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年代:清代2035   

《明儒學案》甘泉學案 卷十一 甘泉學案·端潔楊止菴先生時喬

楊時喬字宜遷,號止菴,廣信上饒人。生時父夢至一夾室,有像設,揖之,像設舉手答曰:“當以某月日降於公家。”如期而先生生。他日過學宮,見夾室一像,甚類夢中,則易主所遷之故像也。登嘉靖乙醜進士第。曆禮部主事員外、尚寶司丞,南尚寶司卿,應天府丞,右通政,太仆寺卿,南太常寺卿,通政使。萬曆癸卯,陞吏部右侍郎,尋轉左,署部事。乙巳,大計京朝官,先生清執不徇時相,給事錢夢皋、禦史張似渠,皆四明注意之私人,察疏上,四明以兩人之故,並同察者,特旨俱留用,且切責部院。先生累疏求去。己酉二月卒官。贈尚書,諡端潔。

先生學於呂巾石,其大旨以天理為天下所公共,虛靈知覺是一己所獨得,故必推極其虛靈覺識之知,以貫徹無間於天下公共之物,斯為儒者之學;若單守其虛靈知覺,而不窮夫天下公共之理,則入於佛氏窠臼矣。其與羅整菴之言心性,無以異也。夫天之生人,除虛靈知覺之外,更無別物,虛靈知覺之自然恰好處,便是天理。以其己所自有,無待假借,謂之獨得可也;以其人所同具,更無差別,謂之公共可也。乃一以為公共,一以為獨得,析之為二,以待其粘合,恐終不能粘合也。自其心之主宰,則為理一,大德敦化也;自其主宰流行於事物之間,則為分殊,小德川流也。今以理在天地萬物者,謂之理一,將自心之主宰,以其不離形氣,謂之分殊,無乃反言之乎?佛氏唯視理在天地萬物,故一切置之度外。早知吾心即理,則自不至為無星之秤,無界之尺矣。先生欲辨儒、釋,而視理與佛氏同,徒以見聞訓詁與之爭勝,豈可得乎?陽明於虛靈知覺中,辨出天理,此正儒、釋界限,而以禪宗歸之,不幾為佛氏所笑乎?陽明固未嚐不窮理,第其窮在源頭,不向支流摸索耳。至於斂目反觀,血氣凝聚,此是先生以意測之,於陽明無與也。

文集

聖門以盡性為教,而辨性近習遠、上智下愚不移之異。其能盡者,民受天地之中以生,繼善成性,理之一也;其不能移者,智愚上下之間,氣質稟賦不齊,形生知發,善惡萬類,分之殊也。是故善反其殊,以複乎初;係於習,馴而習之則變,變而不已則化。氣質變化,乃人欲消息,久之無欲而一,斯靜虛動直,而天命之性全盡。乃今之為道者,祖真覺是性,見解為病,禪詮日析,於講觀恰入之旨,自謂至精至妙。藉言致知,而文以窮理窮此,盡性盡此,至命至此,儱侗之說,高標之為聖學的傳,而冒當乎精一一貫。聞者喜其簡徑,競相崇尚附和,遂置氣質於不複論,況能進而求所由變化之功哉!諦其行,卒任氣質,而墮於知慧自便,私意自執,猶亢然直命曰道。(《呂巾石類稿序》)

