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年代:清代2035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鄧元錫字汝極,號潛穀,江西南城人。年十三,從黃在川學,喜觀經史,人以為不利舉業,在川曰:“譬之豢龍,隨其所嗜,豈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倉法,以惠其鄉人。聞羅近溪講學,從之遊。繼往吉州,謁諸老先生,求明此學,遂欲棄舉子業。大母不許。舉嘉靖乙卯鄉試。誌在養母,不赴計偕。就學於鄒東廓、劉三五,得其旨要。居家著述,成《五經繹函史》。數為當路薦舉,萬曆壬辰,授翰林待詔,府縣敦趣就道。明年,辭墓將行,以七月十四日卒於墓所,年六十六。

時心宗盛行,謂“學惟無覺,一覺無餘蘊,九思、九容、四教、六藝,桎梏也。”先生謂:“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每日晨起,令學者靜坐收攝放心,至食時,次第問當下心體,語畢,各因所至為覺悟之。先生之辨儒釋,自以為發先儒之所未發,然不過謂本同而末異。先儒謂:“釋氏之學,於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又曰:“禪學隻到止處,無用處。”又曰:“釋氏談道,非不上下一貫,觀其用處,便作兩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簡,先生言潔耳。

論學書

近世心宗盛行,說者無慮歸於禪乘。公獨揭天命本然純粹至善為宗,異於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見之行,以有物有則為不過物之旨,異於空諸所有。此公深造獨得之旨,而元錫竊自附於見知者也。今改而曰:“蕩清物欲。”竊以為,物不可須臾離。誠者,物之終始,內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國天下,無非物者,各有其則。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實功,誠致行之,物欲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藝、五禮、六樂之所以教也。

《曲禮》稱:“敖不可長,欲不可縱。”敖欲即物,不可長不可縱,即物之則,不長敖縱欲,即不過乎物則。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以上《複許敬菴》)

心之著於物也,神為之也。心之神,上炎而外明,猶火然,得膏而明,得薰而香,得臭腐而羶,故火無體,著物以為體。心無形,著物以為形,而其端莫大於好惡。物感於外,好惡形於內,不能內反,則其為好惡也作,而平康之體微。故聖門之學,止於存誠,精於研幾。幾者,神之精而明,微而幽者也,非逆以知來,退以藏往,未之或知也。孔門之論性曰“至善”,論幾曰“動之微”,言好惡不作,則無不康也,無不平也。神疑而定,知止而藏,又何感應之為累矣。夫浮由氣作,妄緣見生者也。氣之善者十之五,見之善者十之三,神為氣揚,知隨見流,譬諸觀火乎,目熒熒而心化矣。故神不浮則氣歸其宅,見不執則知反其虛。古人所以日兢兢於克己、舍己、擇中、用中,而不能自已也。(《報萬思默》)

古學平易簡實,不離日用,“誠明”二字,實其樞紐。近裏著己,時時從獨覺處著察,俾與古人洞無間隔。

承諭“學不分內外寂感,渾然天則”,此極則語。第雲“默自檢點,內多遷移,雖吾丈檢身若不及之誠,而以真性未悟,真功未精為疑,定猶惑於近學。謂‘一悟皆真’,亦紐於故學,為功深始得耶?”又雲:“過此一關,想有平康之路,似猶懸臆。”竊意平康之體,即所謂無內外寂感,渾然無間,近在目前,不可得離者。而人心之危,無時無鄉,即在上聖,猶之人也,則心猶之人,何能無遷移過則矣乎?惟在上聖,精一之功,一息匪懈,而所為學者,又精之一之,無一息離乎平康正直之體,故內外寂感,渾然一天,才有流轉,自知自克。此古人所以死而後已者也。一息懈者肆矣,安肆日偷,於平康之則遠矣。則平康實際,固非可一悟皆真,平康本體,又豈緣功深而得耶?(以上《寄王秦關書》)

昔東廓先生以先公墓表詣陽明公,而虔州夜雪,渙然仁體,以為世儒宗。今我公以先公墓石詣敬菴公,而苕溪暑雨,淪浹深至,當必有相觀一笑者。(《答張親屏書》)

