倚於根株,曰徜徉石。石旁有石,半白半青,曰袒裸石。過袒裸石,依澗稍南,涯邊有石,垂肩俯首,曰行吟石。澗水流入石壁,壁阻途斷,有藤橫空,曰仙子橋。

援藤懸足移過對岸,旋入壁前,度橋入壑為海棠塢,有石上下,分而中合,曰交臂石。進塢石楞樹旁,有二石相對弓腰,曰領蓋石。塢內海棠為浮石之冠,枝柔葉翠,色淡氣馨,名曰沉香。海棠叢邊有石,身窄首寬,曰插花石。其旁磊磊,如甕如瓶。奚童道:“涉溪行曲折十有餘裏矣,石路高低尖利,赤腳腳底不能堪矣。請暫歇息。”

小木應允,就石而坐。奚童隨蹲於後望觀對岸。

忽聞嗬叱之聲,前驅早至。小木起身回避,鞭棒交加。奚童涕泣,小木拖杖拉著,不管路之險易,奔跑向前。奚童腳痛流血,哭號更凶,俱遭打入澗內,混身淋漓。逐驅者揚棒叱道:“還不快走!餘大夫至矣。打死汝們無關緊要,我等受譴,尋誰理論?”

小木挾著奚童,拄杖上岸,逾阜穿林,奔出塢外,席地而坐。奚童泣道:“平日言選擇,說趨避,今朝遊玩千石奇景尚未及百,已受十分足辱。向所言說者,安在哉?”

小木大笑,又見侍從如雲擁著個少年顯官,烏紗珠履,玉帶紫袍,神如秋水,色似梨花。小木暗羨道:“好個清秀品貌,但惜行如擺柳,視若饑鷹,經過之處,香氣氤氳,移時方散。詢問旁人,方知係當朝第一個幸臣,官拜上大夫,姓餘名大忠。小木點頭道:“狐媚勝似女兒,莫怪島主為其所惑。”

須臾,大忠進塢,趨陪賞花的顯者絡繹不絕。守園園丁將看花遊人盡行逐出,園外景致亦複清趣。奚童脫下衣裳,晾於橋欄杆上,小木撫著楊柳,看澗外農民插秧。

忽然皮鞭又自後打來,罵道:“老不死的閑骨頭,何處坑裏倒不下,偏要橫到這裏?”

小木笑著走過橋去,回視持鞭的道:“敢過來麼?”

那人大怒,欲奔趕來,雙腳卻似捆在樁上的一般。小木笑道:“少陪了!”

拖著杖子,奚童取下衣裳,緩步而歸。奚童問道:“那人要趕,趕不前來,我們走出很遠,看他還站在那裏哩。”

小木道:“早哩!早哩!”

奚童道:“我們出城時,宮門口哭的那家子,同樓下讀書的,此刻都還不曾止哩。”

小木道:“在寓痛哭,定係受人欺累。且聽聲中有老婦,有少女,老者傷痛,少者忿恨,而俱大慟不休,似有無訴的冤枉。然離西園至此,但見民安物阜,可知政美道隆,烏得猶有冤抑無訴若此之事?”

奚童道:“慢說什麼政美民安,我們方才受無辜鞭打,難道有訴處麼?”

小木點頭道:“爾可前去細細訪清,因何啼笑我別有道理。”

奚童去了一個時辰,回來搖頭道:“真正奇冤!哭的那人係金雞郡雞爪山人氏,母女二人,母約五十餘歲,本姓胡氏,嫁與鄒家,生得一子一女:女約十五六歲,名喚露珠,子名德盛。德盛原係雞爪山富產,因與族人爭田,恐訟不勝,投在國舅廉勇門下,充當管莊家人。不期砂磧漸加,將田蓋漫,盡行荒廢。前月廉國舅親去看莊,見著露珠生得姣好,硬要娶之為妾。胡氏曉得餘夫人酷妒——窺見侍妾有與國舅言語的,俱極力責罰,被死者數人——因此不肯。廉國舅便勒令鄒德盛賠租,交雞爪邑比追,將鄒家山地、房產俱行抵入,仍不足數。

德盛之妻屈氏氣憤而亡,仍然對德盛百般刑法拷問,定要露珠作抵方準結案。無奈胡氏母女二人來黃雲城投奔外家,誰知前月搬去岫羅墩,再無熟人。欲回雞爪,則無家可歸,在此權寓而使用又乏。露珠意思尋死,因難丟母親。前見鄒德盛解往雞爪,形容枯稿,體無完膚。解差不許停留,推折前去,母女急得沒法,隻有慟哭而已,今已八日了,見者無不辛酸。”