《大學》“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其綱,“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目。繹言之,物,即《中庸》為物不貳、體物不遺之物,天下公共之理,人所同有者。格者,貫徹至極無間之謂,惟其為公共同有,故格之即格,知為人虛靈覺識之知,一己所獨得,人人所同然者。致者,推究至極不遺之謂,惟其一己獨得,故致之即至,故曰“致知在格物”。在者,明知物之一,致格之功,相貫亦一也。惟其能推極其虛靈覺識之知,至於貫徹無間於天下公共之物,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而後者,明心物之一,格至之驗,相因亦一也。惟其知至,乃知起於意而後誠,意發於心而後正,心主乎身而後修,則在己者;身處乎家者而後齊,家近乎國者而後治,國盡乎天下者而後平,則在人者。此為舉綱率目,由己及人,操約該博,謂之一貫。如物未格,知未至,乃其性資明敏,踐履篤實,凡日用所由,恒在乎物之中,未必知能及,亦可謂與知。自此以其所知,意亦誠,心亦正,身亦修,家亦齊,國亦治,天下亦平。究竟其極,如《孟子》“伯夷聖之清”,“柳下惠聖之和”,特不若時中之大成。故曰:“道體則一,人體道則二,及其靜則一也。”近有絕不聞道,祇得禪宗,指人心血氣虛處為善,靈處為知識,合名善知識;以善易良,知識易知,合名以孟子良知。即不以虛靈中識覺,推極貫徹乎物,祇斂目反觀,血氣凝聚,靈處生照,即識覺,即見地,即徹悟,即知至。虛中一無所有,靈中知識一無所用,凡生知、學知、默識、聞知、見知,一無所為。又見格物二語,為《大學》首言,不可置,乃以格去物欲即物格,全此虛靈即知至。凡《中庸》為物不貳,生物不測,體物不遺,物有終始,不誠無物,皆不相蒙,悉以外物名之。不俟工夫階級,謂萬物盡屏,心知炯然,既得一,萬事畢,意自誠,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齊,國自治,天下自平。揆其實,乃率意即誠,任心即正,從身即修,家國天下由我操縱,即齊治平。即不齊治平,亦不必問。於虛靈中,為物欲潛滋暗長,恣肆妄行,皆直任為道,不必潛修禁止。一禁止即遏抑,遏抑即外求。以此立門戶,聚朋徒,標之不過二語,曰“心知即道,口講即學”,止矣!(《大學定本古本石經三序》)

《易》言“窮理”,分析乎理之謂,《大學》“致心之知者在格,萬物萬理,本於一物一理”者,意正相同,故舉以為釋,未嚐謂隨萬物而一一窮之。徧觀傳注,未有此語。新學惟取人心血氣中虛靈知覺者為立大,為養端倪,為體認天理。黠者又取善知識之說,合諸《大學》“致知”,《孟子》“良知”二語為言,其功即反目攝神至心,即知至,亦即格物,不必別言致、言格。乃以《大學》言格物不可背,不得已或指為格欲,為正事,為至物。格知物有本末之物,或以明知意心身家國天下之物,或以格不生不滅之物。又以先王禮樂名物典章法度,為非作聖之功,增雜霸藩籬,訓詁記誦聞見,皆致格中事。一切指以為名、為博、為侈靡而文致之,支吾籠罩,轉換儱侗,難以測識。自來不師先王,非孔子,一見於秦,再見於今。(《太學四體文集註序》)

