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年代:清代2035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宋儀望字望之,吉之永豊人。由進士知吳縣。入為禦史。劾仇鸞擁兵居肘掖,無人臣禮。複劾分宜之黨胡宗憲、阮鶚。遷大理丞。分宜中之,出備兵霸州,移福建。大計歸,以薦補四川僉事。遷副使,視福建學政。陞參政。入為太仆大理卿。巡撫南直隸僉都禦史。建表忠祠,祀遜國忠臣。表宋忠臣楊邦義墓。卒年六十五。

先生從學於聶貞襄,聞良知之旨。時方議從祀陽明,而論不歸一,因著《或問》,以解時人之惑。其論河東、白沙,亦未有如先生之親切者也。

陽明先生從祀或問

或有問於予曰:“古今學問,自堯、舜至於孔、孟,原是一箇,後之談學者,何其紛紛也?”予答之曰:“自古及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謂理者,非自外至也。《易係》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所為生理也。此謂生理,即謂之性,故性字從心從生。程子曰:‘心如穀種。’又曰:“心生道也。’人之心,隻有此箇生理,故其真誠惻怛之意流行,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至萬事萬物之間,親親疏疏,厚厚薄薄,自然各有條理,不俟安排,非由外鑠,是所謂天命之性,真實無妄者也。自堯、舜以來,其聖君賢相,名儒哲士,相與講求而力行者,亦隻完得此心生理而已。此學術之原也。”