小木道:“無怪聲之悲切也。爾明日可買石膏二斤,磨成細末,將樓左邊灑掃潔淨,取向北木槿幹一枝,燃燈三盞,俱置於案桌之下。布寬縱橫八尺,待我遊戲與汝看。”

奚童欣然。

次日,悉行辦就。酉刻,小木焚香燃燈,坐盤案下,密誦至言。用木槿將石膏分開八位,畫成山川、煙霧、城郭之形,令奚童也進所布八尺之內,坐於幹宮。奚童走入,眼界便寬,似登高峰下瞰城邑。轉顧小木,神色莊嚴,拈著槿枝,於未宮三擊。忽然城池出現,陰慘之氣逼人。城門劃然大開,奔出個白眉曲背老翁,到來參拜道:“本城土地叩首,請祖師真旨。”

小木道:“喚侮魂班幽卒聽使。”

土地老翁複入城內領出個判官,隨著數十頭麵各異的鬼卒,齊到壇下叩頭,小木道:“免禮。可將本城廉勇、雞爪邑鄒德盛二人軀殼好好取來。”

用木槿於子位上輕敲,門扇豁喇開開。判官領著鬼卒俱入其中,片時扛出個精身漢子,又扛出個戴手銬腳鐐的犯人,齊到壇下。

小木令道:“可引二魂出舍。”

判官用手指去,犯人的魂出自鼻中,如蛇行竄,變作人形,倉皇欲走,鬼卒擒住,押跪壇前。

再向精身者指去,寂然無聲,二指,三指,亦複如是。判官驚慌跪稟道:“下役法盡,求祖師神通。”

小木道:“鄒德盛困苦不堪,其魂欲脫,故指到即出。廉勇恃頑安居,聞風則避,何能輕得?但係財色之徒,為一女子而甘心作惡,須使化鄒氏引之。”

判官道:“領真旨。”

命牛頭鬼卒變化牛頭,用雙手將臉搓摩數轉,儼然姣好美女,嫋嫋婷婷,行到廉勇身旁說道:“國舅聽稟:而今哥哥鄒德盛同母親情願送妾服侍國舅,求恩釋哥哥!”

道猶未了,隻見廉勇鼻中有個猱猴跳出,便左人形,執著美女手道:“爾母親、哥哥早知如此,也不受苦了,且取樂去來。”

牛頭鬼卒用手將美女臉抹下,大聲道:“前邊是取樂的地方,同爾去來!”

廉魂看見牛頭形狀,驚懼欲逃,但掙脫不出,戰戰兢兢,隨到壇前跪倒。小木道:“可將二魂氣線剪斷,互相易於。”

原來,凡魂出竅,俱有先天生成的氣線牽連,不能離脫。所以各歸各體,從無錯亂。當下,判官令鬼卒將二魂氣線割斷,互易係好。小木道:“且將廉勇之魂入鄒德盛體內還原。”

牛頭便又向廉魂畫上搠,廉魂驚起,奔入鄒德盛鼻中,牛頭挾著,複入坎地門內。

小木道:“樓下士子勞苦攻讀,無有外務,誌向堪嘉,可引其魂詢問。”

判官領命,亦於坎中領出魂來:周身襤褸,氣宇軒俊,約有五十餘歲。行到壇前,連打三恭。小木問道:“足下何為而攻苦若此?”

來魂躬身道:“小子姓萬名卷,少雖習儒,後以家寒易業。今見《詩》、《書》理義遠長,好之忘疲,無所求也。”

小木道:“誌何所欲?”

萬魂道:“天下人心一般平正,饑者有食,寒者有衣,正偏邪之心,無凍餒之民,於願足矣。”

小木道:“心地偏邪,自受加倍磨折。汝不必管。廉勇富於積斂,今西南民荒極苦,易汝心而布散之,以遂汝‘民無凍餒之誌’如何?”

萬魂道:“此不義之財,正合為之分散。”

小木吩咐判官道:“可將二心互易。”

判官令鬼卒往坎門捧出力卷之心,又取廉勇的心呈到上邊。小木見形色相似,驚訝問道:“何二心之不殊也?”

