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年代:清代2035   

《明儒學案》河東學案下 卷一 河東學案下·文簡呂涇野先生柟

呂柟字仲木,號涇野,陝之高陵人。正德戊辰舉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逆瑾以鄉人致賀,卻之,瑾不悅。已請上還宮中,禦經筵,親政事,益不為瑾所容,遂引去。瑾敗,起原官。上疏勸學,危言以動之。乾清宮災,應詔言六事:一、逐日臨朝,二、還處宮寢,三、躬親大祀,四、日朝兩宮,五、遣去義子、番僧、邊軍,六、撤回鎮守中官。皆武宗之荒政。不聽,複引去。世廟即位,起原官。甲申以修省自劾,語涉大禮,下詔獄。降解州判官,不以遷客自解,攝守事,興利除害若嗜欲。在解三年,未嚐言及朝廷事。移宗人府經曆,陞南考功郎中,尚寶司卿,南太常寺少卿,入為國子祭酒,轉南禮部右侍郎。公卿謁孝陵宗緋,先生曰:“望墓生哀,不宜吉服。”遂易素。上將視顯陵,累疏諫止。霍文敏與夏貴溪有隙,文敏為南宗伯,數短貴溪於先生,先生曰:“大臣和衷,宜規不宜謗也。”文敏疑其黨貴溪。已而先生入賀,貴溪亦暴文敏之短,先生曰:“霍君性少偏,故天下才,公為相,當為天下惜才。”貴溪亦疑其黨文敏。會奉先殿災,九卿自陳,貴溪遂準先生致仕。壬寅七月朔卒,年六十四,賜諡文簡。

先生師事薛思菴,所至講學。未第時,即與崔仲鳧講於寶邛寺。正德末,家居築東郭別墅,以會四方學者。別墅不能容,又築東林書屋。鎮守廖奄張甚,其使者過高陵,必誡之曰:“呂公在,汝不得作過也。”在解州建解梁書院,選民間俊秀,歌詩習禮。九載南都,與湛甘泉鄒東廓共主講席,東南學者,盡出其門。嚐道上黨,隱士仇欄遮道問學。有梓人張提聞先生講,自悟其非,曾妄取人物,追還主者。先生因為詩雲:“豈有征夫能過化,雄山村裏似堯時。”朝鮮國聞先生名,奏謂其文為式國中。先生之學,以格物為窮理。及先知而後行,皆是儒生所習聞。而先生所謂窮理,不是泛常不切於身,隻在語默作止處驗之;所謂知者,即從聞見之知,以通德性之知,但事事不放過耳。大概工夫,下手明白,無從躲閃也。先生議良知,以為“聖人教人每因人變化,未嚐規規於一方也。今不諭其資稟造詣,刻數字以必人之從,不亦偏乎!”夫因人變化者,言從入之工夫也。良知是言本體,本體無人不同,豈而變化耶?非惟不知陽明,並不知聖人矣。

呂涇野先生語錄

問:“長江之上,大海之濱,風波之險可畏也。至於風恬浪息,漁人出沒其間,鷗鳥飛鳴其中,若相狎而玩者,何也?水忘機也,漁人、鷗鳥亦忘機也。若乃吾人之宅心,宜若平且易焉已矣,而反有不可測者,則其為風波之險莫大焉,此莊生所謂險於山川者也。是故機心忘而後可以進德矣。”曰:“隻看如何平易,平易一差,恐靡然矣。”

問:“靜時體認天理易,動時體認天理難,故君子存靜之體認者,以達乎動之泛應者,則靜亦定,動亦定,其為成德孰禦焉?”曰:“動時體認天理,猶有持循處,靜郤甚難,能於靜,則於動沛然矣。”

光祖曰:“物之遇雨,或生或長,其效甚速,人遇教而不興者何也?”先生曰:“隻是中心未實,如五穀之種,或蠹或浥,難乎其為苗矣。”

問:“交友居家處世,不能皆得善人甚難處。”先生曰:“此須有憐憫之心方好,能憐憫,便會區處。如妻妾之愚,兄弟之不肖,不可謂他不是也。此仁知合一之道。”