辱諭又複於儒釋異同之辨,開示覺悟,厚幸,厚幸!自釋氏之說興,而辨之者嚴,且千數百年於此矣,則聖學不明之過也。聖學之不明者,由於不擇而不精。彼其為道,宏闊勝大,其為言,深精敏妙;其為實,日用平等;其為虛,交融徧徹;其為心,十方三界;其為教,宏濟普度。漢拾其苴,晉揚其瀾,入唐來,遂大發其窔奧。世之為儒學者,高未嚐扣其閫奧,卑未嚐涉其藩籬。其甚者,又陽攻其名,而陰攘其實。宜拒之者堅,而其為惑,滋不可解也。是故昌黎韓子推吾道於仁義,而斥其教以為不耕不蠶,不父不君,有衛道功矣。考亭朱子則謂“以粗而角精,以外而角內,固無以大厭其心也。”至其卓然自信於精一不惑者,代不數人,而約之數端。有以為主於經世,主於出世,而判之以公私者矣。有以為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虛,而判之以虛實者矣。有以為釋氏本心,吾儒本天,而判之以本天本心者矣。有以為妄意天性,不知範圍天用,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而誣之以妄幻者矣。有以為厭生死,惡輪回,而求所謂脫離,棄人倫,遺事物,而求明其所謂心者矣。是舉其精者內者,以剖析摘示,俾人不迷於所向,而深於道者,亦卒未能以終厭其心也。夫聖人之學,惟至於盡性至命,天下國家者,皆吾性命之物,修齊治平者,皆吾盡性至命中之事也。不求以經世,而經世之業成焉,以為主於經世,則有意矣。佛氏之學,惟主於了性明心,十方三世者,皆其妙覺性中之物,慈悲普度者,皆其了性命中之事也。無三界可出,而出世之教行焉,以為主於出世,則誣矣。吾儒理無不實,而“無方無體”,《易》實言之:“無聲無臭”,《詩》實言之。則實者,曷嚐不虛?釋氏理無不虛,而搬柴運水,皆見真如,坐臥行住,悉為平等,則虛者,曷嚐不實?釋氏之所謂心,指夫性命之理,妙明真常,生化自然,圓融遍體者言之,即所謂天之命也,直異名耳,而直斥以本心,不無辭矣。夫其為妙明真常之心也,則天地之闔闢,古今之往來,皆變化出入於其間,故以為如夢如幻,如泡如影,而其真而常者,固其常住而不滅者也。豈其執幻有之心,以起滅天地,執幻有之相,以塵芥六合也乎?其生死輪回之說,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頃刻之中,生東滅西,變現出沒,大可憐憫,欲使其悟夫性命之本,無生死無輪回者,而拔濟之,為迷人設也。其棄人倫、遺事物之跡,則為世人執著於情識,沈迷於嗜欲,相攻相取,膠不可解,故群其徒而聚之,令其出家,以深明夫無生之本,而上報四恩,下濟三塗,如儒者之聚徒入山耳,為未悟人設也。至於枯寂守空,排物逆機,彼教中以為支辟;見玄見妙,靈怪恍忽,彼教中以為邪魔,而儒者一舉而委之於佛。彼方慈憫悲仰,弘濟普度,而吾徒斥之以自私自利;彼方心佛中間,泯然不立,而吾徒斥之以是內非外。即其一不究其二,得其言不得其所以言,彼有啞然笑耳,又何能大厭其心乎?乃其毫釐千裏之辨,則有端矣。蓋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體盡於陰陽而無體,故謂之易;其用盡於陰陽而無方,故謂之神。其燦然有理,謂之理;其粹然至善,謂之性;其沛然流行,謂之命。無聲無臭矣,而體物不遺;不見不聞矣,而莫見莫顯。是中庸之所以為體,異教者欲以自異焉而不可得也。聖人者知是道人之盡於心,是心若是其微也。知此而精之之謂精,守此而固之之謂一,達此於五品、五常、百官、萬務之交也,之謂明倫,之謂察物。變動不拘,周流六虛矣,而未始無典常之可揆;成文定象,精義利用矣,而未始有方體之可執。故無聲無臭,無方無體者,道之體也。聖人於此體未嚐一毫有所增,是以能立天下之大本。有物有則,有典有禮,道之用也。聖人於此體未嚐一毫有所減,是以能行天下之達道。立大本,行達道,是以能盡天地人物之性,而與之參。《易》象其理,《詩》、《書》、《禮》、《樂》、《春秋》致其用,猶之天然,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四時百物,自行自生也。故窮神知化,而適足以開物成務,廣大悉備,而不遺於周旋曲折,幾微神明,而不出於彝常物則,三至三無而不外於聲詩禮樂。上智者克複於一日,夕死於朝聞,而未始無密修之功。中下者終始於典學,恒修於困勉,而未始無貫通之漸。同仁一視,而篤近以舉遠,汎愛兼容,而尊賢以尚功。夫是以範圍不過,曲成不遺,以故能建三極之大中。釋氏之於此體,其見甚親,其悟甚超脫敏妙矣。然見其無聲臭矣,而舉其體物不遺者,一之於無物;見其無睹聞矣,而舉其生化自然者,一之於無生。既無物矣,而物之終不可得無者,以非有非無,而一之於幻妄;既無生矣,而生之終不可得盡者,以為不盡而盡,而一之於滅度。明幻之為幻,而十方三界,億由旬劫者,此無生之法界也。明生之無生,而胎卵濕化,十二種生者,此無生之心量也。弘濟普度者,此之謂濟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謂平也;圓覺昭融者,此之謂覺也。雖其極則至於粟粒之藏真界,乾屎橛之為真人,噓氣舉手,瞬目揚眉,近於吾道之中庸,而吾學之道中庸者,終未嚐以庸其慮。雖其授受至於拈花一笑,棒喝交馳,擬議俱泯,心行路絕,近於聖門之一唯,而吾學之盡精微者,終未嚐以攖其心。雖其行願至於信住回向,層次階級,近於聖門之積累,而聖門之《詩》、《書》、《禮》、《樂》經緯萬古者,終未嚐一或循其方。雖其功德至於六度萬行,普濟萬靈,近於聖門之博愛,而聖門之《九經》三重範圍曲成者,終未嚐一以研諸慮。蓋悟其無矣,而欲以無者空諸所有;悟其虛矣,而欲以虛者空諸所實。欲空諸所有,而有物有則,有典有禮者,不能不歸諸幻也。欲空諸所實,而明物察倫,惇典庸禮者,不能不歸諸虛也。故其道虛闊勝大,而不能不外於倫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開物以成務。文中子曰:“其人聖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行於中國則泥。”誠使地殷中土,人集靈聖,神跡怪異,理絕人區,威證明顯,事出天表,信如其書之言,然後其教可得而行也。今居中國之地,而欲行西方之教,以之行己,則髡發緇衣,斥妻屏子,苦節而不堪,矯異而難行也。然且行之,斯泥矣。以之處物,則久習同於初學,毀禁等於持戒,眾生齊於一子,普濟極於含靈,必外於斯世而生,而後其說可通也。處斯世斯生,而欲以其說通之,斯泥也。以之理財,則施舍盛而耕桑本業之教荒。以之用人,則賢否混而舉錯命討之防失。以之垂訓,則好大不經,語怪語神,荒忽罔象之教作。烏往而不泥哉?今所居者中國,堯、舜、禹、湯、文、武之所立也;所業者《六經》,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作,周公、仲尼之所述也。所與處者人倫庶物,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所修而明也。乃欲信從其教而揚詡之,亦為誕且惑矣。況吾之修身格致,以研精而不離明體誠正,以守一而不違行願。懲忿窒欲,以去損而非有所減,遷善改過,以致益而非有所增。愛惡不與以己,而何有憎愛?視聽一閑以禮,而何有淨染?精義至於入神,理障亡矣;利用所以崇德,事障絕矣。孝弟通於神明,條理通於神化,則舉其精且至者,不旁給他借而足,又何必從其教之為快哉?仆少而局方,壯未聞道,達者病其小,廉曠者誚其曲,謹約者病其泛涉,乃中心恒患其有惑誌也。其於釋宗何啻千裏,而欲抽關鍵於眇微,析異同於疑似,祗見其不知量也。然為是縷縷者,念非執事,無以一發其狂言。(《論儒釋書》)

