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學漸字達卿,號本菴,桐城人也。少而嗜學,長而彌敦,老而不懈。一言一動,一切歸而證諸心。為諸生祭酒二十餘年,領歲薦,棄去,從事於講學。見世之談心,往往以無善無惡為宗,有憂焉。進而證之於古,溯自唐、虞,及於近世,摘其言之有關於心者,各拈數語,以見不睹不聞之中,有莫見莫顯者,以為萬象之主,非空然無一物者也。然先生之言,煞是有病。夫心體本空,而其中有主宰乎是者,乃天之降衷,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也。渣滓盡化,複其空體,其為主宰者,即此空體也。若以為虛中有實,歧虛實而二之,豈心體之本然哉?故先生以不學不慮,理所固然,欲亦有之,但當求之於理,不當求之於不學不慮。不知良能良知之不學不慮,此繼善之根也。人欲之卒然而發者,是習熟之心為之,豈不學不慮乎?先生欲辨無善無惡心之體,而自墮於有善有惡心之體矣,是皆求實於虛之過也。先生受學於張甑山、耿楚倥,在泰州一派,別出一機軸矣。
心學宗
人心道心,非謂心有二也。危,高大也。人心之量本自高大,其中道理則極精微。心危而微,故謂之中。何以執之?必也惟精乎?精於求微,乃充滿其惟危之量,而道始歸於一,一則中矣。此允厥執中之旨也。談道之士,慕高大而忽精微,必至於蕩而多歧矣。此理在天為明命,在人為明德,顯然共見,無所用隱也,人自弗之顧耳。
文王敬止者,非止以事,止以心也。一心發之為仁敬孝慈信,是一止而眾止,五者根於一止,則眾止總一止矣。
理無上下,學乎下,所以達乎上。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謂其悟上於下之內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謂其慕上於下之外也。
陰陽以理言,故謂之道。此道生生,毫無殺機,故曰善。得此而成性,其善可知。此君子之道也。理寓於氣,氣不能不殊,得氣之偏者,所見亦偏。仁者,以道為仁。智者,以道為智。得氣之濁者,日用乎道,而不知其為道,故性善之理,不明於天下,而知道者鮮矣。知者,德之知,非見聞之知也。物者,吾心所接之物,非泛言天下之物也。格,正也,去不正以歸於正也。致知者,非可以空虛想像而,致在正其所接之物,使各當於理而得其宜焉,則致知有實功矣。
上天之載,大德敦化,實有為之載者,藏於無聲無臭之中,非無聲無臭之為載也。君子敬信篤恭,實有是德,涵於人所不見之中,非徒不顯而已也。
孟子指理義根於心,而後之人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此異說所由起也。或問:“物理者何?”曰:“物在外,物之理在心。提吾心則能物物,是理在心而不在物也。”
心出於理則放,心入於理則存。求放心者,常存仁義而已。
心外無性,心外無天,一時盡心,則一時見性天;一事盡心,則一事見性天;無時無處不盡心,則無時無處不見性天。存之養之,常盡心而已矣。夭壽修身,純於盡心而已矣。此孔門之心法也。
仁義禮智根於心,異端以心為空,是無根也。
誠者善之本體,幾者誠之發用,本體既善,發用亦善。但既發,則其善有過有不及,就其過不及名之為惡,是善本嫡派,惡乃孽支,善其本來,惡則半途而來,非兩物相對而出也。
識仁則見本原,然非一識之後,別無工夫。必勿忘勿助,誠敬存之,則識者永識,實有諸身。不然,此心終奪於物欲,雖一時有識,祗為虛見,而不能實有諸身矣。
灑掃應對是下,灑掃應對之心是上。
心要在腔子裏,腔子天理也。
根本是未發之枝葉,枝葉是已發之根本。但見衝漠無朕,不見其中有萬象之根,是謂根本無枝葉,後來欲芟枝葉以還根本也可乎?
張子所謂大其心,即孟子盡其心也。大者,非馳騖空虛,但視天下無非我而已。盡者,非窮極分量,但隨在不有我而已。仲尼之道,盡於忠恕,忠恕則大其心矣,盡其心矣,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而性天現前矣。
性具於心,謂之道心。善學者求道於心,不求道於事物。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
此理涵於物先,流於物後,超於物外,貫於物中。自今求之,其在物先物外者不可測,而在物後物中者有可見。因其可見,求其不可測,因物後,以知物先,因物中以知物外,切實易簡,所謂《中庸》之學也。今之學者異於是,以物後為跡,而玄想於物之先,以物中為粗,而馳騖於物之外,見以為高也,而日用則疏矣。
主一者主於理也,不主於理,但空其心,以事來不亂,物去不留,為心之妙境,而揆事應物,不免失則,惡在為聖人之學乎?