問:“今之講學,多有不同者如何?”曰:“不同乃所以講學,既同矣,又安用講耶?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則讒諂麵諛之人至矣。”道通曰:“果然,治天下隻看所所重輕。”

問:“身甚弱,若有作盜賊的力量。改而為聖人方易。”先生曰:“作聖人不是用這等力量,見得善處肯行,便是力量,溺於流俗物欲者,乃弱也。”

先生聞學者往來權貴門下,乃曰:“人但伺候權倖之門,便是喪其所守。”是以教人自甘貧做工夫,立定腳根自不移。

問:“患交接人。”先生曰:“須要寬綽些,不可拘拘守秀才規矩,見大人君子,進退升降、然諾語默皆是學。”

先生曰:“陳白沙徵到京,吏部尚書問曰:‘貴省官如何?’曰:‘與天下省官同。’請對坐,即坐無辭。此盡樸實有所養。羅一峰訪康齋,見起禦聘牌坊,乃謂其子雲:‘不必有此牌坊。’不見康齋而退。此羅公高處。康齋,孔門之原憲也,而又有此乎!”

先生曰:“昔者聞有一僉事求見王贛菴公雲:‘西來一件為黃河,二件為華山,三件為見先生。’王公雲:‘若做官不好,縱見此三者,亦不濟事。’這般高,不受人諂。”

大器問:“動靜不失其時。”曰:“正是仕止久速各當其可,汝今且隻於語默作止處驗也。”

黃惟因問:“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先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終南僧用功三十年,盡禪定也。有僧曰:‘汝習靜久矣,同去長安柳街一行。’及到,見了妖麗之物,粉白黛綠,心遂動了,一旦廢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見亦要於繁華波蕩中學。故於動處用功,佛家謂之消磨,吾儒謂之克治。”

應德問:“觀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如何觀?”先生曰:“隻是虛靜之時。觀字屬知、屬動,隻是心上覺得,然其前隻好做戒慎恐懼工夫,就可觀也。”

南昌裘汝中問:“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先生曰:“大舜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之能禦,豈不是聞見?豈不是德性?”“然則張子何以言不梏於見聞?”曰:“吾之知本是良的,然被私欲迷蔽了,必賴見聞開拓,師友夾持而後可。雖生知如伏羲,亦必仰觀俯察。”汝中曰:“多聞擇其善而從之,多見而識之,乃是知之次也。是以聖人將德性之知,不肯自居,止謙為第二等工夫。”曰:“聖人且做第二等工夫,吾輩工夫隻做第二等的也罷。殊不知德性與聞見相通,原無許多等第也。”

許象先問:“樂在其中,與不改其樂,樂字有淺深否?”先生曰:“汝不要管他淺深,今日隻求自家一個樂耳。”大器曰:“然求之有道乎?”先生曰:“各人揀自己所累處,一切盡除去,則自然心廣體胖。然所謂累處者,不必皆是聲色貨利粗惡的,隻於寫字做詩凡嗜好一邊皆是。程子曰:‘書劄於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喪誌。’可見。”

有一名公曰:“近日對某講學者,惟少某人耳。”先生笑曰:“程子說韓持國曰:‘公當求人,倒教人來求公耶?’若為這道講,須下人去講,不然,有道者他肯來尋公講耶?”又曰:“某屍位未嚐建得事業。”先生曰:“不然,賢人君子在位,不必拘拘如何是建功創業,但一言一動皆根道理。在位則僚屬取法,在下則軍民畏服。又使天下之人知某處有某公在,卒然有急可恃,有何不可?”其人曰:“若是不可不慎矣。”

有一相當國,其弟過陝西,與對山曰:“某回京與家兄說薦舉起用。”對山笑曰:“某豈是在某人手?取功名的人。”先生曰:“此亦可謂慷慨之士。”或曰:“但欠適中耳。”曰:“士但有此氣象,亦是脫俗,怎能勾便中庸也?”