古今讚先師孔子者曰:“述作,集群聖事功,冠百王。”乃以道德之盛,與聖王同,而述作事功異爾。述作事功者,由聖王既遠,道脈日微,權術初熾,虛無將起,人方迷惑,是故啟迪斯人以有知。又以人不能皆知,則有可使由不可使知,生知,學知,困而學、困而不學,中人上下可語、不可語之教,當其初心,詎不欲謂人皆有知?知本自良,何分於可不可,上次下之等哉?惟道原於天命之謂性,性則與形俱形,形而有上下。形者,氣質之謂;上者,道之謂,一理是也。以其不可見,故謂之上,惟上故難知。下者,器之謂,日用萬殊是也,即一理之所散著也。以其可見,故謂之下,惟下故易由。合上下言,皆心之德,故曰道亦器,器亦道。是故生知者氣質清粹,天性湛然,默識此道,謂之上智。中人以上,氣質美者,於性明,可以語上,以上使知即知之;中人以下,氣質次者,於性蔽不可以語上,以下使之即由之。以上下言,知者道,由者器。以道亦器,器亦道言,則知者固道,由者亦道。如由之中有學,有困而學,則蔽徹明開,幾駸語上,是即下學而上達者。惟終身由不學,故不知,民斯下之。下之將所由者盡悖而去之,民斯愚之,故曰:“惟上知與下愚不移。”至下愚,而其初命於天者,仍在所謂“不以聖豐,不以愚嗇”,故曰:“性相近,習相遠。”斯為孔門立教之法。後世誦習服行,可自識乎?權術虛無者不經,奚能迷惑?特周衰,世教微,儒行壞,秦自暴棄。漢武表章《六經》,儒行以顯。唐宋間嚐有嗣興。顧崇信不純,權術虛無雜用,而虛無特著。凡事佛、老者,為虛無,事孔子者,為儒,若鼎立者然,未始混淆強同。亦首孔子,次佛老,未始淩駕獨宗。師孔子者自稱吾儒,宗佛、老者自稱吾玄、吾釋,未始援假遮飾為名。斯皆昭然易見者,特莫有能闢正之,所以道藝不一,治亦不古。我國家宗師孔子,顯行其道,於今自耆舊宿儒,至佔畢小子,皆識取法,而排斥二氏。即未可謂人人有知,而由其教法,皆能端存、主謹、操履、重博、雅達,於居處應酬,謨為經濟,動中矩矱世道,人才為美。數十年來,忽有為心學者,於佛氏嚐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無際者,名之曰善知識,自稱上乘,遂據之為孔門所語上,而蔑視下學之教為外求。又得孟子“良知”兩字偶同,遂立為語柄以論學,終日言之,不外乎“人各有知,知本自良”數言。又以心即理,而不交於事物,專在於腔子之內,一斂耳目聚精神於此,即謂之致。一涉於理,交於事物,謂屬於見聞,而非本來之良,即謂之不致知者,孔門所謂知也。今以佛氏之說混淆強同,又淩駕獨高,援假遮飾以為名,其實非孔門所謂知。非孔門所謂知,則不可語知,是以其自學也,自謂有知,而實不可語知。其始亦依傍早歲所由教法,窮經讀書問學,有所聞見,不致差忒,終以不知而作,任權尚術,茫不可測。其立教也,亦欲人自謂有知,不必窮經讀書問學,假聞見以遮迷其良,則是舉世皆上達,而無下學,民皆可使知,而無複有使由者。是為陽宗孔子,實與之悖,而陰用佛、老,襲以權術,實與之一。自孔子而來,今始創見,今後之學者,難以分辨,終莫能自拔。求孔門而入,而竟喜其說之易簡,不事工夫階級,一蹴至聖之徑,或相率以從也。及斯時,其辭益新,其根益固,孰能與之辨者?惟賴孔門所指上達心法,至今存知之者雖鮮,而實有可使知者在;下學教法,布之經書,由之者日眾,而實有從由可得於知者在,昭然如日中天。彼其說譬,則陰靄在太虛,不能不聚,亦不容不散。後聖後賢有作以此,指授倡明,反正之,殆無難者,故曰述作、事功異耳。或曰:“下學教法,《魯論》傳之。”朱子亦曰:“下學可言傳,其語上者未可言傳。”然則孰為語之可傳歟?竊觀“天何言”,“子罕言命”,“夫子言性與天道”,即語之;顏子不違,曾子唯,即傳之。《易》亦曰:“神而明之,存乎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中庸》:“待人後行。苟不至德,至道不凝。”而程子曰“惟敬而無失”最盡。朱子亦曰:“上達必由心悟。”今欲語上,得傳不於人於德行,德行不於敬於心悟,若顏、曾既竭精察,況潛守約求,至氣質清粹,天性湛然之域?惟就一蹴至聖之為言,要其究竟,渺然於語上可傳者,不相蒙,適以罔世而已。又曰:“孔門所謂知,與今世言學,自謂有知,出於佛氏者,其異何在?”蓋孔門未嚐以知為道,以知為道惟佛氏。觀孔子曰“知之”,曰“知道”、“知德”、“知止”、“知天”,孟子曰“知愛、知敬”,凡言知,即指心,凡言知、言道、言德、言止、言天、言愛敬,即指理,是故知者知此道,道即理。孟子曰“覺”,後儒曰“悟”,亦覺悟此道。析言之,知即《大學》之謂“致知”,覺悟者豁然貫通,即《大學》之謂“物格”;合言之,知覺悟乃明此道,而相因之名其實一也。故曰“孔門未嚐以知為道”,乃佛氏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無際者。析言之,虛靈之謂知,生慧之謂覺,洞徹無際之謂悟;合言之,知覺悟者,乃斂耳目聚精神,間所見腔子內一段瑩然光景之名,其實亦一也。觀其以是即理而不交於事物,故曰“以知為道惟佛氏”。孟子曰:“告子未嚐知義,以其外之”,竊亦曰:“今之學者,未嚐知道,以其外之。”蓋以知覺悟為腔子內一段光景,即以為是不複,若程子所雲:“尋向上去,以求乎道,是為外之。”夫既外之,故曰“終於不知”。況孟子言良者,自然之謂,以其不待思慮,而自然知愛敬仁義之道也。佛氏言善者,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謂,以其知為神通自在,不可思議,無上至妙之道也。今不以良為自然,而以為神通,又獨挈良知、遺良能,則外行。夫知既與孔、孟言良者異,又外行,則行亦異。知行並異,是別為一端,則又不肯以別為一端自居,而曰“知行合一”。近日儒者嚐謂孔門以其所知而為知,知不可驗而行可驗,故觀論人品者,驗其所行而得其所知,此謂知行本一,奚必合之一哉?凡物惟二乃合,今以本一者而曰合,是欲一之而反二之也。又諱言佛,嚐闢乎佛,闢之惟以其外人倫、不耕食、自私自利為言,此在釋氏誠為外跡,與其在人倫者小異,而其所論道者大同。今獨據其大同,而故闢其小異,安可因其小而信其大哉?即佛氏者聞之,亦惟以其嗬佛罵祖故智,反不之校耳。顧此猶前時為然,今則不惟不諱不闢,且直以佛氏之說為孔子之說,又以佛在孔子之上。倡言自恣,棄行不顧,其人在孔門,必揮而斥之。乃其傳聞者不察其真,遂以為真聖學。近日思傳理學者,亦以一二為是說者,列而進之,與先儒並,令天下後世,謂當世理學,其人若此,深可懼也。或曰:“茲言出,而天下知之鮮,罪之眾。”餘惟為孔門守斯道,即弗知之,眾罪之,弗敢辭矣。(《孔子像碑》)