或曰:“人之心隻有此箇生理,則學術亦無多說,乃至紛紛籍籍,各立異論,何也?”予曰:“子何以為異也?”曰:“‘精一執中’說者以為三聖人相與授受,萬世心學之原至矣。成、湯、文、武、周公以後,又曰‘以禮製心,以義製事’,曰‘緝熙敬止’,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門之學,專務求仁,孟子又專言集義,曾子、子思述孔子之意,作《大學》、《中庸》,聖門體用一原之學,發明殆盡。至宋儒朱子,乃本程子而疑《大學》古本缺釋格物致知,於是發明其說,不遺餘力。說者謂孔子集群聖之大成,而朱子則集諸儒之大成。其說已三百餘年,至陽明先生始反其說。初則言‘知行合一’,既則專言‘致良知’,以為朱子格物之說,不免求理於物,梏心於外。此其說然歟?否歟?”予答之曰:“上古之時,人含淳樸,上下涵浸於斯道而不自知。伏羲氏仰觀俯察,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然當時未有文字,學者無從論說。至堯、舜、禹三大聖人,更相授受,學始大明。其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蓋此心本體純一不雜,是謂道心,即所謂中也;若動之以人,則為人心矣,非中也。微者言乎心之微妙也,危則殆矣。精者,察乎此心之不一,而一於道心也。一者一乎此心之精,而勿奪於人心也。如此則能‘允執厥中’,天命可保矣。此傳心之祖也。以禮製心者,言‘此心隻有此箇天理,禮即天理之謂也’,故製心者惟不欺此心之天理,則心之體全矣。以義製事者,言‘天下之事,莫非吾心流行之用’,製事者惟順吾心之條理裁製,而不以己私與焉,則心之用行矣。此體用合一之說也。若謂禮屬心,義屬事,是心與事二矣。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說者謂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審如此說,是理與義果為二物乎?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物,自吾心之條理精察而言,則謂之理,自吾心之泛應曲當而言,則謂之義,其實一也。緝熙者,言心體本自光明,緝熙則常存此光明也;敬止者,言此心無動無靜、無內無外,常一於天理而能止也。文王緝熙光明,使此心之本體常敬,而得所止,故曰‘純亦不已,文王之德之純’,此之謂也。敬以直內者,言心之體本直,但能常主於敬,則內常直矣;義以方外者,言心之神明,自能裁製萬物萬事,但能常依於義,則外常方矣。敬者義之主宰,在內而言謂之敬,義者敬之裁製,在外而言謂之義,惟其敬義一致,內外無間,則德日大,而不習無不利矣。故曰‘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嗟乎!堯、舜、禹、湯聖君也,文王周公聖臣也,古之君臣,相與講究此學,先後一揆,其力量所到,特有性反之不同耳。若相傳學脈,則千古一理,萬聖一心,不可得而異也。時至春秋,聖君賢相不作,人心陷溺,功利橫流,孔子以匹夫生於其時,力欲挽回之,故與群弟子相與講明正學,惓惓焉惟以求仁為至。夫仁,人心也,即心之生理也。其言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解之者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手足痿痹即為不仁。’此仁體之說也。當時在門之徒,如予、賜、由、求最稱高等,然或膠擾於事功,出入於聞見,孔子皆不許其為仁。惟顏子請事竭才,直悟本體,故孔子讚《易》之後曰:‘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顏氏之子,殆遮幾焉!’此知行合一之功,孔門求仁宗旨也。孟子集義之說,因告子以仁為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以義為外,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故孟子專言集義。義者,心之宜,天理之公也。言集義,則此心天理充滿,而仁體全矣。大抵古人立言,莫非因病立方,隨機生悟,如言敬義,或止言敬,言忠恕,或止言恕。孔子答顏子問仁,專在複禮,至答仲弓,又言敬恕,要之莫非所以求仁也。至於《大學》之書,乃孔門傳授心法,析之則條目有八,合之則功夫一敬。蓋千古以來,人心隻有此箇生理,自其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其發動而言謂之意,自其靈覺而言謂之知,自其著見而言謂之物,故心主於身,發於意,統於知,察於物,即是一時原無等待,即是一事原無彼此,此《大學》本旨也。家國天下莫非格物也,格致誠正莫非修身也,其實一也。朱子既以致知格物專為窮理,而正心誠意功夫又條分縷析,且謂窮理功夫與誠正功夫各有次第,又為之說以補其《傳》。其言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未盡。’又曰:‘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吾之一心。’說者謂其一分一合之間,不免析心與理而二之。當時象山陸氏,嚐與反覆辨論,謂其求理於物,梏心於外,非知行合一之旨。兩家門人,各持勝心,遂以陸學主於尊德性,而疑其近於禪寂,朱學專於道問學,而疑其涉於支離。三百年間,未有定論。至我朝敬齋薛氏白沙陳氏起,而知行合一之說,稍稍複明。世宗始以陸氏從祀孔庭,甚大惠也。正德、嘉靖間,陽明先生起,而與海內大夫學士講尋知行合一之旨。其後因悟《大學》、《中庸》二書,乃孔門傳心要法。故論《大學》謂其‘本末兼該,體用一致,格物非先,致知非後,格致誠正,非有兩功,修齊治平,非有兩事’。論《中庸》則謂‘中和原是一箇,不睹不聞,即是本體,戒慎恐懼,即是功夫。慎獨雲者,即所謂獨知也。慎吾獨知,則天德王道,一以貫之,固不可分養靜慎獨為兩事也。’學者初聞其說,莫不詫異,既而反之吾心,驗之躬行,考之孔、孟,既又參之濂溪、明道之說,無不吻合。蓋人心本體,常虛常寂,常感常應,心外無理,理即是心,理外無事,事即是理。若謂致知格物為窮理功夫,誠意正心又有一段功夫,則是心體有許多等級,日用功夫有許多次第,堯、舜、孔、孟先後相傳之學,果如是乎?至於致良知一語,又是先生平日苦心懇到,恍然特悟,自謂得千古聖人不傳之祕。然參互考訂,又卻是《學》、《庸》中相傳緊語,非是懸空杜撰,自開一門戶,自生一意見,而欲為是以立異也。後來儒者不知精思反求,徒取必在物為理之一語,至析心與理而二之。又謂‘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知,如此則禮樂名物,古今事變,與此心義理為兩物矣’。此陽明先生所以力為之辨,而其學脈宗旨,與時之論者,委若冰炭黑白,此又不可強為之說也。”