先生見林穎氣象從容,指謂大器曰:“人動靜從容,言語安詳,不惟天理合當如此,且起觀者敬愛,就是學問也。學者不可無此氣象,但須要先有諸中矣。”

時耀問:“收放心在何處?”先生曰:“須於放的去處收,則不遠而複矣。”

先生謂諸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今講學甚高遠,某與諸生相約,從下學做起,要隨處見道理。事父母這道理,待兄弟妻子這道理,待奴仆這道理,可以質鬼神,可以對日月,可以開來學,皆自切實處做來。”大器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曰:“然。”

問“為學”。曰:“隻要正己。孔子曰:‘上不怨天,不下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若求人知,路頭就狹了。天打那處去尋,隻在得人,得人就是得天。《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學者未省。曰:“本之一心,驗之一身,施之宗族,推之鄉黨,然後達之政事,無往不可。凡事要仁有餘而義不足;則人無不得者。”

詔問:“講良知者何如?”先生曰:“聖人教人,每因人變化。如顏淵問仁,夫子告以克己複禮,仲弓則告以敬恕;樊遲則告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蓋隨人之資質學力所到而進之,未嚐規規於一方也。世之儒者誨人,往往不論其資稟造詣,刻數字以必人之從,不亦偏乎!”

問“致良知”。先生曰:“陽明本孟子良知之說,提掇教人,非不警切,但孟子便兼良能言之。且人之知行,自有次第,必先知而後行,不可一偏。傅說曰:‘非知之艱。’聖賢亦未嚐即以知為行也。縱是周子教人曰‘靜’、曰‘誠’,程子教人曰‘敬’,張子以‘禮’教人,諸賢之言非不善也,但亦各執其一端。且如言靜,則人性偏於靜者,須別求一個道理。曰誠、曰敬,固學之要,但未至於誠敬,尤當有入手處。如夫子《魯論》之首,便隻曰‘學而時習’,言學,則皆在其中矣。”

論“格物致知,世之儒者辨論莫太高遠乎?”先生謂:“若事事物物皆要窮盡,何時可了。故謂隻一坐立之間,便可格物。何也?蓋坐時須要格坐之理,如屍是也;立時須要格立之理,如齋是也。凡類此者,皆是如是,則知可致而意可誠矣。”又曰:“先就身心所到、事物所至者格,久便自熟。或以格為度量,亦是。”

先生謂諸生曰:“學者隻隱顯窮達,始終不變方好。今之人對顯明廣眾之前,一人焉,閑居獨處之時,又一人焉;對富貴又一人焉,貧賤又一人焉。眼底交遊所不變者,惟何粹夫乎!”

詔因辭謝久菴,公與講論陽明之學。公謂:“朱子之道學,豈後學所敢輕議?但試舉一二言之,其性質亦是太褊。昔唐仲友為台州太守,陳同父同知台州,二人各競才能,甚不相協。時仲友為其母與弟婦同居官舍。晦翁為浙東提舉,出按台州,陳同父遂誣仲友以帷薄不修之事,晦翁未察,遂劾仲友。王淮為之奏辨,晦翁又劾王淮。後仲友亦以帷薄不修之事,誣論晦翁,互相訐奏,豈不是太褊乎?”詔聞此言,歸而問於先生。先生曰:“訐奏事信有之,但仲友雖負才名,終是小人,安得以此誣毀朱子。是非毀譽,初豈足憑?久之便是明白。朱先生劾仲友事,見《台寓錄》;仲友誣朱先生事,見仲友《文集》,可知其是私也。”(同父此時尚未及第,未嚐同知台州。晦翁仲友相訐,未嚐以帷薄相誣。此段無一實者。)

先生曰:“今世學者,開口便說一貫,不知所謂一貫者,是行上說,是言上說,學到一貫地位多少工夫?今又隻說明心,謂可以照得天下之事。宇宙內事,固與吾心相通,使不一一理會於心,何由致知?所謂不理會而知者,即所謂明心見理也,非禪而何?”