判官稟道:“若同而實異:廉勇之心圓而黑如炭,孔竅煤煙堵滿;萬卷之心圓而青如蓮蕊,瓣瓣玲瓏。一係仙道將成,一係阿鼻木入。小木道:“聞所未聞,見所僅見。可將萬卷之魂藏於心內,入廉勇之腹,以行其誌;鄒德盛之魂入於廉勇體內,以複其仇,亦使還原;廉勇之心暫安萬卷體內。”

判官領命,令鬼卒捧著青心安入廉腹,縫好肚皮;再將鄒德盛之魂推入廉體負去。回來,小木吩咐道:“二七後候令。”

判官道:“領真旨。”

吩咐鬼卒守視。三個鬼卒仍入坎宮,土地、判官等俱還本地城內。小木將金鍾輕扣,百般光景事件,隨聲澌滅。

不說樓上事務,再說鄒德盛原係廉勇,發回雞爪邑比追積欠,收在禁中,乏鈔使用,無苦不吃,僅存微喘,仍拘壓於柙床之內,廉魂易體,哪裏得知?隻道仍歸舊舍。躲脫了牛頭,又不敢撢動出聲,及至聞得鼻鼾習習,穢氣騰騰,好生驚疑。

欲將身子轉側,始知擠靠得緊,而且九竅百骸舊痛帶引更甚。

大喊道:“苦殺我也!夫人、侍婢在哪裏?”

連呼數聲,將獄中眾卒驚醒,惱怒道:“這個窮根死囚!眾爺們受爾的累少麼?

爺們好好的睡著,還要大驚小怪,喊醒陪爾!想係身子不快,要人服侍麼?”

眾卒來將柙蓋獨開提出,將遍身黏在床內的膿血痂子盡行撕下。廉魂痛入骨髓,大叫一聲,昏死過去。獄卒擲於地下,用熱尿灌醒過來,滿口臊臭,心翻欲吐。獄卒見已醒回,用腳撥來滾去,使無皮肌膚碰著尖利磚石砂子,陷入肉中,痛攢心肺。廉勇隻道仍係鬼卒,乃哀告道:“諸位神祗,弟子作惡多端,但求放還陽世,情願改過自新,延請道德法祖薦拔諸位早升仙界。”

眾獄卒道:“好!好!先還將爺們作人,此刻將爺們當鬼罵哩!還不打麼?”

當用麻辮捆起,使竹枝、皮條安排擊敲,下麵複上,翻身旋轉,無處不到。任他百般告苦,萬種哀求,總付之不理。及至血流遍地,痛極死去,方才住手。又用尿灌醒,捺入柙床。廉魂骨節處處脹裂,哼呻無力,看看漸漸天亮,雖係獄中,而聲音俱係人象,終不解緣由。大小便溺俱任自然。餓得喉內生煙,膩蟲齧腹,每日或一餐半頓,或無粒米滴漿。

如此到第五日上,都中文到,提取起解。眾獄卒用藥水細灑,將瘍痂浸軟,離而不黏,扶出柙床,尋飯喂道:“鄒德盛,恭喜你從今不受苦了。這般冤屈,人人皆知。我們都係奉命差遣,當知對頭係國舅廉勇,為著令妹,必欲置你於死地。此去白楊塢、秋聲穀、鬼門洞、彙池關、杳薪壑等處,都係結果、超生之所,須要自家明白,尋廉國舅那廝報仇索命,不必記掛我們。”

廉魂餓得凶,將半缽酸飯吞完,獄卒猶未說了。乃問道:“蒙情諄諭,不解情由,告借鏡子一用。”

獄卒道:“牢裏那有鏡子?尿缸內混混罷!”

廉魂寸步挨到缸邊,照著大驚道:“緣何將我變做鄒德盛。”

獄卒笑道:“係鄒德盛變做死囚,非爾變鄒德盛。”

廉魂道:“而今可到得都中?”

獄卒道:“莫想!

莫想!凡提去的囚犯,半路上九個要送死十個,今次的朋友,係舊相識,他們行徑不瞞我等。據看起來,大約在白楊塢就要送爾歸天哩。”

廉魂道:“我非鄒德盛,實係國舅廉勇,因遭妖人作弄,將我變改受苦。”

獄卒道:“這些閑談,無論真假都不必說。爾隻記定冤家不係我們就罷了。爾若係鄒德盛,隻須尋廉勇報仇泄恨;爾若真係廉勇,隻算自作自受,還須自怨,何必害人自害到這地位,其餘的話說也無用。”

廉魂急得無法,隻有痛哭,隨眾卒出獄。

邑宰點交提差,帶上大路。提差道:“朋友腳下放緊些!我們奉廉府鈞命,立有限狀。爾的疼痛無關緊要,誤了日期,不是當耍的。”

廉魂道:“爺爺,囚犯非敢怠慢,奈這鐵鐐貼著傷痕,黏動痛徹心肝,如何快得來!”