晦菴先生自讚曰:“從容禮法,沉潛仁義。”此其躬行之實。乃於孔門所刪述《六經》,程子所表章《四書》,傳註之,成周六典,官製議之。我聖祖重其道,崇其教,首以訓上,建官至今,道德一而風俗同,內外維而紀綱正,此其講明之蹟。先生少嚐讀佛、老,及遊延平先生門,始棄舊習。又懼天下後世陷溺之也,乃本程子“佛、老之害,甚於楊、墨,彌近理而大亂真,差謬間毫釐千裏。”所差謬者,石潭汪子,整菴羅子,所指心性之辨是也。心性者,儒、佛、老皆言之,皆並傳,其中儒佛混同為一者,儒而釋、老為言者,皆易辨,惟佛而儒之難辯。先生首以思、孟,宋儒周、程、張、邵所闡明,詳發之。其大旨以虛靈知覺之謂心者,主於形而囿於形,我所有也。天命之性者,太極一本,萬物一原,敬軒薛子謂天下公共之理,汪子謂天也理也,天下之公共者是也。氣質之性者,二氣五行,剛柔萬殊,汪子謂梏於形體,乃有我之私者是也。性具於心,心生於形,形之謂氣質,而亦謂之性者,謂其有則俱有,非二言之。惟變化其有我之私,至公而無我,天性複初,氣質不累,乃性曰天性,而不複以氣質並言也。此謂之儒宗。佛自達摩單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即禪宗。似儒非儒,故闡之曰:“佛家從頭都不識,則不識性所從出之天,即謂之命”,曰:“隻認知覺便做性,則不識心所具之理,即謂之性。”又曰:“但認為己有,則不認以天理為天下之公共者言性,以有我之私者言氣質,是為無所蔽。”以心無理又無蔽,不得不以理為障。障一去,而方寸中空空蕩蕩,若無星之秤,無界之尺,事至不能決,不得不以事為障。以理為障,故不言窮理;以事為障,故不言敬事。而惟此虛靈知覺在腔子內者,炯然灑然無念無著,其工夫則止觀空悟為一,一悟便是,即為了當。自此隨意見所起,不分真妄,皆本來麵目。執為杷柄,直豎而往,操縱作用無不自由,上天下地惟我獨尊,其效驗以既悟必證,必得人傳繼,始為大悟。乃急於說法普度,機鋒應對,凡來參者,若薛子所雲“不問賢愚善惡,隻順己者便是”。無我無人,其說簡徑直捷,新奇玄妙,身不自修,又不俟循序,不待防檢,其勢較易於聖學,其利本於養生,以故豪傑之負聰明才辨者,於此既能聞道,又能養生,孰不動乎舊所傳習,攙而入乎此者?先生素愛之於心,故並其時,有謂心即理者,直辯其非,曰“心粗”,曰“不識有氣質之性,豈不以其品優識賢而必深文之哉?”蓋傳而釋之,其端初開,不容不言為之防。故其論學,聖人盡性,學者複性,性之複在變化氣質,而變化之方,則以程子發明孔門“下學而上達”教人成法,而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者,申之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進而本益固。”自此辨明教立,學者所得明,固於禪不染,亦皆能言以闢之,於是儒而禪者絀。宋末偽學重禁,學者相與信從,講之不輟,忠義輩出。元人事佛,魯齋許子以此用□□□世教賴之不墮。我聖祖以經書傳註,又集諸儒大全,列學宮,時有文臣進解佛經,亦祇以佛釋佛,不許以儒文。是以至今明經修行,議事謀政,皆從此出。此其崇正闢邪之功,並於孔子作《春秋》,孟子闢楊、墨,即門人後記錄有異,亦當刪煩存實,舍短集長,以永其功,俾勿為釋氏者攙入為害。