黃惟用曰:“學者不可將第一等事讓別人做。”先生曰:“才說道不可將第一等事讓與別人做,不免自私,這元是自家合做的。”又曰:“學到自家合做處,則別人做第一等事,雖拜而讓之可也。”

學者到怠惰放肆,總是不仁,仁則自是不息。

詩人於周公,從步履上看,便見得周公之聖,故曰:“赤舄幾幾。”凡人內不足者,或者讒謗之言,步履必至錯亂,不能安詳。如謝安折屐,豈能強製得住?故古人隻求諸己,在己者定,外邊許大得失、禍福,皆不足動我,是故烈風雷雨弗迷。

先生曰:“予癸未在會試場,見一舉子對道學策,欲將今之宗陸辨朱者,誅其人,焚其書,甚有合於問目。且經書論表俱可。同事者欲取之,予則謂之曰:‘觀此人於今日迎合主司,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權勢。’乃棄而不取。”因語門人曰:“凡論前輩,須求至當,亦宜存厚,不可率意妄語。”

問:“危微精一何如?”曰:“心一也,有人道之別者,就其發處言之耳。危微皆是不好的字麵。何謂危?此心發在形氣上,便蕩情鑿性,喪身亡家,無所不至,故曰危。何謂微?徒守此義理之心,不能擴充,不發於四支,不見於事業,但隱然於念慮之間,未甚顯明,故曰微。惟精是察,二者之間,不使混雜;惟一是形氣之所用也。皆從道而出,合為一片。”

本泰問“夜氣”。曰:“有夜氣,有旦氣,有晝氣。晝氣之後有夜氣,夜氣之後有旦氣,旦氣不牿於晝氣,則充長矣。孟子此言氣字,即有性字在。蓋性字何處尋?隻在氣字求。但有本體與役於氣之別耳,非謂性自性、氣自氣也。彼惻隱是性,發出來的情也能惻隱,便是氣做出來,使無是氣,則無是惻隱矣。先儒喻氣猶舟也,性猶人也,氣載乎性,猶舟之載乎人,則分性氣為二矣。試看人於今何性不從氣發出來?”

永年問“配義與道”。先生曰:“言此氣是搭合著道義說,不然則見富貴也動,見貧賤也動而餒矣。”

問“近讀《大禹謨》得甚意思?”“且不要說堯、舜是一個至聖的帝王,我是一個書生,學他不得。隻這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日用甚切。如今人地步稍高者,遇一人地步稍低者,便不禮他,雖有善亦不取他,即是虐無告,廢困窮。”

皋陶說九德,皆就氣質行事上說,至商、周始有禮義性命之名。宋人卻專言性命,謂之道學,指行事為粗跡,不知何也?

何廷仁言“陽明子以良知教人,於學者甚有益”。先生曰:“此是渾淪的說話,若聖人教人,則不然。人之資質有高下,工夫有生熟,學問有淺深,不可概以此語之。是以聖人教人,或因人病處說,或因人不足處說,或因人學術有偏處說,未嚐執定一言。至於立成法,詔後世,則曰格物致知,博學於文,約之以禮。蓋渾淪之言,可以立法,不可因人而施。”

或問:“朱子以誠意正心告君如何?”曰:“雖是正道,亦未盡善。人君生長深宮,一下手就教他做這樣工夫,他如何做得?我言如何能入得?須是或從他偏處一說,或從他明處一說,或從他好處一說,然後以此告之,則其言可入。若一次聘來,也執定此言,二次三次聘來,也執定此言,如何教此言能入得?告君須要有一個活法,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好貨便是。”

問“慎獨工夫”。曰:“此隻在於心上做,如心有偏處,如好欲處,如好勝處,但凡念慮不在天理處,人不能知而己所獨知,此處當要知謹自省,即便克去。若從此漸漸積累,至於極處,自能勃然上進。雖博厚高明,皆是此積。”

問“存心之說”。曰:“人於凡事皆當存一個心,如事父母兄長不待言矣。雖處卑幼,則存處卑幼之心;處朋友,則存處朋友之心。至於外邊處主人,亦當存處主人之心。以至奴仆,亦要存一點心處之。皆不可忽略,隻如此便可下學上達。《易》之理,隻是變易以生物,故君子變易以生民。”

東郭子曰:“聖人教人隻是一個行,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皆是行也,篤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就如篤恭而天下平之篤。”先生曰:“這卻不是聖人言。學字有專以知言者,有兼知行言者,如‘學而時習之’之學字,則兼言之。若博學之對篤行之而言,分明隻是知,如何是行?如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亦如是。此篤恭之篤,如雲到博厚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之類。若篤行之篤,即篤誌努力之類,如何相比得?夫博學分明是格物致知的工夫,如何是行?”東郭子曰:“大抵聖人言一學字,則皆是行,不是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及之亦是行,如日月至焉,至字便是一般。守之是守其及之者,常不失也。如孔門子路之徒,是知及之者;如顏子三月不違,則是仁能守之者。”先生曰:“知及之分明隻是知,仁守之才是行。如何將知及之亦為行乎?予之所未曉也。”