學自宋嘉定來,歧窮理居敬為二事。而知行先後之辨,廉級已嚴令學者,且謂“物理必知之盡,乃可行也”。便文析說之儒,爭支辟,析句字,為窮理而身心罔措。於是,王文成公實始悟“知後非知”,即本心良知為知,“踐跡非行”,得本心真知為行。而尚書增城湛公,本師說以“勿忘勿助”為心之中正,為天理,自然隨處體認之也。人士洗然,內反其視聽而學焉者,薄典訓,卑修省,一比於己。

高公學南太學時,二先生說盛行。增城官南太宰,稱湛氏學。公往造業投刺,見閽者擲筆抵掌歎,蓋歆之也。問焉,指尺牘曰:“是赫蹏所請,請書地,直累千金者也。”公曰:“亟反吾刺,是於所謂天理何居乎?”不見而反。王門高第弟子,官郎署,名王氏學有聲,公造焉。於彈碁時,得其人慧而多機。退歎曰:“郎多機而慧,名良知,弊安所極哉!”亦竟謝不複往。於是就高陵呂先生於奉常邸學焉。

常存戒慎恐懼,則心體自明,勿任意必固我,則物宜自順。

問“知”,曰“先自知”。問“仁”,曰“先自愛”。問“勇”,曰“先自強”。而以無自欺為致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為格物,尤吾黨所未發,立本深矣。

餘姚之論,信本心之知已過,故增城以為空知。增城以勿忘勿助之間,即為天理,故餘姚以為虛見。然餘姚言致知,未嚐遺問思辨行,專之者過,遂以為空知。增城言勿忘勿助時,天理自見,語固未嚐不確也。蓋權衡已審,而世有求端於一悟,謂即悟皆真,有觀察即為外馳,有循持即為行仁義,則痛闢之以為蔽陷虛蕩,妨教而病道。(以上《王稚川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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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一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卷二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卷三 江右王門學案·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卷四 江右王門學案·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卷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卷六 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卷七 江右王門學案·禦史劉三五先生陽 卷八 江右王門學案·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卷九 江右王門學案·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卷十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卷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卷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卷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卷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卷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卷二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卷二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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