或曰:“陽明先生言知行合一,其說詳矣。其在《六經》,亦有不甚同處,不可不辨。傅說之告高宗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是知在先,行在後。《易係》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是知屬乾,行坤屬。《中庸》言‘未發’‘已發’,亦屬先後,‘生知’‘學知’,‘安行’‘利行’,亦有等級。《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凡如此說,皆可例推。今陽明先生卻雲‘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精察明覺處,即是知。’如此是知行滾作一箇,便無已發未發,先後次第,與古先哲賢亦是有間。又如程子以格物為窮理,《易係》亦言‘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今陽明言格致誠正原是一事,而極言格物窮理之說,似為支離。其說可得聞歟?”予曰:“自天地生物以來,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所謂靈者,即吾心之昭明靈覺,炯然不昧者也。人自孩提以來,即能知愛知敬。夫知愛知敬,即良知也。知愛而愛,知敬而敬,即良能也。此謂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也。極而至於參天貳地,經世宰物,以至通古今,達事變,亦莫不是循吾良知,充吾良能,非外此知能,而別有一路徑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此知行合一之原也。傅說所謂‘非知之艱,行之惟艱’者,言人主一日之間,萬幾叢集,多少紛奪,多少索引,非真能以天地萬物為心,以敬天勤民為事,則怠樂易生,生機易喪,非不知賢士大夫之當親,邪佞寵幸之當遠,而有不能親不能遠者,欲奪之也。故為人主者,惟在親賢講學,養成此心,知而必行,不為邪佞搖惑,不為寵倖牽引,乃為知而能行,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此傅說所以惓惓於高宗也。‘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者,天地之氣,原是一箇,乾以一氣而知大始,有始則終可知,故曰易;坤以一氣而作成物,能成則始可見,故曰簡。若天地之氣,各自為用,則感應不通,二氣錯雜,造化或幾乎息矣。人心之生理,即乾坤之生理也,率吾良知,則無所不知,故曰‘易則易知’;率吾良能,則無所不能,故曰‘簡則易從’。知者,知乎此也;能者,能乎此也,實一理也,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此又知行合一之旨也。《中庸》‘未發’‘已發’雲者,言人心本體,常虛常寂,常感常應,未應不是先,故體即是用,已應不是後,故用即是體。後來儒者,正於此處看得不透,卻去未發上做守寂功夫,到應事時,又去做慎動功夫,卻是自入支離窠臼。明道雲:“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周子恐人誤認中和作先後看,故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孟子指親親敬長為達之天下,即達道之說也。親親敬長,良知也,達之天下,良能也,又何嚐有先後?李延平今學者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夫未發氣象,即孟子夜氣之說。若未發之中,原無氣象可言。譬之鏡然,置之廣室大眾之中,無所不照,未嚐有動也;收之一匣之內,照固自在,未嚐有寂也。陽明先生正恐人於此處未透,故其答門人曰:‘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嚐靜也。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嚐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嚐有減也。’其言發明殆盡矣。‘生知’‘安行’‘學知’‘利行’等語,乃就人品學問力量上看,譬之行路者,或一日能百裏,能六七十裏,能三四十裏,其力量所到,雖有不同,然同此一路,非外此路而別有所知也,同此一行,非外此行而別有所行也。但就知而言,則有生知、學知、困知不同,就行而言,則有安行、利行、勉行不同,故曰‘及其知之與其成功一也’,又何嚐截然謂知與行為兩事哉!《大學》‘本末’‘終始’‘先後’等語,極為分曉。蓋此心本體,即至善之謂。至善者,心之止處。《易》曰:‘艮其止,止其所也。’學問功夫,必先知吾至善所在,看得分曉,則生意流動,曲暢旁通,安靜安慮,自然全備,《易》所謂‘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亦是此意。先儒所謂‘知止為始,能得為終’,言一致也。從生天生地生人以來,隻是一箇生理,由本達末,由根達枝,亦隻是此箇生理。先儒謂‘明德為本,親民為末’,本即體也,末即用也,民者對己而言。此身無無對之時,亦無無用之體。體常用也,民常親也。明德者,心之體也,親民者,明德之用也,如明明德以事父,則孝之德明,明明德以事君,則忠之德明。此本末之說,一以貫之。陽明先生辨之已詳,若夫‘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二句,其義最精。