東郭子曰:“程子謂《大學》乃孔氏之遺書,謂之遺書,正謂其言相似也,然聖人未嚐言之。若以格物為窮理,則與聖言不相似,何以謂之遺書?”先生曰:“謂之遺書者,指理而言,非謂其言相似也。且曰聖人未嚐言之,甚害事。某也愚,隻將格物作窮理,先從知止致知起。夫知止致知首言之,而曰未嚐言之,何也?”

東郭子曰:“我初與陽明先生講格物致知,亦不肯信。後來自家將《論》、《孟》、《學》、《庸》之言各相比擬過來,然後方信陽明之言。”先生曰:“君初不信陽明,後將聖人之言比擬過方信,此卻喚做甚麼?莫不是窮理否?”東郭子笑而不對。

先生曰:“汝輩做工夫,須要有把柄,然後才把捉得住,不然,鮮不倒了的。故叉手不定,便撒擺;立腳不定,便那移。”

先生曰:“學者必是有定守,然不好的事不能來就我。《易》曰‘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若我無實,則這不好的事,皆可以來即我也。”

邦儒問:“近日朋友講及《大學》,每欲貫誠意於格物之前,蓋謂以誠意去格物,自無有不得其理者,如何?”先生曰:“格致誠正雖是一時一串的工夫,其間自有這些節次。且如佛子寂滅,老子清靜,切切然,惟恐做那仙佛不成,其意可為誠矣,然大差至於如此,正為無格物之功故也。但格致之時,固不可不著實做去,格致之後,誠意一段工夫亦是不可缺也。”

呂潛問:“欲根在心,何法可以一時拔得去?”先生曰:“這也難說。一時要拔去,得須要積久工夫才得就。且聖如孔子,猶且十五誌學,必至三十方能立,前此不免小出入,時有之。學者今日且於一言一行差處,心中即便檢製,不可複使這等。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處,心中即又便如是檢製。此等處人皆不知,己獨知之,檢製不複萌,便是慎獨工夫。積久熟後,動靜自與理俱,而人欲不覺自消。欲以一時一念的工夫,望病根盡去,卻難也。”

李樂初見先生,問:“聖學工夫如何下手?”先生曰:“亦隻在下學做去。”先生因問:“汝平日做甚工夫來?”和仲默然良久不應。先生曰:“看來聖學工夫隻在無隱上就可做得。學者但於己身有是不是處,就說出來,無所隱匿,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不然,久之積下種子,便陷於有心了。故司馬溫公謂‘平生無不可對人說得的言語’,就是到建諸天地不悖,質之鬼神無疑,也都從這裏起。”

先生曰:“鄒東郭雲:‘聖賢教人隻在行上,如《中庸》首言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便繼之以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並不說知上去。’予謂亦須知得何者是人欲,不然戒慎恐懼個甚麼?蓋知皆為行,不知則不能行也。”

康恕問:“戒慎恐懼是靜存,慎獨是動察否?”先生曰:“隻是一個工夫,靜所以主動,動所以合靜。不睹不聞靜矣,而戒慎恐懼便惺惺,此便屬動了。如大《易》‘閑邪存其誠’一般,邪閑則誠便存,故存養省察工夫,隻是一個,更分不得。”

章詔問“格物”。先生曰:“這個物,正如《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物字一般,非是泛然不切於身的。故凡身之所到,事之所接,念慮之所起,皆是物,皆是要格的。蓋無一處非物,其功無一時可止息得的。”聶靳曰:“某夜睡來有所想像,念頭便覺萌動,此處亦有物可格否?”先生曰:“怎麼無物可格?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亦皆是格物。”章詔因曰:“先生格物之說切要,是大有功於聖門。”先生曰:“也難如此說,但這等說來,覺明白些,且汝輩好去下手做工夫矣。”