旁邊幫差便將棒照脊梁掃來,罵道:“我們叫爾,是不聽的;須他叫爾,方才肯依。”

廉魂痛得跌倒在地。幫差道:“睡下就算罷麼?隻要爾安穩!”

舉捧亂打。看看不動了,已經死去,方才停住。片刻蘇醒,提差見實實傷重,乃顧竹籃盛之而行。沿路顛簸,膿血淋漓,皮肉受苦,較樸擊更甚。卻得餘茶剩飯,不致十分饑渴,數日已到都中。

再說鄒德盛魂入廉勇體內,半夜醒來,覺得渾身鬆爽,蘭麝撲鼻,被褥溫軟,身旁睡著膚滑如脂的婦人,不禁情興勃勃。婦人已醒,便挨來摟定,懷抱上身。鄒魂久曠,那顧好歹,便鼓勇馳驟,婦人竭力殷懃。約有一個時辰,花頹柳困,二個時辰,勉強撐持,降書數遞矣。鄒魂暢極,始罷戰收兵。

相猥相倚,睡到五更,宅門傳點,請速上朝。鄒魂茫然,婦人道:“往時國舅最早,今日之遲,想由於歡娛所致。此刻已係時候,不可再緩了。”

鄒魂起來,出得房門,便係萬魂主張,各事明白。先令往雞爪邑提鄒德盛,再冠帶上朝。朝畢,島主道:“今據西邊郡邑奏稱,峽內連年水荒,蓋藏久罄,丁壯流離,所存女婦老幼,必致盡填溝壑。請開倉發賑,以安民眾。國舅西邊莊子頗多,定知情形真假。”

萬魂奏道:“臣倉卒記憶不起,容臣回家查明覆奏。但國帑存貯未充,連年砂稅雖足,而河工所耗不少;苑圍雖減,而賑濟用費頗多。此事如有所需,臣願獨力輸家助國。”

餘大忠慌奏道:“此案工程,非千百萬不能辦。國勇急公,出言甚易,事或莫敷,豈非欺罔!”

萬魂道:“所言甚善。大夫素受天恩,渥極厚至,如勇欠缺,亦應以家之所有盡輸佐國。”

獨孤信天、水湖、樊勇、蔣義等齊聲道:“國舅之言是也。餘大夫之意若何?”

大忠急得沒法,隻得隨口道:“敢不竭產以報大恩!”

島主大喜,諸人隨亦退朝。

萬魂到家,查點家資,開冊進呈。當下,四大總管稟道:“資產乃多年機計所得,成就甚非容易,奈何任興傾家?”

萬魂大怒道:“這些家產,不知刻剝多少窮民,受若幹嘴怨,爾等狐假虎威,趁火打劫,於中取利。我今散之以避天譴,以釋人怒。爾等猶來假忠假勤,可惡極矣!傳外班,每人重責八十,資產查籍,添補佐助,全家發往落鵬山後開墾。”

不容分訴,杖畢,立刻查籍發遣。四人平素作惡染指,今朝何在?當下,再喚掌管將家中所有估變作價。掌管道:“西邊峽內九郡七十二邑,按煙戶冊上貧戶,老幼共八十餘萬口,應二千六百餘萬貝,方夠辦公。今府內新老各庫共四百萬貝,田產各物變易照時價值九折,可得八百萬貝,隻敷一半。”

萬魂道:“家中還有哩。”

掌管道:“東邊各庫,乃舅老爺餘溫侯寄存的,共一千萬貝。”

萬魂道:“可以借用。”

掌管道:“也還不敷。”

萬魂道:“再可於他處加息借貸,湊足濟用。”

掌管遵命下去,呈上四百萬券文請押。萬魂押畢,掌管執往外去。半日如數將貝輦歸交,易田產物貨,日半俱畢。萬魂大喜,即命運到玉印郡中,令各郡搬去散給。掌管道:“如此遲矣。各郡邑俱有辦事人在都中,可呼來交彼等,擇便路而運,不必多玉印一轉也。”

萬魂依允。掌管往外傳各郡邑坐都人,具結領去,兩日俱清。

餘大忠聞知,急忙來見妹子。餘氏因連夜勞倦晝寢,推病道:“有話請與國舅說。”

餘大忠問廉勇道:“妹丈何事喪心病狂?”