夫率性之道,徹天徹地,徹古徹今,原無先後,聖人全體,此心通乎晝夜,察乎天地,亦無先後可言。吾人心體與聖人何常有異,惟落氣質以後,則清濁厚薄迥然不同。氣稟既殊,意見自分,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則貿貿焉日用不知,而君子之道鮮矣。《大學》一書,發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所謂至善者,即本然之良知,而明德親民之極則也。是良知也,至虛至靈,無古今,無聖愚,一也。故意念所動,有善有不善,有過有不及,而本體之知,未嚐不知也。吾人但當循吾本然之良知,而察乎天理人欲之際,使吾明德親民之學,皆從真性流出,真妄錯雜,不至混淆,如此而後,可以近道。道即率性之道也。苟或不知真性一脈,而或入於空虛,或流於支離,如二氏五霸,其失於道也遠矣。《中庸》所謂‘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以入德’。意正如此。孔門作《大學》而歸結在於‘知所先後’一語,雖為學者入手而言,然知之一字,則千古以來學脈,惟在於此。此致良知之傳,陽明先生所以吃緊言之。故曰:‘乃若致知,則存於心悟,致知焉盡矣。’若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非所謂窮至事物之理之謂也。理也、性也、命也,一也。明道雲‘隻窮理便盡性至命’,窮字非言考索,即窮盡吾心天理之窮。故窮仁之理,則仁之性盡矣。窮義之理,則義之性盡矣。性,天之命也,窮理盡性,則至命也,所謂知天地之化育也。且格物窮理之說,自程、朱以至今日,學者孰不尊而信之?今朱子《或問》具在,試取其說而論之。如雲:‘《大學》之道,先致知而後誠意。’夫心之所發為意,意之所在為物,今曰‘先致知而後誠意’,則所知者果何物耶?物果在於意之外耶?又曰:‘惟其燭理之明,乃能不待勉強而自樂循理。’夫不待勉強而自樂循理,聖人之事也,豈誠意功夫又在循理之後耶?又雲:‘學莫先於正心誠意,欲正心誠意,必先致知格物。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窮而至之。所謂格也。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皆窮理也。’又曰:‘窮理者,非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如窮孝之理,當求所以為孝者如何。若一事上窮不得,且別窮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難者,但得一道而入,則可以推類而通。’又謂:‘今日格一物,窮一理,久則自然浹洽貫通,此伊川先生窮理格物之說也。’今試反之吾心,考之堯、舜精一之旨,與此同乎?異乎?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即天理也。學者所以學乎此,心也。如讀書窮理,講論古今,豈是不由意念所發,輒去讀書講明古今之理?如事親從兄,豈是不由意念所發,輒去窮究事親從兄之理?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不知舍意念,則何從應接?何從處得當否?又謂‘今日格一物,明日窮一理’,則孔子所學功夫,自誌學至於不踰矩,原是一箇,若必待盡窮事物之理,而後加誠正功夫,恐古人未有此一路學脈。且人每日之間,自雞鳴起來,便將何理去窮?何物去格?又如一日事變萬狀,今日從二十以後,能取科第,入仕途,便要接應上下,躬理民社,一日之間,豈暇去格物窮理,方才加誠正一段功夫?又豈是二十年以前,便將理窮得盡,物格得到,便能做得好官,幹得好事?一如此想,便覺有未通處。若陽明先生論《大學》古本,則謂‘身心意知物,一事也,格物誠正修,一功夫也。’何也?身之主宰為心,故修身在於正心;心之發動為意,故正心在於誠意;意之所發有善有不善,而此心靈明,是是非非,昭然不昧,故誠意在於致知;知之所在則謂之物,物者其事也,格,正也,至也,格其不正,以歸於正,則知致矣,故致知在於格物。《詩》雲:‘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夫大人之學,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故言物則知有所察,意有所用,心有所主,是不可以先後彼此分也。《大學》一書,直將本體功夫,一下說盡,一失俱失,一得俱得。先生《大學或問》一篇,發明殆盡,而世之論者,猶或疑信相半,未肯一洗舊聞,力求本心,以至今議論紛然不一。以愚測之,彼但謂致良知功夫,未免專求於內,將古人讀書窮理,禮樂名物,古今事變,都不講求,此全非先生本旨,《大學》有體有要,不先於體要,而欲從事於學,謬矣。譬之讀書窮理,何嚐不是。如我意在於讀書,則講習討論,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我意在於事親,則溫凊定省,服勞奉養,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故物格則知至,知至則意誠,意誠則心正,心正則身修,此孔門一以貫之之學也。晦翁晚年定論,亦悔其向來所著亦有未到,且深以誤己誤人為罪,其答門人諸書可考也。至於伊川門人,亦疑格物之說非,程子定論,具載《大學或問》中,是其說在當時已未免異同之議,非至今日始相牴牾也。”