慎獨者聖學之要,當其燕居獨處之時,內觀本體湛然惺然,此天理也,存理而欲自退,是第一著工夫;內觀此中稍有染著,此人欲也,檢察欲念,從何起根,掃而去之,複見本體,遏欲以還理,是第二著工夫。兩者交修,乃慎獨之全功也。
流行者氣也,主宰者理也,知理之為主,則知從事於氣者之非學矣。
未萌之先,誰為防之?方萌之際,誰為克之?唯天理為之主,時時提醒,則人欲自去。《中庸》、《大學》非有二功,所謂格物者,不過於應物時,戒慎恐懼,求當於天理而已矣。
虛靈中有理,為事之根,奈何以虛靈為無乎?《集註》:“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今學者刪之,曰:“明德者,虛靈不昧之德也。”刪去理字,則無體;刪去事字,則無用。但雲虛靈不昧,則混於釋氏靈明之說,而非《大學》之本旨矣。
理無常形,此心至當處,即天理也。然有欲中之理,有理中之欲,循理則苦心亦天然,從欲則適情亦安排,非致知者,孰能識之?
良知純任天理,世有真實而不盡合於天理者,其真實所發,祇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若夫誠則明,明則誠,良知即真實,真實即良知。
聖賢曰心,異端亦曰心,相似而難辨說者,以為本體同而作用不同。天下豈有一根而穀莠兩出者乎?蓋心一而見殊,學始歧於天下。人之觀心猶觀天,管窺則天管,牖窺則天牖,登泰山而後見天之大。大不可測,仰而睨之曰“太清太虛”。不知清虛天之象也,非天之所以為天也。唯聖人獨觀清虛之宰,而曰“誠者天之道”,曰“於穆不已”曰:“大哉乾元”。夫不已之誠,所稱繼善非乎?是一元之理,百物之所生也,四時之所運也,天之所以為天也。唯心亦然。觀心於一曲,管牖之窺也,其小者也。八荒我闥,泰山之眺乎?眺而不得八荒之際,還而內顧,莫可端倪,則以為不睹不聞至矣。夫心之不可睹聞也,從其觀於外也。蓋有莫見莫顯者,藏於不睹不聞之中,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是也。從外而觀,亦淺之乎?其觀者,烏睹心之所以為心哉!彼異端者,雖亦曰明心,不明乎善而空之,則見以為心者,謬矣。王龍溪《天泉證道記》以無善無惡心之體,為陽明晚年之密傳。陽明,大賢也,其於心體之善,見之真,論之確,蓋已素矣。何乃晚年臨別之頃,頓易其素,不顯示而密傳,倘亦有所附會而失真歟!
桐川語錄
南臬輯《宗儒語略》,欲學者由茲直證本心。夫以大儒之語證吾心,不若以吾心證吾心之為真也。以吾心之所發,還而證吾心之所存,以吾心之所存,出而證吾心之所發,乃所為真也。執鄰之影,索鄰之神,則眩;執吾之影,索吾之神,則亦眩。況執鄰影證吾神而索之乎?君子所以貴自得也。
孟子以不慮之知、不學之能為良,亦指不學不慮之最善者而言。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卒然而感,自然而應,皆不假於慮學,從理根而發,是良知良能,愛親敬長,乃其發現之真切者。至於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亦非慮而知、學而能,但從欲根而發,不得為良知良能。凡言良者,重於善,非重於不慮不學,即慮知學能而善,亦謂之良,可也。
知其所由,由而能知,乃為聖學。若求知於所由之外,則墮於虛見,而非知行合一之知矣。
道形上,器形下,謂器不能該乎道者,非也。凡人所學,總屬之下,莫載莫破,皆下也。其理不可見聞,則上也。不徒曰上,而曰形上,形即器也,安得求道於器之外乎?
天理人欲,原無定名,以其有條理謂之理,條理之自然謂之天,動於情識謂之欲,情識感於物謂之人。故天理而滯焉,即理為欲;人欲而安焉,即欲為理。凡欲能蔽其心,而理則心之良也。
心者,人之神,居中應外,至虛而至實者也。《楞嚴》七徵歸於無著之地,彼此空立教,巧設辨難,卒歸於空,以為明心,其實祇見是一偏耳。夫心無在而無不在,唯無不在,則七徵莫非心之所在;惟無在,則偏於無著之地,亦非心之所在。
徐令問:“知行並進,聖人之學也,何獨重良知乎?”曰:“君侯稱知縣,不稱行縣,何也?《易》曰:‘乾以易知。’良知,乾道也,行特知之實事耳。”
二氏皆言心也,而所見於心者異;皆言性也,而所見於性者異;皆一也,而所見為一者異;皆靜也,而靜中所見者異。人心合有無隱顯而一之,儒者見心之全體,故曰:“仁,人心也。”又曰:“仁,人也。”釋氏見心之空,不見空之所自,故於人道,一切掃而空之。老氏見心之虛,不見虛之所含,故推天下國家而外之。譬之天,儒見天之全,空虛是天,四時百物皆是天,釋、老但知天為空虛,遂以四時百物為幻妄,所見固不同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儒言性善,是見性之本原,性本善,故位育總歸於善。釋以空為性,雖謂山河大地皆佛性,其意悉歸之空;老氏煉神還虛,則又以氣之清虛者為性,見益淺矣。儒所謂一者,理也。釋所謂一者,空也。老氏守一,則守中耳。守一滯於氣,歸一溺於空,總著一偏,孰若一理貫通萬事,變化不測,而無所偏乎?陽明曰:“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儒之靜,主於理;釋之靜,則寂滅而枯槁;老之靜,則專氣致柔,反矯天理而去之。然則三家之言,雖均之心性,均之一,均之靜,而其旨則霄壤矣。