萬魂道:“向來為尊舅所誤,使我為守財奴。今日如醉方醒,如夢初覺,自悔當日惟利是貪,不顧仁義。今將所得非義之財共散與貧民,以消當日之罪也。尊舅亦要改換初心,廣行仁義,千萬不可懷奸而貪細民之利,以受天之譴責也。”

大忠怒道:“爾自喪心病狂,而反道人之黑白也。”

言罷起身回府而去。

萬魂含笑入房,對夫人道:“爾兄到此,我將正言勸他,反大怒而去。”

夫人笑道:“他是當日之心,老爺是今日之心,故所言難合也。”

萬魂笑道:“夫人之言是也。”

又問道:“此時日已將午,為何還不起來?莫非身體欠安否?”

餘氏笑道:“並無別病,因爾昨夜顛狂過甚,一夜未睡,今特晝寢以補昨夕之倦耳。”

說了,含笑即起身下床。萬魂舉目一看,見夫人身紅衣花履,麵如帶雨桃花,一時興動,即將左手搭於背上,右手解衣,就床邊椅上雲雨起來。有兩個時辰,方得雨散雲收,扣衣出房。便呼掌管道:“爾可查看還有多少貝?”

掌管道:“片貝皆無,尚欠借項五百萬貝。”

萬魂喜道:“今日方稱我心也。”

於是飯畢回房安寢,又同餘氏癲狂半夜,直至五更方止。原來萬魂是一個少年童身,家又從未見過女色,今見餘氏天姿國色,如何不愛?真是“久早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實無窮之樂也。

卻說廉勇的魂入鄒屍而醒,即大喊道:“快拿茶來!”

禁子大怒道:“爾敢大呼大叫,想是討死麼?”

廉勇聞言,仔細一看,問道:“此是何處?”

禁子道:“難道爾在做夢,連地方都不認得了?”

廉魂道:“我真作夢,到底是何地方,即望教我!”

禁子道:“此牢監也,爾真作夢不成?”

廉魂大哭道:“我為何牢獄之中來了?我夫人怎麼不見?”

禁子道:“聽爾之言,真是借屍而生者,但口叫‘夫人’,爾到底是何等樣人?”

廉魂道:“我乃國舅廉勇也。”

禁子道:“爾這死囚,敢稱國舅,真是自己討死了。爾若再哭,我便打死爾。假如爾真是廉國舅,也是爾平日惡貫滿盈,天理自然昭彰也。”

廉魂一聽,更加大聲哭起來了。禁子見如此,遂大怒,便用皮鞭打有百十餘下,打得遍身皮破肉爛,鮮血淋流如雨。

不提廉魂在獄受罪,且說木道一日將萬魂召去,萬卷便死在床上。道人及寓客聞之,忙至萬卷寢室,見屍臥榻上,雖無呼吸,但麵容未改。正疑惑之際,有人揭衾,視之,眾皆大駭,竟胸剖無心矣。

其時,小木聞知,怪道:“胸如何剖而不收也?”

走下樓,入房中看,用手撫道:“渾身猶溫,羽士可遵守,七日之內當回,否則,二七必回矣。此刻驚慌,恐致誤事。”

旁人問道:“此係何症?”

小木道:“此名易心,非病症也。——將惡心來易去善心,以行善事,不久自還原耳。”

眾人將信將疑。羽士著道童看守,小木回樓。

到十四日晚間,仍如前布置。三處鬼卒同判官、土神齊現,小木令判宮率鬼卒複將廉、鄒二身抬到,將兩魂氣線解開,互相還原,又將二心易轉。

再說廉勇本魂回殼,就像渾身仍係痛楚,口中不住的“啊喲喲”。餘氏想道:“定因連日房事太勞,叫侍妾取參蓍湯,廉勇方才明白係自己家中,始痛哭起來。”

餘氏驚問,廉勇將受苦的話詳盡告訴。餘氏將上朝傾家賑濟的話詰詢,廉勇大驚。

餘氏道:“可知那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廉勇道:“我哪裏問他?”

餘氏道:“家私俱被散盡,仍駝債在身,不追出這個人,怎樣得了?”

廉勇道:“我若追他,倘又將我換去受苦,如何是好?”