先生曰:“聖賢每每說性命來,諸生看還是一個、是兩個?”章詔曰:“自天賦與為命,自人稟受為性。”先生曰:“此正是《易》‘一陰一陽之謂道’一般。子思說‘自天命便謂之性’,還隻是一個。朱子謂‘氣以成形而理亦賦’,還未盡善。天與人以陰陽五行之氣,理便在裏麵了,說個亦字不得。”陳德夫因問:“夫子說性相近處,是兼氣質說否?”先生曰:“說兼亦不是,卻是兩個了。夫子此語與子思元是一般。夫子說性元來是善的,便相近,但後來君著習染便遠了;子思說性元是打命上來的,須臾離了,便不是。但子思是恐人不識性的來曆,故原之於初,夫子因人墮於習染了,故究之於後,語意有正反之不同耳。”詔問:“修道之教如何?”先生曰:“修是修為的意思,戒懼慎獨便是修道之功。教即‘自明誠謂之教’一般。聖人為法於天下,學者取法於聖人皆是。橫渠不雲‘糟粕煨燼,無非教也’?他把這極粗處,都看做天地教人的意思,此理殊可觀。”

問:“戒懼慎獨,分作存天理、遏人欲兩件看,恐還不是。”先生曰:“此隻是一個工夫,如《易》‘閑邪則誠自存’。但獨處卻廣著,不但未與事物接應時是獨,雖是應事接物時也有獨處。人怎麼便知?惟是自家知得,這裏工夫卻要上緊做。今日諸生聚講一般,我說得有不合處,心下有未安,或隻是隱忍過去;朋友中有說得不是處,或亦是隱忍過去,這等也不是慎獨。”先生語意猶未畢,何堅遽問:“喜怒哀樂前氣象如何?”先生曰:“隻此便不是慎獨了。我才說未曾了,未審汝解得否?若我就口答應,亦隻是空說。此等處須是要打點過,未嚐不是慎獨的工夫。”堅由是澄思久之。先生始曰:“若說喜怒哀樂前有個氣象便不是,須先用過戒懼的工夫,然後見得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若平日不曾用工夫過來,怎麼便見得這中的氣象?”問:“孟子說個仁義禮智,子思但言喜怒哀樂,謂何?”先生曰:“人之喜怒哀樂,即是天之二氣五行,亦隻是打天命之性上來的。但仁義禮智隱於無形,而喜怒哀樂顯於有象,且切緊好下手做工夫耳。學者誠能養得此中了,即當喜時體察這喜心,不使或流,怒時體察這怒心,不使或暴,哀樂亦然,則工夫無一毫滲漏,而發無不中節,仁義禮智亦自在是矣。”叔節又問:“顏子到得發皆中節地位否?”先生曰:“觀他怒便不遷,樂便不改,卻是做過工夫來的。”

詔雲:“近日多人事,恐或廢學。”先生曰:“這便可就在人事上學。今人把事做事,學做學,分做兩樣看了,須是即事即學,即學即事,方見心事合一,體用一原的道理。”因問:“汝於人事上亦能發得出來否?”詔曰:“來見的亦未免有些俗人。”先生曰:“遇著俗人,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語譬曉得他來,亦未嚐不可。如舜在深山、河濱,皆俗人也。”詔顧語象先曰:“吾輩今日安得有這樣度量!”

先生語學者曰:“近日做甚工夫來?”曰:“隻是做得個矜持的工夫,於道卻未有得處。”先生曰:“矜持亦未嚐不好,這便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但恐這個心未免或有時間歇耳。”曰:“然非有間歇的心,隻是忘了。”先生曰:“還是不知。如知得身上寒,必定要討一件衣穿,知得腹中饑,必定要討一盂飯吃,使知得這道如饑寒之於衣食一般,不道就罷了。恁地看來,學問思辨的工夫,須是要在戒慎恐懼之前,方能別白得天理,使做將去,是人欲,即便斬斷,然後能不間歇了。故某常說聖門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緊的,雖欲不先,不可得矣。”

吳佑問“人心下多是好名如何?”先生曰:“好名亦不妨,但不知你心下好甚麼名來。若心下思稷隻是個養民的名,契隻是個教民的名,怎麼便能千萬世不泯?把這個名之所以然上求則得之,未嚐不善。若隻空空慕個名,不肯下手去做,卻連名也無了。”