何近歲有嚐讀其書,既因養生契禪,恍見此心知覺之妙,遂自稱悟,揭之為良,曰“道在此,不在行,即為己心,《六經》不在載籍,妙道自己而發,先聖先儒弗及,傳註皆差。”因取精一、博約、一貫、忠恕、格致、克複、中和、盡心、知性、知天諸訓,一認為己所有,知覺之中不辨,欲以易天下。見其惟傳註是從,不詆之則己說不伸,乃詆所闡教法為末務,主敬為綴,格物窮理為支離,為義外,為俗學,鄙傳註為訓詁章句,非讀書為遠人為道。竊揆孔門下學事,上達理,理本事末,學此事,達此理,還卻以此理處此事,是為本末一原,何嚐末?其論主敬,所以存此心格物,所以明此心存明,皆心也,何嚐綴?支離義外者,直以義為在外,今指性即理,窮而至於義之精,精斯一,一斯貫矣,何嚐外?俗學者,詞章家記誦、補綴、科試、覆射者可言矣,即嚐以攷小學訓行周至,安可以尚行不尚言?由博反約者例言,何嚐俗?經書藉漢、唐、宋間訓詁以傳,特或鑿、或淆、或虛無,又章分註解,不斷不屬,非其章句傳註,其文理脈絡,何由貫通乎?何嚐鄙?孔門以讀書為學,玩易誦詩,讀書學禮,博文遊藝,皆是也,然取以明理,理明止矣,是亦不遠人以為道也,何嚐非?即是見詆之者,非在詆者所據以為道,乃先生契聖而盡示來者,又其所預期至此而嚴為之防者,後人不知其防,反信其詆,靡然而從。亦自童習間,傳註言心、言性命,及求其所以為心、為性命弗知,是以偶聞一悟性命之說,遂謂性與天道,聖門且不可得聞,茲於須臾靜坐,一閉眉目、息精神、屏思慮間,直窺堯舜、孔子之前。人孰無堯舜、孔子之誌?而驟得之,將有快其直捷簡徑,庸知其從達磨窠臼間來哉?適其事誦讀者,方厭記誦、補綴、覆射為煩,事踐履者,方苦克治、涵養為難,忽言易簡者,乘其厭苦之虛,而入者為主,縱有善語,不繹不從。方且自崇自是,孳孳以講為學,自講外修德、徙義、改過,皆置不言,即非德義有過,亦謂吾心不動。此涉於跡者,可勿較,至底咎矣!又以佛氏缺陷,世界未嚐員滿為之辭,凡於所講之者稱賢,不講之者稱否雲。前一人倡,後人而複後人影附聲和,堅不可破,猶以張無垢改頭換麵,說向儒家舊步,摘取經書中一二語,立為新名,作為話頭,自稱心傳之秘。藉以儒言,以本心是聖,反觀內照,全此員神,不必修為。而藉言於默識自得,無欲主靜者,實修性禪宗,以精神為聖,攝息歸根,根本先立,生生不已。而藉言於收放、存良、持誌、立命者,實修命玄宗,以身是本,修是學,合釋之觀心,玄之踵息,一之為真我、真修。而藉言於《大學》綱領,修身為本者,實性命雙修,宗中聖□□□□□□□□□□□□□□□□□□□□此,而其間彼此前後,各自求勝,揣度擬議,將謂合並,而竟不合不並,其流之害,及於傳註。後學喜其新說,附會己意,以為講牋,為文義,見之有素,好之者嘉其同,不好者取其異,未嚐正之。今並以經書原文,各據胸臆立解,不宗本旨,其漸不至於背經棄傳,絕蔑聖言不止。及此際猶藉先生辨析於今,實防衛於前,俾我聖朝教令課條者,申飭於今,乃不淪於極弊者矣。然天運一否一泰,其道一晦一明,如環之循。薛子亦曰:“程、朱大有功於萬世。”又曰:“後人於朱子之書之意,不能遍觀盡識,或輒逞己見,妄有疵議,或勦拾成說,寓以新名,衒新奇而掠著述之功。多見其不知量也。茲欲絕其弊,惟躬行講明,俾天下後世,曉然知其功不可背,其講學修德徙義改過並進,勿專以講為學,又勿為逞己見寓新名者所搖惑,庶乎斯道明,世運泰矣。”竊意今當必有其人。噫!微斯人,吾誰與從!(《朱晦翁碑》)