餘氏:“爾這樣孬!我和哥哥說去,托他緝訪。”

廉勇哭倦睡去。

餘氏好生懊惱,坐待天亮起來,並不拭拂,乘車歸餘府。

家人到朝房報知,大忠隨即回家。見餘氏這般形狀,問道:“好姝子有何事故,恁的早起?”

餘氏將廉勇的話細說清,囑大忠定要追人還他。大忠道:“頃在朝房,聞說日前先覺宮失心的寓客今朝複活了。如此想來,妹夫昨晚還魂,可見布散資產即是寓客所為。隻須拿住此人,便知端的。”

餘氏道:“費哥哥心,囑役好好喚至,切莫難為。先送來看,待我審問他。”

大忠令家人持信符,同司城大夫一飛往擒拿。家人得令,持符到司城衙門來。大夫吉存見了,立刻帶領人役辦備物件,上馬到先覺宮,徑往樓下,見門已鎖,慌問道人,答道:“這客醒來,說此地有鬼怪,捆背行李,辭房移去。”

吉存問道:“他往哪條路?”

答道:“不知。”

吉存大怒,令押著道人並近寓眾客做眼,分途急迫。人役上樓搜尋,見小木正倚欄遠眺,不管好歹,拖擁下樓。餘府家人認得小木,慌向吉存道:“此係妖人。”

吉存道:“如何曉得?”

家人道:“數日前,他闖入海棠塢看沉檀海棠,硬不回避餘大夫,被驅逐出門外,仍用杖回指我,不但不能動腳,連手也垂不下來,直站到第二日方得移行。妖法何至如此!”

吉存叱令鎖拿,眾人將帶的豬、狗雜血,向小木頭麵渾身傾潑。小木也不推辭,隨他拿進餘府。廉夫人看見形狀,聽了聲音,回道:“不是,不是。”

大忠道:“且置監,候我事定,另行研訊。”

吉存遵命,送小木入獄,嚴加拘禁。

爾道大忠有何事未定?乃因許成仁等在新境貪婪不法,俱被輔公查訪明白,據實參奏,請於鐵圍正法,並命平無累分頭擒拿,委員接任。島主閱過本章,付餘大忠看。大忠始知明參四人,暗實指他。因心生急計,奏道:“伊等索受天恩,至渥至厚,平日矢口捐軀報國,大忠深信之。不意到任狂悖至此。

請命提到都城,待臣嚴訊,他們當日所言安在期!”

島主依允,立差侍衛田莊、信可複往鐵圍提取各犯。大忠又似定口供,差心腹家人沿途迎去,密令四人照樣依允。因有此心事,所以將小木置監再訊。

小木在內坐了三天不見動靜,乃誦至言,獄神出位參見,下麵仍有許多苦魂叩頭號訴,俱係大忠等陷害死的。小木役獄神往餘家探視,獄神帶領餘家土地來言:“餘大忠囑妹子廉夫人入宮說廉妃道:‘許成仁等並無實跡,因與駱燾、西青不睦,故二人文致其罪。但許成仁等俱係駙馬薦,今若加罪,須連坐駙馬。請娘娘斡旋。’島主因廉妃進旨,有不治諸犯之意。”

小木笑道:“此等陰謀,誰人得知?這還了得!該神可將餘大忠的魂靈拘來。”

獄神道:“餘大忠頑福猶有三十年未終,現有吉星庇護,小神職卑,無濟於事。”

小木道:“易耳,將手來!”

獄神雙手迎上,小木於左手上寫“拿餘大忠魂靈”六字,獄神同土地前去,片刻拘來。餘魂倔強不服。眾冤鬼爭上索命,淩辱齊加。餘魂始懼,奔跪小木身旁,叩求保護。小木道:“易耳!”

乃喚馬麵負之,日夜循行浮山。凡遇四生六道身體受苦,將此魂推入代受,每天更換一處。馬麵叩頭領命負去。乃與眾怨鬼道:“大忠賞盡樂事,作惡多端,但其陽壽未終,今使其魂生受萬種苦楚。待數盡之日,汝等報複未晚。”

眾鬼叩謝而散。

再說餘大忠生魂已失,次日早起忽如癡迷,島主傳召也不知起身。家人因使命催促,隻得扶上溫車入朝。島主往日與他說話,俱係隨即回答,今朝連詢數事,無半字奏複。島主大驚,追問,方知係早晨新得病症,歎息不已。因命廉勇道:“國舅係大忠至親,可送歸家,延名醫診治。”