或曰:“知行合一之說,則既聞教矣,先生又專提出致良知三字,以為千古不傳之祕,何也?”予答之曰:“此先生悟後語也。大學既言格致誠正,《中庸》又專言慎獨。獨即所謂獨知也,程子曰:‘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隻在慎獨。’意蓋如此。孔門之學,專論求仁,然當時學者各有從人,惟顏子在孔門力求本心,直悟全體,故《易》之《複》曰:‘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頻氏之子,殆庶幾焉。’此致良知一語,蓋孔門傳心要訣也。何也?良知者,吾人是非之本心也,致其是非之心,則善之真妄,如辨黑白,希望希天,別無路徑。孔子雲:‘道二,仁與不仁而已。’出乎此則入乎彼。《大學》所謂誠意,《中庸》所謂慎獨,皆不外此。此致良知之學,先生所以吃緊語人,自以為入聖要訣,意固如此。吾輩當深思之。”

或曰:“陽明之學既自聖門正脈,不知即可稱聖人否?”予答之曰:“昔人有問程子雲:‘孟子是聖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聖人,然學已到至處。’先生早歲以詩文氣節自負,既有誌此學,乃盡棄前業,確然以聖人為必可至,然猶未免沿襲於宋儒之理語,浸淫於二氏之虛寂。龍場之謫,困心衡慮,力求本心,然後真見千古以來人心,隻有此箇靈靈明明,圓圓滿滿,徹古今,通晝夜,無內外,兼動靜,常虛常寂,常感常應之獨知真體。故後來提出致良知三字,開悟學者,竊謂先生所論學脈,直與程子所謂‘已到至處’,非過也。”

或曰:“子謂我朝理學,薛、陳、王三公開之,然其學脈果皆同歟?”予答之曰:“三子者,皆有誌於聖人者也。然薛學雖祖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而躬行實踐,動準古人,故其居身立朝,皆有法度,但真性一脈,尚涉測度。若論其人品,蓋司馬君實之流也。白沙之學,得於自悟,日用功夫,已見性體,但其力量氣魄,尚欠開拓。蓋其學祖於濂溪,而所造近於康節也。若夫陽明之學,從仁體處開發生機,而良知一語,直造無前,其氣魄力量似孟子,其斬截似陸象山,其學問脈絡蓋直接濂溪、明道也。雖然今之論者,語薛氏則合口同詞,語陳王則議論未一,信乎學術之難明也已。”

或曰:“陽明之學,吾子以為得孔子正脈,是矣。然在當時,其訾而議者不少,至於勦擒逆濠,其功誠大矣。然至今尚憎多口,此何故也?”予答之曰:“從古以來,忌功妒成,豈止今日?江西之功,先生不顧覆宗滅族,為國家當此大事,而論者猶不能無忌心。奉天之變,德宗歎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義應者。當時非顏魯公兄弟起,則唐社稷危矣。宸濠蓄謀積慮,藉口內詔,左右親信,皆其心腹。其後乘輿親征,江彬諸人,欲挾為變。先生深機曲算,內戢凶倖,外防賊黨,日夜如對勁敵。蓋先生苦心費力,不難於逆濠之擒,而難於調護乘輿之輕出也。其後逆濠伏誅,乘輿還京,此其功勞,誰則知之?當其時,內閣銜先生歸功本兵,遂扼其賞,一時同事諸臣,多加黜削,即桂公生長江西,猶橫異議。近來好事之徒,又生一種異論,至以金帛子女議公,此又不足置辨。先生平日輕富貴,一死生。方其疏劾逆瑾,備受箠楚,問關流離,幾陷不測。彼其死生之不足動,又何金帛子女之雲乎哉!甚矣!人之好為異論,而不反觀於事理之有無也。善乎司寇鄭公之言曰:‘王公才高學邃,兼資文武,近時名卿,鮮能及之,特以講學,故眾口交訾。蓋公功名昭揭,不可蓋覆,惟學術邪正,未易詮測,以是指斥則讒說易行,媚心稱快耳。今人鹹謂公異端,如陸子靜之流。嗟乎!以異端視子靜,則遊、夏純於顏、曾,思、孟劣於雄、況矣。今公所論,敘古本《大學》、《傳習錄》諸書具在,學者虛心平氣,反覆融玩,久當見之。’嗟乎!使鄭公而愚人也則可,鄭公而非愚人也則是,豈非後世之定論哉!”

或曰:“近聞祠部止擬薛文清公從祀,王、陳二公姑俟論定,何也?”予答之曰:“當時任部事者,不能素知此學,又安能知先生?孔子,大聖也,其在當時,群而議者,奚啻叔孫武叔輩。孟子英氣下視千古,當時猶不免傳食之疑。有明理學,尚多有人,如三公者,則固傑然者也。乃欲進薛而遲於王、陳,其於二公又何損益?陸象山在當時皆議其為禪,而世宗朝又從而表章之。愚謂二公之祀與否,不足論,所可惜者,好議者之不樂國家有此盛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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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一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卷二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卷三 江右王門學案·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卷四 江右王門學案·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卷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卷六 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卷七 江右王門學案·禦史劉三五先生陽 卷八 江右王門學案·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卷九 江右王門學案·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卷十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卷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卷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卷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卷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卷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卷二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卷二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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