來教以“天命之性為虛靈不昧,譬則日月之貞明;氣質因依假借,迷複不常,譬則浮雲之聚散。雲聚而日月昏,雲散而日月炳,於日月貞明之體,未始有所損益”者。竊以天氣地質具而後生人,固聖愚賢不肖所同稟,特其中有清濁淳漓之異耳。所貴學者澄濁求清,去漓還淳,乃所謂變化之功爾。孟子“形色天性,惟聖人踐形”,厥旨深矣。苟以氣質為浮雲,則是謂其祇有濁漓,而不謂其有清淳。然則生知安行之聖,學知利行之賢,其有外於此天地氣質而生,而人性上有二物矣。抑別有一種氣質,而非吾之所謂氣質者?又不然。是天命自天命,氣質自氣質,而道之形上形下,截然可分為二。至於指天命之性為性靈不昧,此近世諸儒同以為然,似同於佛氏“昭昭靈靈見上乘”之說,與聖門所指性與天道,《中庸》以來性命,皆殊塗異能,非愚生所知。(《與呂巾石》)

今時所稱钜公聞人者,談學術以立解頓釋,談文藝則飾章藻句,門戶特立,途徑肆開,崇居皋席,廣延遊道,名流爭集幟下,而海內亦重之為通達,為弘大。而視夫履孝弟,抱廉節,慎交承,端舉動,若孟子所謂守先王之道者,出則宣忠猷,有仁澤,敦儉樸,覈功效,若周子所謂處事精詳,務名道理者,皆以一節視之。且鄙之以為迂闊,為襲,為不達。以此為言,即以此為行可知。是以當此時,文飾勝寂,藻繁鮮實,吏行鮮治者,由此也。(《與陳心穀》)

今學者隻以講便為學,以學便為道,以道便為心,故曰“心學”。今言格物者,以心即知,以知即物,一斂視卻聽,便為心正,心正便為知致,知致便為物格,物格便為道,為學。其辭儱侗不分,空寂難辨,遂使聖門曰心,曰道,曰學,曰正心、致知、格物,捏為一團。其流之弊,令人空寂枯槁,祇成一個頑然之物。謹覩來諭謂:“統會斯道者心,以心體道,斯善學者。”又謂:“知非空知,必有一事,事即是物,知中有物,物見於知,雖有知物二字之名,實為一齊俱到之妙。”可謂辨析至精。(《與舒繼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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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一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卷二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卷三 江右王門學案·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卷四 江右王門學案·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卷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卷六 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卷七 江右王門學案·禦史劉三五先生陽 卷八 江右王門學案·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卷九 江右王門學案·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卷十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卷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卷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卷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卷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卷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卷二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卷二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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