廉勇領命,同車到餘府,延安太醫診道:“此為失魂之症。乃靈性誤離神舍,歸來自愈,可勿藥也。”

廉勇同大忠之妻、子,皆知安太醫係國手,今如此說法,隻得隨他。

數日,新境諸犯皆已提到,島主欲行釋放。樊勇奏道:“諸賊臣壞祖宗法度,願主上急付有司誅戮,以存國體。”

島主素知樊勇忠貞,拂他不過,因命付司寇置獄,待大忠病愈,令其嚴訊定奪。乃將諸犯入監。許成仁寄信托廉勇料理獄事,奈手內無貨,空口白說。各處反將暗苦與他們吃,都使人來切怪。廉勇無計可施,先所借貸之貨,又俱追索,大忠妻子取討不休。餘氏隻想著前日床席的人,懶怠貪眠。廉勇無法,隻得令親信仆婦入宮向廉妃訴苦,求命出差,索些酬贈以完債利,所以奉命賚賞來到天鉞山。見武侯問及,便求幫助。

武侯使長隨探訪廉勇家人,隻知得了狂病,將家私盡行揮散,不足,猶借重債,盡情湊用,病好,悔已無及。卻不知由於小木換心易體的緣由。當下,武侯大笑道:“原來如此!前日雖聞國舅捐資發賑。隻道係借公為名,侵漁飽橐,那知實係他的家私。而今倒苦了!”

次日,拜候廉勇道:“聞得為國輸家,可敬!可敬!”

廉勇歎道:“莫說‘敬’了,各債追索得凶,求君侯幫助!”

武侯道:“僅以不佞兩月俸祿奉贈,諸大夫苦而且貧,國舅無庸措意。”

廉勇雖嫌輕微,然見武侯刳出己資,不便再請,隻得謝別回都。

武侯仍於天鉞山起程進峽,沿途觀看風土所宜,教以樹藝。灣中淤積砂礫,俱隨便設法疏去。五個月後始到龍樓岡。

引、舒二大夫稟道:“今全河複古,卑職二人附於驥尾,光輝史冊,平生願足。竊愛龍樓內外山幽水奇,敢辭君侯,徜徉於彼。”

武侯道:“不可。治河俱二大夫勳勞,回朝自有上賞,何以隱為?”

二大夫道:“除君侯,無人知用某等者;某等除君侯,亦更無才德可服心而甘為之用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而不知退,待不得退時,思退而追悔,不亦晚乎?”

武侯稱善。二大夫長揖登舟而去。

武侯嗟歎,望不見船,始看水勢洶湧迅急,遜於往時。行到岡北,見渦漩不減前歲,想道:“曾命車夫在此間守看形狀,今不知存亡。”

四處觀望,見樹椏上架著車子,武侯道:“車在此間,人必未去。”

正在這裏歎息,忽聞嘯聲出自樹杪,響徹霄漢。入林視之,聞呼道:“老客好大膽!不怕猩猩麼?”

武侯聽得係車夫的聲音,惟加清越耳,卻看不著人。因亦呼道:“猩猩好壞眼睛,連故交都忘記了!”

又聞道:“老客不懼,吾自來也。”

忽聞枝葉蕭蕭淅淅,已到麵前:渾身毛羽瑩徹光彩,骨肉皆如玻璃,無有間隔。武侯驚道:“緣何得以至此?”

毛人道:“自老客去後糧盡,而所見未實。思去,則恐無以讚助為民之誌,因困於此。欲為厲鬼以除害,偶來有女子,見我甚憊;於籃中出物以餐,並傳辟穀之草實,因此得生。如法尋彩,五月正成此形,至今饑寒不識矣。”

武侯道:“足下大道已成,皆由於為民除害之念切。請問所見的實情形若何?”

毛人道:“凡水內眾怪欲出之,先地氣熏蒸,如將瀑雨,其漩渦漸平,忽又大陷,後再湧溢,水如牆立,向上奔去,底露空洞。

先係赤發青身者數十,爭出踏水而行,隨後如龍如蛇,如虎如牛,百種狀類,不知其數,奔亂竄,河中滴水俱無。約半天時候,水漸流回,各怪隨至,牛馬驢騾俱被擒獲。有一怪捧一件者,有數怪分一件者,成群結隊,跳躍旋歸,水始聚衝而來,複成漩渦矣。”

武侯道:“此易治矣。檄飭龍樓郡大夫龔吉,令龍樓岡以上五十裏,兩岸眾百姓各備強弩,逢蒸熱之時即令探視。如果怪出水涸,密布兩岸,以守其歸。用橄欖汁漬浸矢鏃,認定射之。殺一怪者,以軍功一級論。”