何廷仁來見,問:“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謂有誌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貧,受得苦。七月間其仆病且危,宣之獨處一室,躬執爨,自勞筋骨,未嚐見其有慍色,可以為難矣。”廷仁對曰:“孔明、淵明非無才也,而草廬田園之苦,顏子非無才也,而簞瓢陋巷之窮,看來君子之學,惟重乎內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夫,從飲食衣服上做起,故顏子之不改其樂,孔明、淵明之所以獨處,皆其誌有所在,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耳。某常雲‘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以《雍》徹’,犯分不顧,都隻是恥惡衣惡食一念上起。此處最要見得,則能守得。”

惟時問:“先生常論尹彥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聖門之正傳者,尹子而已,其行愨而直,其言簡而易。若朱子大抵嚴毅處多,至於諫君,則不離格致誠正。人或問之,則曰‘平生所學,惟此四字’。如此等說話,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見信於上耶!”因論後世諫議多不見信於人君者,亦未免峻厲起之也。又問:“朱子與二程何如?”先生曰:“明道為人,盎然陽春之可掬,故雖安石輩,亦聞其言而歎服。至於正叔,則啟人偽學之議,未必無嚴厲之過耳。”頃之歎曰:“凡與人言,貴春溫而賤秋殺。春溫多,則人見之而必敬,愛之而必親,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自無不信也。秋殺多,則人聞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惡,畏惡生則言之入人也難,將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先生曰:“父母生身最難,須將聖人言行,一一體貼在身上,將此身換做一個聖賢的肢骸,方是孝順。故今置身於禮樂規矩之中者,是不負父母生身之意也。”問:“格物之格,有說是格式之格,謂致吾之良知在格物,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窮究字樣來,如何?”先生曰:“格物之義,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遠求諸物,近取諸身,其觀察求取即是窮極之義。格式之格,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故曰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

楷問:“求仁之要在放心上求否?”先生曰:“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或放心於貨利,或放心於飲食,或放心於衣服,或於放心於宮室,或放心於勢位。其放心有不同,人各隨其放處收斂之,便是為仁。”先生曰:“諸君求仁,須要見得天地萬物皆與我同一氣,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須看伊尹謂‘一夫不獲,若己推而內之溝中’。是甚麼樣心?”王言曰:“此氣象亦難。今人於父母兄弟間,或能盡得,若見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隻是此心用不熟,工夫隻在積累。如今在旅次,處得主人停當,惟恐傷了主人;接朋友務盡恭敬,惟恐傷了朋友;處家不消說,隨事皆存此心。數年後,自覺得有天地萬物為一體氣象。”

先生曰:“人能反己,則四通八達皆坦途也。若常以責人為心,則舉足皆荊棘也。”

問“無事時心清,有事時心卻不清”。曰:“此是心作主不定,故厭事也。如事不得已,亦要理會。”

教汝輩學禮,猶隄防之於水,若無禮以隄防其身,則滿腔一團私意,縱橫四出矣。

問“堯、舜氣象”。曰:“求這氣象,不在高遠,便就汝一言一動處求之,則滿目皆此氣象矣。”

子貢言“夫子之聖又多能也”,則以多能為聖之外。夫子乃謂“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不是多,皆性分中事,則多能又不在聖之外矣。斯可見灑掃應對,精義入神,無二也。

問“修詞立誠”。曰:“如所說的言語,見得都是實理所當行,不為勢所撓,不為物所累,斷然言之,就是立誠處。如行不得的,言之,即是偽也”。

諸生有言及氣運如何,外邊人事如何者。曰:“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術。但自家修為,成得個片段,若見用,則百姓受些福;假使不用,與鄉黨朋友論些學術,化得幾人,都是事業,正所謂暢於四肢,發於事業也,何必有官做,然後有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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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一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卷二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卷三 江右王門學案·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卷四 江右王門學案·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卷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卷六 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卷七 江右王門學案·禦史劉三五先生陽 卷八 江右王門學案·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卷九 江右王門學案·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卷十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卷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卷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卷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卷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卷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卷二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卷二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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