發檄之後,別了毛人仍往上行看,直到四輔山。沿途訪問百姓近患若何,俱雲今歲未曾傷人,牛馬等畜亦多獲免。即往年水溢不過二三次,今則每月二三次矣。武侯道:“似此,民業益難安矣。須盡除之,地方始得寧靜。”

乃登四輔之巔觀望,落鵬山秀峰排列,隱隱接天。歎息道:“今如前往登覽,又為引、舒所非也。”

回車,不止一日到龍樓岡,龔吉接道:“自君侯進山後五日,水溢怪出。如命伏弩以乘其歸,水族著弩,無不倒地。及射後來赤發青身各怪,矢莫能入,安然而行。見各族類受傷,又代拔去弩矢,取泥敷瘡,倒者皆起奔歸,並未獲住一個。”

武侯驚道:“似比,則難治矣。當熟思良法以除之之。”

再尋毛人,已無蹤跡。郡大夫於林中豎起帳篷,武侯進內便臥。

約過半日,躍然而起道:“有法可用矣。”

令郡大夫鑄造備辦諸般物料藥材,並行天漢川取白貓竹,行流砂河取金針魚候用。郡大夫遵令,分頭飛飭。正是:水族成精凶可恨,賢才設法智非常。

欲知如何除此伏流內水怪之法,且聽下分回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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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國春秋

《海國春秋》正文
第一回 悲歌一曲招賢士 國傾家亡出傑人 第二回 食周粟不為宋臣 睹覆巢安能完卵 第三回 鬧皇莊狂童取辱 焚歌苑俠氣遭擒 第四回 重心膂入獄脫真才 掩耳目焚牢燒假犯 第五回 驗骨殖圖書行鄰國 辨聲音指引入名山 第六回 隱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節義尤切神魂 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實何須談彈鋏 第八回 籌國政賢相辭朝 行新法乞兒受爵 第九回 救澆漓立議修文德 整散漫揮毫著武謀 第十回 明薦暗傾難國手 順留逆去試盤根 第十一回 妒嫉暗暗招兵馬 胡塗偏偏選將才 第十二回 尋良友霧漫認龍駒 奪佳人陣前成敗犬 第十三回 得情由良相保奇才 知確實賢君任驕將 第十四回 饋賂交鄰為敵樹敵 正名施令攻心結心 第十五回 計中計賺開百結關 身外身誘過獨鎖渡 第十六回 乘虛取城易於拾芥 以武破嶺擬若登天 第十七回 察陣勢漆膠吳越 中反間魚水參商 第十八回 義膽忠肝難勝讒夫 誌悲氣憤單摧大敵 第十九回 酬知己剖腹表丹心 救良朋束腰擒白額 第二十回 絆雄兵兩途襲敵 燔巨艦單艇擒酋 第二十一回 鹿角車斃驍騎取勝 蜂房卵毀屯積成功 第二十二回 數節迎刃星馳電掣 一著錯布瓦解冰消 第二十三回 地利人和援絕可守 依危恃勢求隙而攻 第二十四回 兩函書商量和議 一道表惶恐求成 第二十五回 五猴掣天印 百雉炬雙毫 第二十六回 定河為界大將軍封侯 指石喻心老庶長製佞 第二十七回 變成法補全成法 戮貪員懲勸貪員 第二十八回 追逃犯得金船渡弱水 求快婿將木氏作王郎 第二十九回 招駙馬籠絡英雄 認公主成全窈窕 第三十回 為奸謀散分奸勢 進正士扶持正人 第三十一回 重宿儒盈庭皓首 除痼疾遍野春風 第三十二回 念疾苦一輛尋源 審形勢三年奏績 第三十三回 破肚移心善仇都了結 拘魂易體奸惡自災殃 第三十四回 懷逆謀群奸授首 舒忠憤二子捐軀 第三十五回 眾邪誤置蚊聚成雷 三將臨危舍生取義 第三十六回 守令得人民安寇殄 渠魁失計險喪親離 第三十七回 武事無庸武備 攻堅莫若攻心 第三十八回 金蓮瓣倒垂群英智竭 紫竹根斜畫眾鄙魂窮 第三十九回 覆舟詢鄉快意對傷心 追友別妻生離成永訣 第四十回 夢回剩得須眉白 國喪難禁篡奪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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